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戒:汪曾祺小說精選

異秉

字體:16+-

王二是這條街的人看著他發達起來的。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就在保全堂藥店廊簷下擺一個熏燒攤子。“熏燒”就是鹵味。他下午來,上午在家裏。

他家在後街瀕河的高坡上,四麵不挨人家。房子很舊了,碎磚牆,草頂泥地,倒是不仄逼,也很幹淨,夏天很涼快。一共三間。正中是堂屋,在“天地君親師”的下麵便是一具石磨。一邊是廚房,也就是作坊。一邊是臥房,住著王二的一家。他上無父母,嫡親的隻有四口人,一個媳婦,一兒一女。這家總是那麽安靜,從外麵聽不到什麽聲音。後街的人家總是吵吵鬧鬧的。男人揪著頭發打老婆,女人拿火叉打孩子,老太婆用菜刀剁著砧板詛咒偷了她的下蛋雞的賊。王家從來沒有這些聲音。他們家起得很早。天不亮王二就起來備料,然後就燒煮。他媳婦梳好頭就推磨磨豆腐。——王二的熏燒攤每天要賣出很多回鹵豆腐幹,這豆腐幹是自家做的。磨得了豆腐,就幫王二燒火。火光照得她的圓盤臉紅紅的。(附近的空氣裏彌漫著王二家飄出的五香味。)後來王二喂了一頭小毛驢,她就不用圍著磨盤轉了,隻要把小驢牽上磨,不時往磨眼裏倒半碗豆子,注一點水就行了。省出時間,好做針線。一家四口,大裁小剪,很費功夫。兩個孩子,大兒子長得像媽,圓乎乎的臉,兩個眼睛笑起來一道縫。小女兒像父親,瘦長臉,眼睛挺大。兒子念了幾年私塾,能記賬了,就不念了。他一天就是牽了小驢去飲,放它到草地上去打滾。到大了一點,就幫父親洗料備料做生意,放驢的差事就歸了妹妹了。

每天下午,在上學的孩子放學,人家淘晚飯米的時候,他就來擺他的攤子。他為什麽選中保全堂來擺他的攤子呢?是因為這地點好,東街西街和附近幾條巷子到這裏都不遠;因為保全堂的廊簷寬,櫃台到鋪門有相當的餘地;還是因為這是一家藥店,藥店到晚上生意就比較清淡,——很少人晚上上藥鋪抓藥的,他擺個攤子礙不著人家的買賣,都說不清。當初還一定是請人向藥店的東家說了好話,親自登門叩謝過的。反正,有年頭了。他的攤子的全副“生財”——這地方把做買賣的用具叫作“生財”,就寄放在藥店店堂的後麵過道裏,挨牆放著,上麵就是懸在二梁上的趙公元帥的神龕,這些“生財”包括兩塊長板,兩條三條腿的高板凳(這種高凳一邊兩條腿,在兩頭;一邊一條腿在當中),以及好幾個一麵裝了玻璃的匣子。他把板凳支好,長板放平,玻璃匣子排開。這些玻璃匣子裏裝的是黑瓜子、白瓜子、鹽炒豌豆、油炸豌豆、蘭花豆、五香花生米,長板的一頭擺開“熏燒”。“熏燒”除回鹵豆腐幹之外,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豬頭肉。這地方一般人家是不大吃牛肉的。吃,也極少紅燒、清燉,隻是到熏燒攤子去買。這種牛肉是五香加鹽煮好,外麵染了通紅的紅曲,一大塊一大塊的堆在那裏。買多少,現切,放在送過來的盤子裏,抓一把青蒜,澆一勺辣椒糊。蒲包肉似乎是這個縣裏特有的。用一個三寸來長直徑寸半的蒲包,裏麵襯上豆腐皮,塞滿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攔腰用一道麻繩係緊,成一個葫蘆形。煮熟以後,倒出來,也是一個帶有蒲包印跡的葫蘆。切成片,很香。豬頭肉則分門別類的賣,拱嘴、耳朵、臉子,——臉子有個專門名詞,叫“大肥”。要什麽,切什麽。到了上燈以後,王二的生意就到了**。隻見他拿了刀不停地切,一麵還忙著收錢,包油炸的、鹽炒的豌豆、瓜子,很少有歇一歇的時候。一直忙到九點多鍾,在他的兩盞高罩的煤油燈裏煤油已經點去了一多半,裝熏燒的盤子和裝豌豆的匣子都已經見了底的時候,他媳婦給他送飯來了,他才用熱水擦一把臉,吃晚飯。吃完晚飯,總還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生意,他不忙收攤子,就端了一杯熱茶,坐到保全堂店堂裏的椅子上,聽人聊天,一麵拿眼睛瞟著他的攤子,見有人走來,就起身切一盤,包兩包。他的主顧都是熟人,誰什麽時候來,買什麽,他心裏都是有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