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试。一,二,三。给马可斯的录音带。第四卷。这是最后一卷录音带。我已经差不多说到结局,之后,我不必再说下去。
那是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一日。那天是夏至,里弗顿庄园举办仲夏夜派对的日子。
楼下的厨房热闹喧嚷。汤森太太将炉火燃得很旺,对着三个从村庄雇请来的女人大声发号施令。她抚平围住她臃肿大肚的围裙,在一旁监督她们替好几百只小鹌鹑抹油。
“一个派对,”她说,在我匆忙走过时,对我微笑,“该是时候了。”她用手腕将一绺从发髻松落的头发抹开,“弗雷德里克老爷,愿那可怜的人灵魂安息,他不喜欢派对,他当然有他的理由。但在我这卑微的人看来,宅邸有时候还是需要开开派对,让人们知道它还存在的。”
“你说得很对,”那名最瘦的村庄女人说,“听说爱德华王子要来?”
“所有达官显贵都会出席,”汤森太太敏锐地从蛋奶火腿蛋糕上拔掉一根头发,“住在这个宅邸的家族认识的都是名流权贵。”
十点钟,达德利已经修剪好草地,装饰工人抵达。汉密尔顿先生站在阳台中间,挥舞着手臂,像在指挥交响乐团。
“不,不,布朗先生,”他挥向左边,“舞池得搭建在西侧。昨晚从湖畔吹来一阵寒冷的迷雾,东侧视线不清。”他往后站,观察他们工作,旋即发怒,“不,不,不,不是放在那儿。那里要放冰雕。我已经对你那个手下下达非常清楚的指令了。”
那个手下正站在梯子上方,从玫瑰棚架一路将中国灯笼连到宅邸,他的位置使他没有办法立即提出辩驳。
我整早都在接待要在庄园度过周末的宾客,不免被他们的兴奋所感染。叶米玛趁放假从美国赶来,一早就在她的新任丈夫以及小凯莎的陪伴下抵达。她在美国过得很好:她的肌肤晒成金褐色,身躯圆润丰满。克莱姆夫人和芬妮一起从伦敦过来,克莱姆夫人阴郁地说,六月的户外派对一定会让她得关节炎,但她也只好认命。
埃米琳在午餐后与一大群朋友抵达,造成巨大**。他们从伦敦开着好几辆车过来,在转进丘比特与赛姬喷泉前,一路在车道上大按喇叭。一个女人穿着亮粉红色薄纱,坐在车子的引擎盖上,乳白色围巾随风飘扬。南希拿着午餐托盘要回厨房时,惊骇得呆立在当场。原来那个女人就是埃米琳。
无论如何,我们都没有时间谴责这个国家的年轻人的疯狂。冰雕已经从伊普斯威奇运来,番红花公园的花匠也已抵达,而克莱姆夫人为了缅怀往昔时光,坚持要在早茶室喝下午茶。
下午三四点左右,乐队抵达,南希带领他们走过仆人大厅到外面阳台上。他们是六个高大瘦削的男人,肩膀上背着乐器,汤森太太说,他们的脸黑得像纽盖特监狱的铁锁。
“想想看,”她的眼睛睁得老大,又忧又喜,“这种人来里弗顿庄园。阿什伯利夫人会在坟墓里辗转难安。”
“哪个阿什伯利夫人?”汉密尔顿先生检阅雇请来的服务生。
“全部,我敢说。”汤森太太说。
最后,下午歪斜轴心,开始滑向傍晚。空气凉爽浓密,灯笼在薄暮中闪着绿色、红色和黄色的光芒。
我发现汉娜站在紫房的窗户旁。她正跪在沙发上,凝神俯望着南方草地,观看派对的准备事宜。当时,我是这么以为的。
“你该梳妆打扮了,夫人。”
她全身一震。紧张地吐着气。她这一整天都像这个样子:紧张兮兮。她一下忙这,一下忙那,但都没有完成便放弃。
“稍等一下,格蕾丝。”她踌躇了一会儿,夕阳照在她一旁的脸颊上,泼洒红色光晕,“我想,我从未注意到派对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她说,“你不觉得很美吗?”
“的确如此,夫人。”
“我以前竟然都不曾注意到。”
在她的房间内,我替她的头发上发卷,这工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困难。她一直坐立不安,因此,我没办法将头发夹紧,只好拿下发卷,重新开始,浪费了不少时间。
等上好发卷后,我帮她穿上礼服。那是一件银色丝质细肩带礼服,后面成V形开口。礼服紧贴住她的身躯,长度盖过她苍白的膝盖一英寸。
当她拉着裙子下摆,想拉直它时,我去拿她的鞋子。那是巴黎的最新款式,是泰迪的礼物。银色丝绸,上面有精致的缎带。“不,”她说,“不是那双。我要穿黑色那双。”
“但,夫人,这双是你最喜欢的。”
“那双黑的比较舒服。”她身子往前倾,套上丝袜。
“但这双比较搭配你的礼服……”
“我说我要穿黑色的,看在老天的份上,别让我再说一次,格蕾丝。”
我倒抽一口气。将银色鞋子放回原位,找到黑色那双。
汉娜立刻向我道歉:“我太紧张了,我不该把气出在你身上。抱歉。”
“没关系,夫人,”我说,“你会兴奋是很自然的事。”
我拿下发卷,她的头发在肩膀旁边形成金色波浪。我将头发侧分,梳着盖过她的前额,用钻石发夹固定住。
汉娜身子往前倾,戴上珍珠耳环,但她的指尖被夹子夹到,她畏缩了一下,不禁小声咒骂。
“你太心急了,夫人,”我温柔地说,“戴它们时要小心。”
她将耳环拿给我:“我今天很紧张。”
我将珍珠项链戴在她脖子上时,傍晚的第一辆车抵达,在下方的碎石车道上嘎吱出声。我调整好珍珠项链的位置,将它放在她肩胛骨之间和颈背上。
“好了,”我说,“你准备好了。”
“我希望如此,格蕾丝,”她抬高眉毛,检视她的镜中倒影,“希望我没忽略任何细节。”
她用指尖快速刷过眉毛边缘,将眉毛抚平。她调整一只珍珠耳环,将它弄低点,然后又抬高,用力吐气出声。
突然间,传来竖笛的尖锐声响。
汉娜喘了口气,一只手捂在胸口:“老天!”
“一定很令人兴奋,夫人,”我小心翼翼地说,“你所有的计划都圆满达成。”
她的眼睛锐利地看着我。她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但没说。她抿紧她的红色嘴唇,最后说:“我有样东西要送你,格蕾丝。那是个礼物。”
我大为困惑:“今天不是我生日,夫人。”
她露出微笑,迅速打开梳妆台的抽屉。她转身向我,手指紧闭。她将项链在我手上方举高,然后让它掉入我手掌中。
“但,夫人,”我说,“这是你的坠饰项链。”
“曾经是我的坠饰项链,现在它是你的了。”
我连忙递还她,出乎意外的礼物总是让我紧张:“哦,不行,夫人。我不能收,谢谢你。”
她坚定地将我的手推开:“我坚持要你收下。这是为了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我只是尽我的职责,夫人。”我连忙说。
“收下坠饰项链,格蕾丝,”她说,“请收下。”
在我能更进一步争论前,泰迪已经站在门口。他穿着黑色西装,显得高大体面,头发上了发油,有梳过的痕迹,宽眉紧皱。
“准备好了吗?”他问汉娜,焦躁地抚摸八字胡胡尾,“黛博拉的朋友已经到楼下了,他叫什么名字,赛西尔吧,那位摄影师。他想在大量宾客抵达前,帮我们拍家族照。”他用手掌敲门框两次,然后走下走廊说,“埃米琳究竟在哪儿?”
汉娜抚平她腰际的礼服。我注意到她的双手在发抖。她忧虑地微笑着:“祝我好运。”
“祝你好运,夫人。”
她走近我,亲吻我的脸颊,这让我吓了一大跳:“也祝你好运,格蕾丝。”
她捏一下我拿着坠饰项链的双手,赶紧跟上泰迪。
我从楼上的窗户观看了一会儿。穿着绿色、黄色和粉红色衣服的绅士和女士抵达阳台,走过石阶,到草地上。爵士音乐在空气中飘**,中国灯笼在微风中闪烁;汉密尔顿先生雇请来的服务生举高手,托着放有闪闪发光的细长酒杯的巨大银质托盘,穿梭在愈来愈拥挤的人群中;埃米琳一身闪耀的粉红色,领着一个大笑的家伙到舞池中,跳着狐步舞。
我一直在手中转着那条坠饰项链,不断看着它。我那时注意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嘎嘎声响吗?或者,我过于忧心忡忡,悄悄纳闷汉娜为何如此紧张?从在伦敦生活的早期,在她去看过算命师后,我就不曾看过她这个模样。
“你在这儿,”南希站在门口,双颊红润,喘不过气,“一个女人累倒了,现在没有人在果馅卷饼上撒糖。”
我爬上楼梯要去睡觉时已是午夜。派对仍在下方的阳台热烈进行,但汤森太太在不需要我帮忙后,便叫我离开。汉娜的焦躁不安似乎感染了我,而忙碌的厨房可不是让我笨拙摸索的地方。
我慢慢爬上楼梯,脚丫**,我做贴身女仆多年来使它们变得娇生惯养,在厨房忙碌一晚后,它们就起了水泡。汤森太太给我一小包小苏打,我打算用温热的洗澡水泡脚。
那晚到处听得到音乐:它渗透在空气中,浸润宅邸的石墙。当夜晚进入凌晨时分,音乐变得更为欢腾,配合派对宾客高昂的情绪。即使我已经抵达阁楼,我还是感觉得到疯狂的鼓声在我胃里敲打。直到现在,爵士乐都让我的血液凝固。
我在楼梯顶端时,考虑先去放洗澡水,后来决定还是先去拿我的睡衣和化妆品。
打开卧室门时,一整天的闷热空气直扑我的脸庞。我打开电灯的开关,跛行到窗户旁,推开窗户。
我站了一会儿,细细品味凉爽的空气,呼吸着其中淡淡的香烟和香水气味。我缓缓吐气。我想慢慢洗个澡,然后睡死过去。我从我身旁的梳妆台上拿起肥皂,跛着脚朝床走去,准备拿我的睡衣。
我在那时看到信。两封信放在我的枕头上。
一封写给我,一封前面写着埃米琳的名字。
那是汉娜的字迹。
那时我马上有个不祥的预感。一次罕见的、无意识的清醒。
我立刻知道信里面有她古怪行为的答案。
我丢下睡衣,拿起写着“格蕾丝”的信封。我用颤抖的手指将它撕开,抚平信纸,迅速浏览。但我的心一沉。
它是用速记写的。
我坐在床边,努力瞪着信纸,仿佛只要凭借意志力,它的讯息就会变得明确。
它的无法解读只让我更加肯定它的内容非常重要。
我拿起第二封信,那封写给埃米琳的信。我抚摸着信的边缘。
我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上帝啊,我拆开了它。
我开始狂奔:脚似乎不再酸痛,血液鼓动,心跳声在脑袋中回响,呼吸配合着音乐的节奏,跑下楼梯,穿过宅邸,跑上阳台。
我停下来,胸部剧烈起伏,搜寻泰迪,但我找不到他。他已经隐身在幢幢阴影和模糊的脸庞中。
没有时间了,我得自己去。
我冲入人群内,脸庞在我眼前飞掠而过——鲜红的嘴唇、上了眼影的眼睛,以及大笑的嘴巴。我闪躲过香烟和香槟酒杯,跑过色彩缤纷的灯笼,绕过滴着水的冰雕,朝舞池冲过去。手肘、膝盖、鞋子和手腕,在我身边旋转。令人晕眩的动作。血液在我的脑袋中震动。呼吸卡在我喉咙里。
我看到了埃米琳。她站在石阶顶端。手里拿着鸡尾酒,头往后仰,纵声大笑,她的珍珠项链挂在一个男性友伴的脖子上。她肩膀上披着他的外套。
两个人一起比单独一个人机会要大。
我停下来,试图让呼吸平稳。
她挺起身子,从厚重的眼睑下瞪着我。“怎么了,格蕾丝,”她小心翼翼地咬字,“那是你所能找到的最漂亮的礼服吗?”她又仰头大笑。
“我必须和你谈谈,埃米琳小姐……”
她的同伴耳语了一些话,她开玩笑似的轻拍他的鼻子。
我试图呼吸:“……这是紧急事故……”
“我走不开。”
“……拜托你……”我说,“我们得私下谈谈……”
她戏剧性十足地叹了口气,从男伴的脖子上拿走珍珠项链,紧握他的手,噘着嘴说:“不要跑远,哈里亲爱的。”
她的脚跟一颠,尖叫了一声,然后咯咯轻笑,摇摇晃晃地走下其余的石阶。“到底是什么事,格蕾丝?”我们抵达石阶底端时,她含混不清地说。
“是汉娜,小姐……她准备做某件事情……某件可怕的事,在湖畔……”
“不会吧!”埃米琳的身子靠得离我非常近,我可以闻到她呼吸中的杜松子酒味,“她不会打算在半夜游泳吧?真是惊世骇俗!”
“……我想她打算自杀,小姐——我知道,她试图……”
她的微笑迅速消失,眼睛大睁:“嗯?”
“……我找到一封信,小姐。”我将信递给她。
她吞吞口水,摇晃身躯,声音抬高八度:“但……你有跟泰迪……?”
“没有时间了,小姐。”
我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走进长道。
高大的树篱在头顶交织,一片漆黑。我们奔跑,一路跌跌撞撞,双手放在身侧,摸索着树叶以寻找路径。每转一个弯,派对的声音就变得更为梦幻遥远。
当我们抵达橡树花园时,埃米琳的脚跟绊到树,跌了一跤。
我差点被她绊倒,赶紧停下脚步,试着扶她起身。
她甩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继续奔跑。
那时,花园里有声音,一座雕像似乎移动起来。它咯咯大笑,发出呻吟:好像不再是一座雕像,而是一对逃跑的情侣。他们对我们视而不见,我们也忽视他们。
第二道小门半开着,我们急忙跑进喷泉空地。满月高挂,伊卡洛斯和美人鱼在白色月光中如鬼魂般发出光芒。没有树篱的阻隔,乐团音乐和宾客的大声喊叫又变得很大声,诡异地更为接近。
我们在月光下,快速沿着小径前进,往湖泊跑去。我们抵达栅栏,上面有禁止入内的标志。终于,我们到湖畔了。
我们俩在小径的树木隐蔽处停下脚步,沉重地呼吸,观望眼前的情景。湖水在月光下安静地闪烁生辉。避暑别墅和岩石累累的湖堤都沐浴在银色月光下。
埃米琳倒抽一口气。
我循着她的凝视望去。
汉娜的黑色鞋子放在碎石湖堤,那双我在几小时前帮她穿上的鞋子。
埃米琳喘着大气,蹒跚地走向鞋子。在月光下,她的脸庞显得异常惨白,男人的大外套让她显得纤细娇小。
避暑别墅传来一个声音。门打开。
埃米琳和我立刻抬头看。
那是一个人。汉娜。她还活着。
埃米琳不禁吞咽口水。“汉娜,”她大叫,声音因喝酒和惊慌而嘶哑,在湖边回**。
汉娜身体一僵,停下脚步,迟疑不决。她偷瞥一眼避暑别墅,然后转身面对埃米琳。“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大叫,声音紧张。
“来救你?”埃米琳说,开始发狂般地大笑。那当然是放松后的反应。
“回去,”汉娜立即说,“你必须回派对。”
“然后让你在这儿淹死自己吗?”
“我没打算淹死我自己。”汉娜又偷瞥避暑别墅一眼。
“那你是在做什么?让你的鞋子通风?”埃米琳高高举起鞋子,然后手垂下,鞋子拎在她身侧,“我看了你的信。”
“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封信只是个……玩笑。”汉娜吞吞口水,“那是个游戏。”
“游戏?”
“你应该在早上才读它的。”汉娜的声音变得较为确定,“我计划了一项娱乐,准备明天举行,会很好玩。”
“像寻宝吗?”
“很类似。”
我的呼吸卡在喉咙里。原来那封信并不急切。那只是一个精巧游戏的一部分罢了。但那封写给我的信呢?汉娜要我帮忙吗?所以她才会这么紧张?她不是希望派对,而是希望游戏能够进行顺利?
“我现在就在做这件事,”汉娜说,“我在藏线索。”
埃米琳站着眨眨眼。她打嗝时身子颤动了一下。“一个游戏。”她慢慢说。
“对。”
埃米琳开始粗嗄地大笑,将鞋子丢在地上:“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喜欢玩游戏。你真聪明,亲爱的。”
“你回派对,”汉娜说,“别跟任何人说你看到了我。”
埃米琳在唇前做出上锁的动作。她转过脚跟,跌跌撞撞地走过石头,通往小径。她在走近我躲藏的地方时,对我怒目而视。她的妆花得一塌糊涂。
“抱歉,小姐,”我低声说,“我以为那是真的。”
“你没有毁掉一切,算你好运。”她坐到一块大石头上,拉紧肩膀旁的外套,“我的脚踝肿了,而我在这里休息时,我会错过更多精彩的派对。你最好别害我错过烟火。”
“我会等你,扶你回去。”
“理应如此。”埃米琳说。
我们坐了一会儿,派对音乐持续不断地在远方演奏,偶尔传来兴奋狂欢的吼叫声。埃米琳抚摸她的脚踝,不时将它靠向地面,改变身体的重心。
凌晨时分,雾气开始聚集在沼泽中,现在往湖泊飘散而来。明天大概又会很闷热,但夜晚很凉爽。雾使得夜晚沁凉。
埃米琳全身颤抖,翻开她男伴外套的一边,搜索着大内袋。某样黑色闪烁的东西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它绑在外套的衬里上。我倒抽一口气:那是一把枪。
埃米琳察觉到我的反应,转身向我,睁大眼睛:“别告诉我,这是你看过的第一把手枪。你真天真,格蕾丝。”她从外套中将它拿出来,在手中翻转一下,然后递给我,“拿去。想握一下吗?”
我摇摇头,她纵声大笑,我当时真希望我没有看到那封信。就这么一次,我希望汉娜没把我包括进去。
“也许这样最好,”埃米琳边说边打嗝,“枪和派对。不是很好的组合。”
她将手枪放回口袋,继续翻寻,最后找到一个银色酒瓶。她转开盖子,仰着头,喝了好久的酒。
“亲爱的哈里,”她说,嘴唇发出咂咂声,“总是未雨绸缪。”她又喝了一大口,然后将酒瓶塞回外套内,“走吧。我得吃止痛药。”
我扶她站起来,她靠在我肩膀上时,我的头往前倾。“这样应该可以,”她说,“如果你再过来一点……”
我等着:“小姐?”
她喘口大气,我抬起头,循着她的眼光望回湖泊。汉娜站在避暑别墅前面,但她不是单独一个人。她身边有个男人,嘴里叼着香烟,提着一个小行李箱。
埃米琳在我之前先认出他。
“罗比,”她忘记脚踝的痛楚,“老天。那是罗比。”
埃米琳蹒跚地跛行向湖堤,我则隐身在阴影中。“罗比!”她大叫,挥舞着手,“罗比,我在这边。”
汉娜和罗比冻结在原地,望着彼此。
“你在这里做什么?”埃米琳兴奋地说,“你为什么从后面进来?”
罗比吐出浓厚的烟雾。
“来参加派对,”埃米琳说,“我会给你一杯酒喝。”
罗比瞥向湖边远处。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注意到湖的另一边有样金属东西在发光。我看出那是一辆摩托车,停在湖泊和牧草地连接处。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埃米琳突然说,“你在帮汉娜藏线索。”
汉娜走进月光照射之中:“埃米琳……”
“来嘛,”埃米琳急忙说,“我们都回宅邸去,替罗比找个房间。你提的行李需要个房间放吧。”
“罗比不打算到宅邸去。”汉娜说。
“为什么,他当然要去。他不会是打算要在这里待一整晚吧,”埃米琳发出如银铃般悦耳的笑声说,“现在是六月没错,但晚上还是很冷,亲爱的。”
汉娜看着罗比,两人之间交换了一种眼神。
埃米琳也看见了。在那个时刻,月光照在她惨白的脸上,我看见她的脸由兴奋转变成困惑,困惑再转变成可怕的了悟。那几个月在伦敦,罗比总是提早抵达十七号去接她,还有她被利用的事实。
“根本没有游戏,对不对?”她柔声说。
“没有。”
“那封信呢?”
“那是一个错误。”汉娜说。
“你为什么要写那封信?”埃米琳问。
“我不希望你一直纳闷,”汉娜说,“我上哪儿去了。”她看看罗比,他轻轻点头,“我们上哪儿去了。”
埃米琳没有吭声。
“走吧,”罗比小心翼翼地说,提起行李箱,走向湖泊,“很晚了。”
“请你了解,埃米琳,”汉娜说,“就像你说的,让我们各自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吧。”她迟疑了一下,罗比示意要她快走。她开始往后退,“我现在没有时间解释。我会写信告诉你我在哪里。你可以来看我。”她看了埃米琳最后一眼,转身,跟着罗比绕过雾霭笼罩的湖边。
埃米琳呆在原地,手插入外套的口袋里。她的身躯剧烈摇晃颤抖,仿佛有人走过她的坟墓。
就在那时。
“不。”埃米琳的声音如此微弱,我几乎听不见,“不。”她大叫,“停下来。”
汉娜转身,罗比拉着她的手,催促她赶快跟上来。她说了些什么,开始往回走。
“我不准你们走。”埃米琳说。
汉娜现在走得很近。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你必须让我们走。”
埃米琳的手在外套口袋里摸索。她吞咽了一下:“我不准。”
她伸出她的手。金属闪耀,是那把枪。
汉娜喘口大气。
罗比开始跑向汉娜。
我的脉搏在我头颅中振动。
“我不准你带走他。”埃米琳的手剧烈晃动。
汉娜的胸部快速起伏,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惨白:“别做傻事,把枪放下。”
“我不是傻瓜。”
“把枪放下。”
“不。”
“你不是真的想用它。”
“我可很想。”
“你要射我们之中的哪一个?”汉娜说。
罗比现在站在汉娜身边,埃米琳轮流看着他们,嘴唇颤抖。
“你不会射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吧,”汉娜说,“不是吗?”
埃米琳开始哭,脸部扭曲起来:“不。”
“那就把枪放下。”
“不。”
埃米琳举起一只颤抖的手,将枪指着她自己的头部时,我倒抽一口气。
“埃米琳!”汉娜说。
埃米琳在啜泣。大力啜泣。
“把枪给我,”汉娜说,“我们来谈谈,把事情谈清楚。”
“怎么谈清楚?”埃米琳的声音因啜泣而变得口齿不清,“你会把他还给我吗?或者你要把他们全都据为己有。爸爸,戴维,还有罗比。”
“这不一样。”汉娜说。
“现在轮到我了。”埃米琳说。
突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烟火盛开。每个人都吓了一跳。红色光芒喷洒过他们的脸庞。百万个小红光点散布在湖面。
罗比用双手掩住脸。
汉娜往前一跃,从埃米琳放松的手指中,把枪抢过来。她快速往后退。
埃米琳朝着她跑过去,脸上满是弄糊的口红印和泪水:“还给我。还给我,不然我就要尖叫。你敢走,我会告诉所有的人。我会告诉所有的人,你跑掉了,泰迪会找到你……”
“砰!”绿色烟火爆炸。
“泰迪不会让你跑走,他会把你留下来,这样你就再也不能和罗比见面……”
“砰!”银色烟火。
汉娜攀爬到湖堤的高处,埃米琳边哭边追着她。烟火爆炸。
派对音乐在树林间、湖畔,还有避暑别墅的墙壁上回响。
罗比的肩膀耸起来,双手掩住耳朵。眼睛大睁,脸色苍白。
一开始,我没听到他在讲什么,但我看到他的嘴唇在动。他指着埃米琳,对着汉娜尖叫。
“砰!”红色烟火。
罗比畏缩了一下。脸因恐惧而扭曲。继续尖叫。
汉娜犹疑,不确定地看着他。她听到他说的话,她的模样几乎崩溃。
烟火停下来了,燃烧的余烬像下雨般从天空落下。
我听到了他说的话。
“杀死她!”他大叫,“杀死她!”
我的血液凝固。
埃米琳冻结不动,用力吞咽。“汉娜?”她的声音像个吓坏的小女孩,“汉娜?”
“杀死她,”他又说一遍,“她会毁了一切。”他开始朝汉娜跑去。
汉娜无法理解地瞪着他。
“杀死她!”他疯狂地大叫。
她的手发抖。“我办不到。”她最后说。
“那把枪给我,”他愈跑愈近,愈跑愈快,“我来。”
他会。我知道。他的脸上满是沮丧和决心。
埃米琳身躯摇晃,了悟一切,开始朝汉娜跑去。
“我办不到。”汉娜说。
罗比试图把枪抢过来。汉娜挥开手臂,往后退,攀爬到斜坡的更高处。
“杀死她!”罗比说,“不然我会。”
汉娜抵达最顶端。罗比和埃米琳都向她靠过来。没有地方可以再逃了。她看着他们。
时间停止。
三角形的两个点在不受第三点的束缚后,彼此离得愈来愈远。紧绷的松紧带已经抵达极限。
我屏住呼吸,但松紧带没有断裂。
两个点冲撞回来,造成忠诚、血缘和毁灭的巨大冲突。
汉娜对着目标,扣下扳机。
之后的残局。哦,任何事情之后总是有残局。人们老是忘记这点。大量的鲜血。喷溅到她们的礼服、脸庞,以及头发上。
手枪掉下来,“啪”的一声撞到石头,落到地面,一动也不动。
汉娜摇摇晃晃地站在斜坡上。
罗比的身体躺在地面上。头部血肉模糊,只见骨头、脑浆和鲜血。
我无法动弹,我的心脏在耳朵里跳动,皮肤感到既热又冷。一瞬间,我吐了出来。
埃米琳呆立着,眼睛紧闭。她不再哭了。她的喉咙发出一种可怕的声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声音。她吸气时发出的反胃声响。每个呼吸都卡在她的喉咙里。
时间流逝,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身后远处,我听到了大笑声。
“再走一会儿就到了,”声音顺着微风飘过来,“你等会儿可以好好看看,吉福德勋爵。阶梯还没有完工——该死的法国人和他们的耽搁——但我想你会同意,其余部分很令人印象深刻。”
我抹抹我的嘴巴,从我藏身之处跑出来,跑到湖畔。
“泰迪来了,”我没有针对谁说,我仍然震惊万分,我们都震惊万分,“泰迪来了。”
“你来得太迟了,”汉娜疯狂地抹着她的脸、脖子和头发,“你来得太迟了。”
“泰迪来了,夫人。”我发抖。
埃米琳的眼睛陡然睁开。在月光中闪过一道银蓝色的阴影。她颤抖地挺直身躯,指着汉娜的行李箱。“把它拿回宅邸,”她粗哑地说,“绕远路。”
我迟疑不决。
“快跑。”
我点点头,提起行李箱,往森林跑去。我没办法好好思考。等躲好时,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我的牙齿在打战。
泰迪和吉福德勋爵已经走到小径的尽头,旋即走到湖堤。
“老天,”泰迪突然停下脚步说,“这里究竟发生了……”
“泰迪,亲爱的,”埃米琳说,“感谢上帝。”她匆猝地转身面对泰迪,声音平稳,“亨特先生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