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回忆》作者凯特·莫顿悬疑浪漫经典(全五册)

直到我们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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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南希和我在阁楼高处,蜷曲着身躯相互靠近取暖,沮丧地想挡开冰冷的空气。冬天的太阳早已西下,愤怒咆哮的强风在外面摇晃着屋上的尖顶饰,也钻入墙壁的裂缝,吹进屋里来。

“他们说,年前就会下雪,”南希低语,将毛毯拉到下巴,“我想我不得不相信他们的话。”

“风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婴儿在哭泣。”我说。

“不,不像,”南希说,“它听起来像很多种东西,但绝对不是婴儿。”

那晚她告诉我少校和叶米玛的孩子们的故事。那两个小男孩的血液无法凝固,一个接着一个埋入坟墓。现在双双并排,葬在里弗顿庄园教堂墓地寒冷坚硬的土地中。

第一个男孩是蒂莫西,他和少校在里弗顿庄园骑马时,从马上摔了下来。

南希说,整整四天四夜后,他才停止哭号,小灵魂终于得到安歇。他死去时,身体白得像床单,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他肿起的肩膀,渴望突围而出。我想到那本漂亮书脊的童话书,上面印着蒂莫西·哈特福德的名字。

“他的哭声让人难以忍受,”南希移动脚丫,一阵冷风灌了进来,“但和她的比起来,不算什么。”

“谁的?”我低声问。

“他的母亲,叶米玛。他们抬走小孩的尸体后,她开始恸哭,哭了一个礼拜。你该听听她的哭声。那种悲伤会让头发变白。她不吃不喝,血色消退,最后几乎变得跟他一样惨白。愿他的灵魂安息。”

我不禁颤抖,试图想象这位过于平庸的肥胖女人如何承受如此惨烈的悲剧?“你说‘孩子们’?其他小孩出了什么事?”

“另一个叫亚当,”南希说,“他活得比蒂莫西久,所以我们都以为他逃过了那个诅咒。其实不然,他只是被包裹得比他哥哥更紧。除了在书房念书以外,他的母亲不准他做任何活动。她不打算犯下同样的错误。”南希叹口气,将膝盖抬高至胸部取暖,“啊,但是如果小男孩想要调皮的话,没有任何母亲能够阻止。”

“他做了什么调皮事?是什么害死了他,南希?”

“不过就是跑上楼梯而已,”南希说,“发生在少校那幢位于白金汉郡的宅邸里。我没有亲眼看到,但那边的女仆莎拉亲眼目睹了整件事,她当时正在打扫大厅。她说,他跑得太快,一脚踩空,滑了下来。就这样而已。一定不怎么痛,因为他马上自己站起来,继续往上走。莎拉说,直到晚上,他的膝盖才肿得像甜瓜那么大,跟蒂莫西的肩膀一样,稍晚,他开始哭喊。”

“持续了好几天吗?”我说,“像上次一样?”

“不,亚当没撑那么久。”南希压低声音,“莎拉说,可怜的小男孩整晚痛苦地哀号,呼喊他的母亲,哀求她解除他的痛苦。在那个漫长的夜晚,宅邸里没有人能够合眼,甚至连已经耳背的马夫巴克先生都没办法入睡。他们只能躺在**,听着那男孩痛苦地哭号。少校在房门外站了一整夜,非常坚强,没有掉一滴眼泪。

“据莎拉说,天亮前,哭声突然停了下来,整个宅邸陷入一片死寂。早上她端着托盘进房时,发现叶米玛静静地横躺在**,紧紧抱着她的小男孩,亚当的脸平静得像上帝的天使,仿佛睡着了一般。”

“她像上次一样大哭吗?”

“这次没有,”南希说,“莎拉说,她看起来和他一样平静。我想,她庆幸他的折磨结束了。痛苦的夜晚已经结束,她送他到一个更为美好的地方,一个没有痛苦和忧伤的地方。”

我思索着这些话。男孩哭喊的突然止歇。母亲的宽慰。“南希,”我慢慢说,“你不会认为……”

“我认为,弟弟比哥哥少受点折磨是种悲悯。”南希厉声打断我的话。

然后是一片沉寂,我以为她睡着了,但她的呼吸声还是很浅,因此,我想,她只是假装睡着而已。我将毛毯拉上来,围在脖子旁,闭上眼睛,试着不要去想象哭叫的男孩和沮丧的母亲。

我正要飘浮入梦乡时,南希的低语划过冷冽的空气:“现在她又怀孕了,预产期是明年八月。”她的语调突然变得很虔诚,“你要特别用心祈祷,听到了吗?特别是现在——上帝在接近圣诞节时倾听得更为仔细。你要祈祷她这次会生个健康的宝宝。”她翻个身,拉走大半条毛毯,“祈祷这次的宝宝不会流着血早夭。”

圣诞节来了又去,阿什伯利勋爵的书房一尘不染。节礼日隔天早上,我勉力抵御着寒风,为汤森太太到番红花公园跑腿。瓦奥莱特夫人正在规划新年午餐派对,希望为她的比利时难民委员会广召支持。南希听夫人说,如果必要的话,她想扩展委员会的范围,收留法国和葡萄牙的流亡人士,她很喜欢这个点子。

汤森太太说,午餐派对要让人印象深刻,非得仰赖乔治亚先生地道的希腊糕点不可。可不是谁都买得到,她带着自我炫耀的语气又说道,尤其在这么艰辛的时候。确实如此。我要去杂货店柜台领取里弗顿庄园汤森太太的特殊订货。

尽管天气酷寒,我还是很高兴能到镇上去。单独出门,躲过南希无休无止的严厉督察使我精神一振。在数个月的相安无事后,她最近突然对我的职务产生莫大兴趣:不断监督、指责,以及纠正。我不安地认为她打定主意要训练我,以因应未来更为严厉的改变。

再者,我会欣然接受这项工作,部分是出自于我的秘密理由。阿瑟·柯南·道尔所写的第四部福尔摩斯小说已经出版,我向小贩预约了一本。我花了六个月才存够书钱,而这是我的第一本新书,我以前都买旧书。《恐惧之谷》——光是书名就让我无比期待。

小贩和妻子还有六个孩子住在一连串背靠背、外观相似的一栋灰石房舍内。那条街位于沉寂阴郁的住宅区,就在火车站后面,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煤炭的浓浓气味。鹅卵石转为黑色,灯柱上有一层薄薄的煤灰。我小心翼翼地在破烂的门上轻敲,然后往后退一步静静等待。一个大约三岁的小孩穿着沾满灰尘的鞋子和破旧的套头毛衣,坐在我站着的阶梯旁,用根木棍敲着排水管玩耍。伤痂遍布在他光溜溜的膝盖上,因寒冷而变为蓝色。

我更用力地又敲了一次门。门终于打开,出现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她挺着大肚子,腰上紧紧地系着围裙,背着一个眼睛红红的小婴儿。她一语不发,当我说话时,用无神的眼睛盯着我。

“你好,”我用从南希那儿学来的腔调说,“我是格蕾丝·里维斯,找琼斯先生。”

她默不吭声。

“我是个顾客,”我稍微开始结巴,不由得流露出询问的口吻,“来买一本书?”

她的眼光闪烁,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领悟。她拉高背在瘦削臀部上的婴儿,歪着头指向后面的房间:“他在后院。”

她略略侧身,我不得不挤过去,走往这小房子里的唯一一条走廊。门后是个厨房,弥漫着腐败牛奶的浓厚臭味。两个小男孩全身脏兮兮的,坐在桌旁,沿着磨损不堪的松木桌面滚动一对石头。

较大的男孩击中了他弟弟的石头,然后抬头看我,眼睛在瘦削的脸庞上显得特别圆大:“你在找我爸爸吗?”

我点点头。

“他在外面为手推车上油。”

我看起来一定是一脸茫然,他粗短的手指指着火炉旁的一扇小木门。

我再次点头,试图微笑。

“我很快就会开始和他一起工作,”男孩将注意力转回石头,准备另一次出击,“等我八岁的时候。”

“你很幸运。”较小的男孩嫉妒地说。

大一点的男孩耸耸肩:“当他不在时,等有人照顾这个家,你还太小了。”

我走到门前,将门推开。

一条晒衣绳上挂着沾有黄色污迹的床单和裙子,小贩就站在下面,弯着腰检查手推车的轮子。“该死。”他低声咒骂。

我清清喉咙,他倏地转身,头撞到把手。

“该死。”他眯着眼睛看我,下唇叼着烟斗。

我试图重新模仿南希的气势,但终告失败,于是我努力挤出声音:“我是格蕾丝。我来拿书?”我等了一下,“阿瑟·柯南·道尔爵士的书?”

他身子靠在手推车上。“我知道你是谁。”他吐口烟,我闻到烟草燃烧的甜美气味。他在长裤上抹抹油腻腻的手,然后瞪着我,“我在修车子,好让我孩子用。”

“你什么时候走?”我说。

他的目光越过晾衣绳凝视天空,沉重而没有生气:“下个月。皇家海军陆战队。”他用肮脏的手抹过前额,“我从小就一直想看看大海。”他看着我,表情中有种落寞,我不禁转开头。我透过厨房窗户看见女人、婴儿和两个男孩都瞪着我们。破了洞的玻璃因煤灰而显得暗淡,他们的脸庞像是污浊池塘中的倒影。

小贩循着我的眼光看去:“穷人在军队里可以赚大钱,”他说,“如果他够幸运的话。”他丢下衣服,往房内走去,“进来。书在这里。”

我们在前面的小房间内完成交易,然后他领我到门口。我小心翼翼地避免瞥向两旁,我知道,饥饿的小脸蛋会瞪着我。我走下门前的阶梯时,听到他大儿子说:“那位女士买了什么,爸爸?她买肥皂了吗?她闻起来有肥皂的香味。她是个有钱的女士,对不对,爸爸?”

我疾步向前走,但控制住脚步,免得自己奔跑起来。我想离那栋房子和小孩们,愈远愈好,没想到的是,小孩们竟然将我这个平凡的女仆当成有钱的女士。

转过街角,进入铁道街时,我松了一口气,煤灰和贫穷的压迫气味都抛诸身后。我对艰困并不陌生——母亲和我有好几次几乎过不下去——但我那时醒悟到,里弗顿庄园改变了我。我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它的温暖、舒适和富裕;我开始将这些视为理所当然。我快步走着,穿越街道,经过唐氏乳制品公司的马匹和马车,双颊因寒冷冻得通红。我此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失去这些,绝不要像母亲一般失去身份。

在大街的十字路口前,我低头进入一个帆布雨篷,躲进阴暗的凹室,那里有一扇闪亮的黑门,旁边挂着黄铜招牌。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变成白烟,我从外套内摸索出我买的东西,拿掉手套。

我在小贩的房子里只匆匆看了书一眼,确定书名正确无误。现在我尽情凝视着它的封面,手指慢慢擦过皮革,沿着书脊上“恐惧之谷”的花俏字体凹印抚摸。我对着自己低声呢喃出这几个刺激的字眼,然后将书举到鼻子前,用力吸进墨水的味道。各种可能性的气味。

我把这个如禁果般甜美的物品塞进外套衬里,拥在胸前。我的第一本新书。我的第一样新东西。现在只需将它藏在我阁楼的抽屉里,不让汉密尔顿先生起疑,或被南希抓到就好。我将手套套回僵硬的手指,眯着眼看街道上酷寒的刺眼强光,连忙走出来时,一头撞上一位精神奕奕、正往里走的年轻女士。

“哦哦,原谅我!”她惊讶地说,“我真鲁莽。”

我抬头,双颊热烫。是汉娜。

“等等……”她思索了一会儿,“我认识你,你为祖父工作。”

“是的,小姐。我是格蕾丝,小姐。”

“格蕾丝。”她流畅地说出我的名字。

我点点头:“是的,小姐。”在我外套下面,我的心脏贴着新书,敲击出充满罪恶感的禁忌鼓声。

她解开天青色的围巾,露出一小片如百合花般雪白的肌肤:“你有次把我们从浪漫派诗歌的死亡中拯救出来。”

“是的,小姐。”

她盯着街道,冰冷的风正将空气转为雨雪,她不由自主地在外套里颤抖。“今早真冷。”

“是的,小姐。”我说。

“我通常不会在这种天气出门。”她又说,转身背对我,双颊因寒冷而酡红,“但我预定要补上音乐课。”

“我也不会,小姐。”我说,“我是出来替汤森太太拿她订的货。是糕点。新年午餐派对要用的。”

她看看我空无一物的手,然后望着我走出来的凹室:“在这里买糕点很不寻常。”

我随着她的眼光看去。黑门上的黄铜招牌写着“道夫太太秘书学校”。我拼命寻找答案。任何能解释我会在这个凹室出现的理由,撒任何谎都行。买书的事不能被发现,我冒不起这个险。汉密尔顿先生对阅读的书籍有清楚的规定。但我该说什么?如果汉娜向瓦奥莱特夫人告密说我私下跑去上课,我可能会失去工作。

在我能想出借口前,汉娜清清喉咙,摸索着她手中用棕色纸张包住的小包裹。“嗯。”她说,这个字眼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中徘徊。

我怏怏不乐地等着她的指控。

汉娜换了个姿势,挺直脖子,直直望向我。她维持那个模样好一会儿,最后开口说话。“嗯,格蕾丝,”她以明确的口吻说,“看样子,我们都有秘密。”

我惊愕得无法回话。我太过紧张,以致我没察觉到她也很紧张。我咽了下口水,抓住秘密书籍的边缘:“小姐?”

她点点头,接下来的动作让我困惑不已,她热切地抓住我的一只手:“恭喜你,格蕾丝。”

“你这么想吗,小姐?”

“是的,”她热切地说,“我现在知道你藏什么东西在你的外套里了。”

“小姐?”

“我知道,因为我也在做同样的事。”她指指她的包裹,按捺住一抹兴奋的微笑,“这些不是乐谱,格蕾丝。”

“不是吗,小姐?”

“我才不会去上音乐课,”她睁大眼睛,“在这种时候谁有心情上音乐课!你能想象吗?”

我摇摇头,疑惑万分。

她的身子往前倾,会心地说:“你最喜欢哪个?打字还是速记?”

“我不知道,小姐。”

她点点头:“你说得没错,要说最喜欢哪种很愚蠢。两个都很重要。”她停下话,稍稍微笑,“但我必须承认我比较偏爱速记。它让人兴奋。它像……”

“像密码?”我想到那个中国盒子。

“是的。”她的眼睛亮了起来,“确实如此。一个密码,一个谜。”

“是的,小姐。”

她挺直身躯,对着门点点头:“嗯,我最好进去了。道夫小姐在等我,我不敢让她等太久。你也知道,她时间观念很重。”

我屈膝行礼,从雨篷下走出来。

“格蕾丝?”

我转身,在雨雪纷飞中眨着眼睛:“什么事,小姐?”

她将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我们现在都有秘密了。”

我点点头,我们对望了一会儿,她似乎很满足,绽放了一抹微笑,消失在道夫小姐的黑门后面。

十二月三十一日,当一九一五年的最后时刻逐渐流逝时,仆人们聚集在仆人大厅的餐桌旁,迎接新年。阿什伯利勋爵特准我们开一瓶香槟和两瓶啤酒庆祝,而汤森太太则从配给的糕点中变出丰富的大餐。当时钟朝最后一刻走去时,我们全都噤声不语,等到它敲出新年的钟声后,大家大声欢呼。汉密尔顿先生领着我们唱出欢快的《骊歌》,我们的对话如往常般无可避免地转向新年新计划和新愿望。凯蒂告诉我们,她的新年新愿望是不再从食品室里偷蛋糕,这时,阿尔弗雷德宣布了重要消息。

“我已经报名入伍了,”他直视着汉密尔顿先生说,“要去战场。”

我深吸一口气,每个人都安静下来,等待汉密尔顿先生的反应。“这个,”他最后终于说,抿紧嘴唇,露出阴郁的微笑,“这个决定很伟大,阿尔弗雷德,我会为你向老爷传达你的意愿。但我必须说,他不一定会答应。”

阿尔弗雷德吞吞口水:“谢谢您,汉密尔顿先生。但您不需要这么做。”他深吸口气,“我和老爷说过了,当他从伦敦回来时我就说了。他说我的决定很对,并祝我好运。”

汉密尔顿先生仔细思考这番话。他的眼睛因阿尔弗雷德的僭越和背信忘义而闪着火花:“当然。这是正确的事。”

“我三月离开,”阿尔弗雷德试探性地说,“先要接受训练。”

“然后呢?”汤森太太终于说话。双手端正地放在大腿上。

“然后……”他的嘴角露出兴奋的微笑,“然后去法国,我猜。”

“嗯,”汉密尔顿先生僵硬地说,镇定下来,“我们该为此敬一杯。”他站起身,高举玻璃杯,我们也跟着站起来,“敬阿尔弗雷德。希望他快乐健康地回来。”

“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男孩。”汤森太太说,眼睛里闪着泪光。

其他人重新为酒杯斟满酒时,阿尔弗雷德转身向我:“我在为保卫国家而尽自己的本分,真的,格蕾丝。”

我点点头,很想告诉他,他从来不是个胆小鬼。我从来没这样想过他。

“你会写信给我吧,格蕾丝?你保证?”

我再度点点头:“当然会。”

他对着我微笑,我觉得双颊温热。

“既然我们正在庆祝,”南希插嘴说,轻敲玻璃杯请大家安静,“我也有事情要宣布。”

凯蒂喘口大气:“你不是要结婚了吧,是吗,南希?”

“当然不是。”南希沉着脸说。

“那是什么事?”汤森太太说,“别告诉我你也要离开了。我承受不住。”

“也不尽然,”南希说,“我申请成为一名铁路警卫,就在山下的村庄车站。我上礼拜出门办事时看到征人广告了。”她转身面向汉密尔顿先生,“夫人很高兴。她说仆人们都愿意为战争尽一己之力,这也是庄园的荣誉。”

“确实如此,”汉密尔顿先生叹着气说,“只要仆人们仍能兼顾宅邸内的工作。”他取下眼镜,疲惫地搓揉他鹰勾鼻鼻梁。然后戴上眼镜,严肃地看着我,“我对你感到抱歉,女孩。阿尔弗雷德离开,南希兼顾两个工作后,年轻的你得负起更多责任。我找不到其他人帮忙。至少现在找不到。直到局势恢复正常前,你得负责楼上的许多工作。你了解吗?”

我严肃地点点头:“是的,汉密尔顿先生。”我终于了解南希为何最近对我的效率要求如此之高。她在训练我做好她的工作,这样她就可能得到允许,在外面工作。

汉密尔顿先生摇着头,揉搓太阳穴:“你得在餐桌旁服侍,打扫起居室,端下午茶。她们居住期间,你得帮年轻小姐,汉娜和埃米琳小姐穿衣打扮……”

他仍在絮絮叨叨地讲着我的工作,但我没在听。想到要服侍哈特福德姊妹,我兴奋得不得了。在村庄偶遇汉娜后,我对她们的好奇心有增无减,尤其是对汉娜。对我而言,在那为廉价的恐怖和推理小说所滋养的想象力中,汉娜是个女英雄:美丽、聪慧,又勇敢。

尽管我当时还无法用这些字眼来形容,但我现在了解这份吸引力的特质所在。我们是两个同年纪的女孩,住在相同的宅邸和相同的村庄内,而我在汉娜身上瞥见我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无限可能,她在我眼中,仿佛闪着光辉,异常夺目。

南希预定在下礼拜五开始她第一次的铁路工作,因此,她无法花多少时间向我说明新工作的内容。夜复一夜,我在睡梦中被脚踝的尖锐的刺痛以及手肘与肋骨的碰撞所惊醒。每当此时,我便模模糊糊地回忆南希交代的重要指示,深恐自己到早上便会忘得一干二净。

礼拜四晚上我几乎彻夜未眠,心思远远飘**在梦乡之外。五点钟,我小心翼翼地将**的脚丫放在冰冷的木质地板上,点燃蜡烛,穿上紧身裤、裙子和围裙,胃开始翻搅。

我尽快完成日常工作,然后回到仆人大厅等待。坐在餐桌旁时,聆听着挂钟缓慢嘀嗒地流逝,紧张得无法交缠手指。

九点三十分,汉密尔顿先生看看手表,对着挂钟的时间,提醒我收拾早餐托盘和帮忙年轻小姐打扮的时候到了,我因充满期待而兴奋不已。

她们的房间在楼上,育婴房隔壁。我快速沉稳地敲了一次门——南希说,这样才合礼数——然后推开汉娜卧室的房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莎士比亚房间”。南希不肯轻易放弃控制权,坚持要在前往车站前,亲自将早餐托盘送来。

由于壁纸褪色和家具沉重的关系,房内显得阴暗。卧室的家具,包括床、小桌和躺椅都以桃花心木制成,一张朱红色的地毯几乎触及墙壁。床的上方挂着这房间因之得名的三张图画,南希说,她们都是这位最优秀的英国剧作家笔下的女主角。

当我进门时,汉娜早已起床,正穿着白色棉质睡衣,坐在梳妆台前,低着头热切地阅读一封信,苍白的脚丫在地板上相互交叠,仿佛在祈祷。我从没看过她这么文静。南希早先已把窗帘拉开,微弱的阳光爬过窗户,照在汉娜的背部,金黄色的长辫闪烁生辉。她没有注意到我进门。

我清清喉咙,她抬头看我。

“格蕾丝,”她毫不意外地说,“南希说她在车站工作时,由你代替。”

“是的,小姐。”我说。

“工作量不会太多吗?南希的工作加上你的工作?”

“哦,不会的,小姐,”我说,“一点也不多。”

汉娜身子往前倾,压低嗓音:“你八成很忙,你不是还得去上道夫小姐的课?”

我有那么一瞬间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谁是道夫小姐,为何我在上她的课?然后我记起来了:村庄里的秘书学校。“我忙得过来,小姐。”我吞了吞口水,急切地想改变话题,“我该先帮你梳头吗,小姐?”

“好,”汉娜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是的,当然。你不提它是对的,格蕾丝。我该更小心点。”她试图按捺下一抹微笑,但没能成功,她开怀大笑,“只是……有人能分享秘密让人心情轻松。”

我严肃地点点头,但内心雀跃万分:“是的,小姐。”

她带着一抹心照不宣的微笑,举起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然后重新阅读书信。我看到角落的地址,知道是她父亲写来的信。她改变坐姿,我连忙将头转开,手指笨拙地拉扯着她辫子底端的蝴蝶结。我将蝴蝶结松开,用手散开交缠的长发,开始梳头发。

她将信折成两半,塞入梳妆台一个水晶糖果盒下,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抿紧嘴唇,转向窗户。“我哥哥要去法国,”她尖酸地说,“要去打仗。”

“是吗,小姐?”我说。

“和他的那个朋友。罗伯特·亨特。”她厌恶地说出后者的名字。她的手指抚摸着信封边缘,“可怜的爸爸还不知道。我们不能告诉他。”

我有节奏地梳着头发,默默数着次数。南希说要梳一百下,还说如果我偷懒,她会知道。接着,汉娜说:“我也想去。”

“去战场,小姐?”

“是的,”她说,“这个世界正在改变,格蕾丝,我想亲眼目睹它的改变。”她抬头看着镜中的我,她的蓝色眼眸在阳光的映衬下闪闪动人,接着说了一句话,好像是从书上背下来的:“我想知道人生被改变的感觉。”

“改变,小姐?”

“重新换个人,格蕾丝。我不想永远读书、玩耍和扮演角色。我想体验活着的感觉。”她再次看着我,眼睛闪烁不已。“你没有这种感觉吗?你不希望人生带给你更多的东西吗?”

我瞪着她好一会儿,内心因她倾吐秘密的信任而温暖起来;但我困惑不已,因为这似乎要求我附和她的说法,展露友善情谊。问题是,我根本不了解她说的话。她似乎是用外国语言在描述她的感情。人生对我很好,我怎么会怀疑呢?汉密尔顿先生总是提醒我,我能有此职位是三生有幸,不然,母亲也会用长篇大论谆谆告知。我想不出来我该如何反应,而汉娜正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我张开嘴巴,舌头发出令人期待的附和,但没有说什么。

她叹口气,摇晃着肩膀,嘴角带着失望的微弱笑容:“不,你还不明白。抱歉,格蕾丝。让你心神不宁了。”

她转开头,我听见自己说:“我有时希望自己能成为侦探,小姐。”

“侦探?”她的眼神在镜中和我的交缠,“你是指在《荒凉山庄》中的巴克特先生?”

“我不知道巴克特先生,小姐。我指的是福尔摩斯。”

“真的?他是侦探吗?”

我点点头。

“寻找线索,解决犯罪事件?”

我点点头。

“那么,”她显得异常开心,“我错了。你的确明白我的意思。”她再度望向窗外,带着浅浅的满足微笑。

我不太确定这是如何发生的,我一时冲动下的回答为何让她如此开心,但我并不特别在乎。我只知道,我们之间现在有种默契,让人感到温暖。

我将梳子放回梳妆台,在围裙上抹抹手。“南希说,你今天要穿外出散步服,小姐。”

我从衣柜中拿起散步服,将它拿至梳妆台旁,举高裙子好让她站进里面。

就在那时,床头旁一扇贴着壁纸的门打开了,埃米琳走了进来。我跪着举高汉娜的裙子,盯着她走过房间。埃米琳有种超乎年龄的美丽:蓝色的大眼睛、丰满的嘴唇似乎在诉说什么,甚至她打呵欠的方式都有一种慵懒的早熟风情。

“你的手臂如何了?”汉娜说,一只手靠在我肩膀上,双脚踏入裙子内。

我一直低着头,暗自希望埃米琳的手臂不会痛,希望她不记得是我害她摔下梯子。但就算她认出我来,她也并未显露丝毫痕迹。她耸耸肩,漫不经心地摩挲绑着绷带的手腕。“几乎不会痛。绑着绷带只是为了戏剧效果。”

汉娜转身面对墙壁,我脱掉她的睡衣,将合身的散步服上衣部分从她头部套下。“可能会留下疤痕,知道吗?”她调侃道。

“我知道。”埃米琳坐在汉娜的床尾,“刚开始,我不希望留下疤痕,但罗比说那会是个战争疤痕。它会让我看起来更有个性。”

“他这么说的吗?”汉娜尖酸地说。

“他说最棒的人都很有个性。”

我拉紧汉娜的上衣,将第一个扣子拉到孔眼位置。

“他今早要和我们一起去骑马。”埃米琳的脚丫在床旁敲出咚咚声响,“他请戴维带他去看湖。”

“我确定你们一定会玩得很愉快。”

“你不去吗?今天是好几个礼拜以来,第一次放晴。你说过,要是再待在屋子里,你会发疯的。”

“我改变心意了。”汉娜装模作样地说。

埃米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戴维说得对。”

我继续扣扣子,感觉到汉娜身子一僵:“你是什么意思?”

“他告诉罗比,你很固执,如果你已经下定决心,你这个冬天都会避开他。”

汉娜抿紧嘴唇,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嗯……你可以告诉戴维,他弄错了。我根本没在躲他。我有事情得在屋里完成。重要的事情。你们都不知道的事情。”

“就像坐在育婴房里,焦虑不安,读着盒子里的东西?”

“你这个小间谍!”汉娜愤怒地说,“我在这房子里还有隐私吗?”她又气鼓鼓地说,“你大错特错。我不会读盒子里的东西。事实上,盒子不在那里。”

“你是什么意思?”

“我把它藏起来了。”汉娜说。

“藏在哪儿?”

“等下次我们玩时我再告诉你。”

“但我们这个冬天可能都不会玩它,”埃米琳说,“我们不能。不然就得告诉罗比。”

“那我等夏天时再告诉你,”汉娜说,“反正你也不会想念它。那个罗伯特·亨特还在这里时,你和戴维有的是其他游戏可以玩。”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埃米琳说。

房内古怪地沉默下来,对话不自然地中断,我觉得自己的存在突然变得显眼,我的心脏跳动声和呼吸声似乎都变响了。

“我不知道,”汉娜最后说,“自从他来这儿后,事情都不同了。我觉得一切都在溜走。在我能明了它们代表什么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伸出手臂,我拉直蕾丝袖口,“你又为何喜欢他?”

埃米琳耸耸肩:“因为他风趣又聪明,因为戴维很喜欢他,因为他救了我一命。”

“你讲得有点夸张。”汉娜嗤之以鼻,我扣紧她上衣的最后一个扣子。她转身面对埃米琳。

埃米琳用手掩住嘴巴,睁大眼睛,开始狂笑。

“怎么了?”汉娜说,“什么事那么好笑?”她弯腰看看她在镜中的样子,“喔。”她皱着眉头说。

埃米琳仍然大笑着,侧身倒在枕头上:“你看起来像那个从村庄里来的愚蠢男孩,”她说,“他母亲让他穿了太小的衣服。”

“你说话很残忍,埃米琳。”汉娜说,但她也忍不住纵声大笑。她仔细看着自己的样子,前后转动肩膀,试着拉扯上衣。“而且你说的不是事实。那个男孩看起来没这么荒谬。”她转身,审视侧面,“自从去年冬天以来,我一定长高了。”

“的确,”埃米琳盯着汉娜紧紧裹住胸部的上衣,“更高了。幸运的小东西。”

“好吧,”汉娜说,“我不能穿这件衣服。”

“如果爸爸像关心工厂那样关心我们,”埃米琳说,“他就会注意到我们有时候也需要新衣服。”

“爸爸已经尽力了。”

“我可不想看到最糟糕的情况发生,”埃米琳说,“如果我们不小心点的话,我们会穿着水手服出现在我们的初出社交界舞会上。”

汉娜耸耸肩:“我才不在乎呢。那些愚蠢、过时的盛会。”她再次看看她的样子,拉扯上衣,“不管怎样,我会写信给爸爸,跟他说,我们需要新衣服。”

“是的,”埃米琳说,“但我们要的可不是无袖连衣裙,我们要的是像芬妮那样的礼服。”

“嗯,”汉娜说,“我今天得穿无袖连衣裙了。这件衣服不能见人。”她对着我抬高眉毛,“我很好奇,当南希发现我没遵守她的规定时,不知道会说什么。”

“她不会高兴的,小姐。”我边解开散步服的扣子,边大胆地对她报以微笑。

埃米琳抬起头,歪着脑袋,眨着眼睛看我:“你是谁?”

“她是格蕾丝,”汉娜说,“还记得吗?去年夏天,她从普林斯小姐手中救了我们一命。”

“南希生病了吗?”

“不,小姐,”我说,“她去村庄里的车站工作。为战争效力。”

汉娜抬高一道眉毛:“我很同情那些粗心大意、忘记车票放哪儿的乘客。”

“是的,小姐。”我说。

“南希去车站时,格蕾丝负责帮我们梳妆打扮,”汉娜对埃米琳说,“让年纪相仿的人来做不是个很好的改变吗?”

我屈膝行礼,离开房间,心在高歌,部分的我暗自希望战争永远不要结束。

在一个清新的三月早晨,我们送阿尔弗雷德出征。天气晴朗,空气中弥漫着兴奋。当我们从里弗顿庄园走到镇上去时,很奇怪的,我竟精神抖擞。汉密尔顿先生和汤森太太要料理家务,南希、凯蒂和我得到特别允许,只要我们做完工作,就可以陪阿尔弗雷德去车站。汉密尔顿先生说,我们的责任就在于提振为国家效力的年轻英国男人的士气。

尽管如此,对象却有其限制: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和其他士兵交谈,因为我们这类年轻女子可能成为轻易得手的猎物。

我穿着最好的衣服,在一位国王的陆军士兵陪同下,昂首阔步走下大街,感觉自己很重要。我确定,我不是唯一感受到这股兴奋感的人。我注意到南希那天特别梳了头发,将黑色的长马尾扎成漂亮的发髻,就像夫人一样。甚至连凯蒂都将她乱七八糟的鬈发梳得服服帖帖。

当我们抵达时,车站人山人海,满是士兵和送行的人。热恋中的人相互拥抱,母亲为儿子拉直闪亮的新制服,父亲得意洋洋,脸上写着骄傲。番红花公园征募新兵营部不肯让别处专美于前,在一个月前就大力展开征召的活动,而基钦纳勋爵抬着手指的募兵海报仍然贴在每一个灯柱上。他们将组成特别营队。阿尔弗雷德说,“番红花男孩”会一起进入战场。他说,跟早就认识的伙伴一起生活和打仗会比较好,他喜欢这种安排。

等待中的火车全身漆黑,黄铜部分则闪闪发光,不断喷着巨大的蒸汽,显得高傲而不耐烦,正在准备出发。阿尔弗雷德沿着月台走到中央,提着背包,然后停下脚步。“女孩们,”他将背包放在地上,四处张望,“这里似乎很理想。”

我们点点头,沉醉在嘉年华式的欢乐气氛中。在月台远处是军官报到的地方,一个乐团正在演奏。南希礼貌地向一位列车员挥挥手,他简单地点头回应。

“阿尔弗雷德,”凯蒂羞怯地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真的,凯蒂?”阿尔弗雷德说,“你真好。”然后他将脸颊凑过去。

“哦,阿尔弗雷德,”凯蒂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我不是指吻。”

阿尔弗雷德对南希和我眨眨眼:“那真令人失望,凯蒂。我还以为你要给我值得回忆的东西,好让我在海的那一边细细回味。”

“是啊。”凯蒂拿出一条皱皱的茶巾,“这个。”

阿尔弗雷德抬起一道眉毛:“茶巾?谢谢你,凯蒂。这的确会让我想起家乡。”

“我要送的不是茶巾,”凯蒂说,“这是茶巾没错,但它只是包裹用的。看里面。”

阿尔弗雷德打开包裹,里面是汤森太太做的三片海绵蛋糕。

“因为物资短缺,所以没放黄油和鲜奶油,”凯蒂说,“但味道还是很棒。”

“你怎么又知道了,凯蒂?”南希高声反驳,“如果你又偷跑进食品室,汤森太太可不会高兴。”

凯蒂绷紧下唇:“我只是想送阿尔弗雷德一点东西。”

“说得也对,”南希的表情柔和下来,“我想应该没有关系。就这么一次,为战争效力。”她将注意力转到阿尔弗雷德身上,“格蕾丝和我也有东西要送你。对不对,格蕾丝?格蕾丝?”

我在月台远处看见一对熟悉的脸庞:埃米琳站在一群穿着帅挺新制服的年轻军官中间,身边是阿什伯利勋爵的司机,道金斯。

“格蕾丝?”南希摇晃我的手臂,“我在跟阿尔弗雷德说我们的礼物。”

“哦,是的。”我将手伸进袋子里,递给阿尔弗雷德一个用棕纸包扎的小包裹。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对着里面的东西微笑。

“袜子是我打的,围巾是南希打的。”我说。

“嗯,”阿尔弗雷德边检视东西边说,“看起来非常温暖。”他的手握住袜子,看着我,“我会想念你——你们三个——我会温暖得像只虫子,而其他男孩会冻得半死。他们会嫉妒我有三个女孩——全英国最棒的三个。”

他将礼物塞进背包,然后将纸工整地折好,递还给我:“拿去吧,格蕾丝。汤森太太在找蛋糕时,一定会敲响战鼓,怒气冲冲。别让她也忙着找她的烘烤纸。”

我点点头,将纸塞进袋子,感觉他在看我。

“你不会忘了写信给我吧,你会吗,格蕾丝?”

我摇摇头,与他的眼神交汇:“不会的,阿尔弗雷德。我不会忘记你。”

“你最好不要,”他说,对着我微笑,“不然等我回来时就麻烦了。”他严肃地说,“我会想念你。”然后他看着南希和凯蒂,“你们三个。”

“哦,阿尔弗雷德,”凯蒂兴奋地说,“看看其他士兵。穿着新制服真帅。他们都是‘番红花男孩’吗?”

当阿尔弗雷德指着几位他在征募新兵营队认识的年轻男人时,我又望向远处的车轨,看见埃米琳对着另一群军官挥手,然后跑开。两位年轻军官转身看她离开,我看见他们的脸。戴维和罗比·亨特。汉娜在哪儿?我拉长脖子四处张望。这个冬天她一直尽量躲着戴维和罗比,但她应该不会不来送戴维出征吧?

“那是鲁弗斯,”阿尔弗雷德指着一个暴牙、骨瘦如柴的士兵说,“他的父亲是收购破旧衣物的小贩。鲁弗斯一直帮他忙,但他想,他在陆军里会比较有饭吃。”

“也许吧,”南希说,“如果你是收购破旧衣物的小贩。但你不能说你在里弗顿庄园过得不好。”

“哦,不是的,”阿尔弗雷德说,“我在那方面没有任何抱怨。汤森太太、老爷和夫人把我们喂得很饱。”他微笑,然后说,“但我必须说,整天待在屋内我都快生病了。我很期待呼吸新鲜空气。”

一架飞机嗡嗡地从头上驶过,阿尔弗雷德说那是一架布莱里奥单翼飞机。群众响起欢呼声,一阵兴奋的浪潮滚过月台,淹没我们全体。站在远处的列车员现在变成黑白色的一点,吹着哨笛,用扩音器叫大家上车。

“嗯,”阿尔弗雷德嘴角带着微笑,“我该走了。”

一个人出现在月台远处。是汉娜。她迅速环顾月台,看见戴维时,迟疑地挥挥手。她穿过人潮,走到她哥哥跟前时,才停下来。她呆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从袋子里拉出一样东西,递给他。我知道那是什么,当天早上我在她的躺椅上看到过那样东西。是《横越卢比肯河之旅》。“游戏”的迷你书,他们最爱的冒险之一,细线装订,里面是详细的介绍和精美的插画。她仔细地用信封包扎,并用绳子绑起来。

戴维看看书,然后看着汉娜。他将它塞进胸前的口袋,又抚摸一下,伸出去握住她的双手。他看起来好像想亲吻她的双颊,拥抱她,但他们之间不习惯这么做,因此他没有做这些。他只是将身子凑近她,在她耳边说了些话。他们两个都朝埃米琳的方向望去,汉娜随即点点头。

戴维转身,对罗比说了些话。他回头看看汉娜,她再次开始在袋子里东搜西寻。我恍然了悟,她在找可以送他的东西。戴维一定告诉她说,罗比也需要一个幸运符。

阿尔弗雷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将我游移至远方的注意力拉回。“再见,格蕾丝,”他的嘴唇刷过我脖子上的头发,“谢谢你的袜子。”

我的手举到耳朵旁,耳朵仍因他的话语而热烫,阿尔弗雷德背起他的背包,往火车走去。抵达车门时,他攀爬上车厢楼梯,转身,在一群士兵头顶上对着我们咧嘴而笑。“祝我好运。”他说,然后被其他急于上车的士兵从门口推开,之后就消失了。

我挥着手臂:“好运。”我对着陌生人的背影大叫,突然发觉,他离开后,里弗顿庄园将留下一个大洞。

戴维和罗比与其他军官登上头等车厢。道金斯提着戴维的行李走在后面。军官的人数远比士兵少,所以他们很容易便能找到座位,每个人都坐在窗户旁,而阿尔弗雷德则在他的车厢中和别人相互推挤,争夺有限的空间。

火车再次响起笛声,冒烟,月台上弥漫着蒸汽。长长的车轴鼓起,呻吟,开动,慢慢向前驶去。

汉娜站在月台上,仍在搜寻袋子,看样子毫无所获。最后,火车开动时,她抬起头,将绑在头发上的白色丝缎扯下来,塞进罗比张开等待的手中。

我的眼神沿着轨道降落在疯狂群众中那唯一不动的身影。那是埃米琳。她高举的手里抓着一条白色手帕,但她不再挥舞它。她的双眸大睁,微笑变成一抹不确定的表情。

她踮起脚尖,环视群众。她无疑很想和戴维告别,还有罗比·亨特。

就在那时,她急切地抬起脸,我知道她看见汉娜了。

但为时已晚。她挤过群众,呼唤声被引擎噪音、口哨和欢呼声所淹没。我看见汉娜,她仍旧跟着男孩们跑着,长发披落,与火车一起在一团蒸汽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