受戒:汪曾祺小說精選

七裏茶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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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七裏茶坊住過幾天。

我很喜歡七裏茶坊這個地名。這地方在張家口東南七裏。當初想必是有一些茶坊的。中國的許多計裏的地名,大都是行路人給取的。如三裏河、二裏溝、三十裏鋪。七裏茶坊大概也是這樣。遠來的行人到了這裏,說:“快到了,還有七裏,到茶坊裏喝一口再走。”送客上路的,到了這裏,客人就說:“已經送出七裏了,請回吧!”主客到茶坊又喝了一壺茶,說了些話,出門一揖,就此分別了。七裏茶坊一定縈係過很多人的感情。不過現在卻並無一家茶坊。我去找了找,連遺址也無人知道。“茶坊”是古語,在《清明上河圖》《東京夢華錄》《水滸傳》裏還能見到。現在一般都叫“茶館”了。可見,這地名的由來已久。

這是一個中國北方的普通的市鎮。有一個供銷社,貨架上空空的,隻有幾包火柴,一堆柿餅。兩隻烏金釉的酒壇子擦得很亮,放在旁邊的酒提子卻是幹的。櫃台上放著一盆麥麩子做的大醬。有一個理發店,兩張椅子,沒有理發的,理發員坐著打瞌睡。一個郵局。一個新華書店,隻有幾套毛選和一些小冊子。路口矗著一麵黑板,寫著鼓動冬季積肥的快板,文後署名“文化館宣”,說明這裏還有個文化館。快板裏寫道:“天寒地凍百不咋[9],心裏裝著全天下。”轟轟烈烈的“大躍進”已經過去,這種豪言壯語已經失去熱力。前兩天下過一場小雨,雨點在黑板上抽打出一條一條斜道。路很寬,是土路。兩旁的住戶人家,也都是土牆土頂(這地方風雪大,房頂多是平的)。連路邊的樹也都帶著黃土的顏色。這個長城以外的土色的冬天的市鎮,使人產生悲涼的感覺。

除了店鋪人家,這裏有幾家車馬大店。我就住在一家車馬大店裏。

我頭一回住這種車馬大店。這種店是一看就看出來的,街門都特別寬大,成天敞開著,為的好進出車馬。進門是一個很寬大的空院子。院裏停著幾輛大車,車轅向上,斜立著,像幾尊高射炮。靠院牆是一個長長的馬槽,幾匹馬麵牆拴在槽頭吃料,不停地甩著尾巴。院裏照例喂著十多隻雞。因為地上有撒落的黑豆、高粱,草裏有稗子,這些母雞都長得極肥大。有兩間房,是住人的。都是大炕。想住單間,可沒有。誰又會上車馬大店裏來住一個單間呢?“碗大炕熱”,就成了這類大店招徠顧客的口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