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医生

1

字体:16+-

由于此次统一行动抓获人员众多,看守所再度繁忙起来。

我赶回看守所,准备接陈拒收的班,让他下班休息。陈拒收却坚持陪我完成所有嫌疑人的收监工作。我注意到陈拒收额前渗出一排汗珠,挂在发颤的眉毛上,便再次劝他休息。陈拒收抿着嘴,罕见地厉声道:“这么多人都拥在收押区,风险隐患有多大,你不清楚吗?”

我的这位师傅平时温温暾暾的,没想到严肃起来还真像一只睡醒的老虎。我不敢再马虎,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开始了听诊、看片、撰写报告等一系列入所体检的工作。

不觉间已经到了午后一点,所有人员直到此时才收监完毕,只剩下手续文书还待完善。我去食堂取回为我和陈拒收预留的饭菜,回到收押室却没看见陈拒收的人影,用对讲机呼叫也没人应答。

我将餐盘放下,想到了整个上午陈拒收勉为坚持的神情,我的心提了起来。我找了一圈才在厕所的隔间里找到陈拒收,只见他坐在马桶盖上,两眼失神,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我喊了他两声,陈拒收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干涩地笑了笑,然后伸出一只手,要我把他搀扶起来。

握住陈拒收手的那一刻,我感到那双手干燥、僵硬,没有任何温度,就像一把干枯的树枝,稍微用劲便会被折断。我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回到收押室。好心的同事已经将饭菜重新加热,飘散的香味撩拨着我饥饿的肠胃。但再瞧陈拒收,他的喉咙在艰难地起伏,看上去非常痛苦。最终,陈拒收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将挎包斜背在身上,摆摆手出了监区。他决定下班了。

望着那扇合上的铁门,我有些失神。我看过陈拒收年轻时候的照片,虽然很瘦,但那时他是精瘦,不是如今这种干枯。时光是把杀猪刀,先把人催肥,令其背上肥肉这沉重的负担,然后再用小刀子一刀接一刀地给人慢慢放血,最后让人千疮百孔,无力回天。这话是我在医院的重症病房实习时主任说的。即便几乎每天都要向死神送人头,他也没有丝毫警醒,注意下自己的身体健康,仍然一包又一包地猛抽香烟,然后熬最深的夜,做最漫长的手术,把每天都过得像是生命的最后一天。这位主任曾戏说他家有癌症基因,自己根本没打算活过退休,所以无所谓岁月静好、细水长流。如今,在陈拒收身上,我隐约看到了相似的疯狂,一种对工作全力以赴、不计后果的疯狂。只要是周末,或忙得需要加班的时候,陈拒收都会一马当先地顶上去,把调休的机会让给我。我原以为他这样做是为了多赚些加班费,毕竟陈拒收的妻子只是一名环卫工,家庭开支主要靠陈拒收贴补。但联想到陈拒收近来的身体状况,我突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我觉得有必要就陈拒收的状态和衢八两好好聊聊。我正琢磨该如何开口时,衢八两戴着口罩进了收押室。还没等我说话,他就递过来一个口罩,让我先戴上。接着,两名同样戴口罩的民警进入收押室,其中一人背着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老头儿,另一人拎着一对铁拐杖。三人后面还跟着大名鼎鼎的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李石。我心里一沉,暗想,这个老头儿肯定来头不小。

从送押民警递来的收押单上,我得知老头儿叫周明生,六十三岁,外号一栏填着“铁拐周”,是昨夜统一行动时抓获的团伙主犯。我又看了医院出具的体检报告单,外科那一页显示周明生左腿残疾,右手食指、中指缺失,左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缺失,看样子老头儿年轻时没少挨刀。再看内科报告,诊断结果显示老头儿有重度哮喘。结合CT光片,我发现他的两肺糟糕得就像核爆炸后的现场,一片狼藉。

与此同时,我的头顶传来一阵悠长的喘息,然后细弱的声音响起:“得过肺结核,没好好治,留下了病根。”

我抬起头,发现铁拐周正对我讲话。话音落了,老头儿用右手理了理口罩绑带,缺失的手指让他的行为看着就像是跷起了兰花指。

他的话让我再次低头细细看了那张CT光片。在弥散的“废墟”中,我看到星星点点集聚的阴影,这可不是老头儿口中的“病根”那么简单。我看向衢八两,接着又转向李石。在我目光的穿针引线下,衢八两和李石用眼神交流了一番。半晌,衢八两开口道:“非关不可?”

李石皱着眉头:“事关重大,必须关。”

衢八两点头:“好的,一定保障到位。”

这时,铁拐周摊摊手:“看来又得劳烦二位把我背到号房了。”

衢八两没再辛苦送押的两位警官,而是安排管教推着小推车把铁拐李送进了单人号房,也就是爬虫先前待过的那一间。他的一对铁拐没有被带进监室,静静地靠墙摆在收押室。衢八两举起一根拐杖掂了掂分量,感慨道:“一个瘸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李石平静地说:“在他的故乡,这对铁拐可是赫赫有名的品牌,就像国王的权杖一样。”

“有这么大影响力?”

“原来有。不过,时代在变,他也老了,有些力不从心了。”

“可你们还是想从他身上寻找突破口,对不对?”

李石点了点头:“先前审讯爬虫的那间审讯室还没撤吧,这次又得派上用场了。”

衢八两拍了拍胸脯:“说过了,你们刑侦办大案子,咱们狱侦一定保障到位。”

直到李石离开,我才问衢八两刚才那段云山雾罩的对话是什么意思。衢八两告诉我:“铁拐周正是警方突袭的那家废品收购厂的厂长。这个收购厂藏污纳垢,不仅和小葫芦以及她母亲的案子有关,还涉及很多需要深挖的犯罪。可以说,能把铁拐周抓捕归案,相当于捞起了一个宝盒。里面究竟有多少宝贝,就看李石等人怎么把这个宝盒打开了。”

“你是说,铁拐周是许多犯罪的幕后黑手?”

“也不一定,但他是资历最老的一位,很多事情他应该都知情。”

“可是,铁拐周的身体堪忧啊。”

衢八两沉吟片刻说:“从今天起,你就负责监护铁拐周的身体状况,一直到李石他们讯问结束。”

“那其他在押人员呢?”

“不还有陈拒收嘛,他主动提出这两个月都不休班了。”

“啊?”

“他快退休了,对这份工作挺眷恋的。再说了,加班费也不少呢。”

我本想把陈拒收的身体状况向衢八两汇报,对讲机里却传来红鼻子管教的呼叫,让他去那间为铁拐周预留的审讯室检查一下设施、设备。衢八两没再和我啰唆,掉头离开了收押室。

次日清晨,铁拐周被带进了审讯室。他要面对的,是负责审讯的李石和曹大牙,还有在角落里坐着、随时提供医疗救援的我。

曹大牙开门见山:“你有很多老乡现在都关在看守所里。”

铁拐周点头。

“不知道你会不会惋惜?”曹大牙接着说。

“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切都是我的错。”

“一切?一切指的是什么?”曹大牙逼问了一句。

铁拐周的眼皮抬了抬,没有说话。

李石接过话头:“我听说,你在老家的辈分很高,不管年老年少,都喊你拐叔。”

铁拐周摇了摇头:“可惜我把他们都带偏了,拐来拐去,都拐进沟里了。”说着,铁拐周猛咳了一分钟,几乎要把肺给咳出来。

我赶忙上前想帮他止咳,却见铁拐周伸出两根指头比画着。身后,曹大牙点燃一支香烟,递到铁拐周的两指间。铁拐周颤巍巍地抽了一口,然后叹口气道:“快废的人了,还靠这玩意儿续一口气。”

李石说:“你不是废人。这么多年来,你的那些老乡都指望着你,你是一个大家长。”

铁拐周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说:“这话要是放在十来年前,还有些道理,但现在世界变化得太快了。当年那些娃娃都长大了,一个个都长成了歪脖子树,扭也扭不过来。”

李石和曹大牙对视一眼,我暗暗揣测铁拐周这话背后的意思。李石把话题往回拉了拉:“你是哪年来凡城的,刚来时都做什么营生?”

铁拐周眯缝起眼:“说起来很早了,应该是1991年吧。那年老家发大水,庄稼都被淹了,我和老乡就到城里讨生活。男人做废品生意,女人带着孩子在街上乞讨。起初那些年很难,不仅挨饿,治安也不好,经常被人欺负。好在我们都熬过来了。后来投亲靠友的越来越多,我们就占了一片地儿,一直做废品回收生意,一直到现在。”

李石说:“算起来也快三十年了,你们怎么就一直做废品买卖,没想过干其他生意吗,比如更体面点的?”

“赚的都是辛苦钱,没有什么体面不体面的。”铁拐周淡淡地回答。

“可后来加入你们的那些年轻人不这么看。”

铁拐周的呼吸停了五秒,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是啊,那些年轻人来了。”

曹大牙插话道:“年轻人心野,想赚大钱、赚快钱,你经营的废品收购生意虽然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却成了他们实施犯罪的大本营。”

此刻,铁拐周的头如有千钧重,低悬在那儿,久久未动。

曹大牙说着拍了拍桌上的一沓卷宗:“既然你已经无法管束那些年轻的同乡,就让法律来制裁他们吧。毕竟他们还年轻,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敲打敲打对他们有好处。”

“我知道你很痛心,但是,还有更令人痛心的事情,”李石向前探出身子,死死盯着铁拐周那副苍老的面孔,“孩子,那些无辜的、走入歧途的孩子。”

铁拐周右手的小拇指明显颤抖了一下。

李石接着说:“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小葫芦,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你能告诉我,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铁拐周缓缓地摇了摇头。

李石又说:“我们可以提取胚胎的DNA,那里有凶手一半的基因。”

这句话把铁拐周逼到了死角,逼得他不得不做困兽般的反抗:“那个孩子是犯了错,就让我替他承担这份过错吧!”

曹大牙说:“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应该你承担的,一件都不会少,不应该你承担的——”

李石按住了曹大牙的手腕,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打算如何承担这份过错?”

铁拐周犹豫了许久,才字斟句酌地回答:“我们给了小葫芦的母亲一份工作,并承诺会照顾小葫芦一辈子。为此,我们给她们提供了住处,还有一笔钱。”铁拐周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李石又问:“肚子里的孩子呢,为什么你要让小葫芦把孩子生下来?”

铁拐周的面色由白转灰,像是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在一边旁听的我,瞬间意识到这才是本场审讯的关键。

此时,李石回撤了一步:“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包庇那个犯了错的男青年,会让他的同龄人产生什么样的想法?做了错事不用负责?有老一辈在那儿兜着?是这样吗?但你又能担多久呢?”

此时,李石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是一张铅笔素描画。画面中,一个男青年正瞪大双眼,厚厚的镜片挡不住他目光中的迷惘。铁拐周浑身颤了一下。

李石说:“你包庇的就是他吧,你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他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成绩优异,正在申请保研。你不想毁了他的未来。”

铁拐周的身体如一座崩塌的大山,慢慢瘫在审讯椅上。

李石示意我去检查一下铁拐周的身体状况。我将电子血压计的绑带绑在铁拐周的胳膊上,数字先是迅速飙升,之后却没有降下来多少,最终定格在高压210、低压150的恐怖数字上。我用手指探了探铁拐周的脉搏,他的心率十分不规律。我不敢马虎,立即为他服下一粒降压药,又将一粒速效救心丸压在他的舌下。等铁拐周的呼吸渐渐平缓后,我才向李石和曹大牙摇了摇头。

李石的脸上明显流露出不甘的神色,无可奈何地宣布:“问话就先到这里吧。”

为了让铁拐周的气能更顺点,我让监区的工勤人员推了一辆板车过来,让他平躺在板车上,推着他往监区走。走到分隔讯问区和监区的那扇大铁门前面时,铁拐周试图起身,想从大门洞边上那扇窄门进入。我制止了他,用对讲机呼叫调度室打开那扇大铁门。看着铁门徐徐打开,铁拐周竟幽幽地哼唱道:“大路不走草成窝,山歌不唱忧愁多……”

休息了一个下午,铁拐周的身体状态有了明显改善。李石和曹大牙继续他们的审讯,只不过这次审讯地点换成了医务室——各种急救设备齐全,方便第一时间处置。我还是在边上守着,为铁拐周提供全程医疗保障。

“那个犯了迷糊的大学生已经被关进看守所了,离你不算远。”李石如此开场。

铁拐周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不管怎样,他接受了这个事实。

李石又说:“我也很惋惜,他本该有很光明的前途。但刑罚的目的不是要毁掉某一个人,而是要惩前毖后,不让类似的错误一再发生。比如,我们这次抓了很多吸毒、贩毒的青年,那么更小的孩子以及他们的父母就会受到触动,不会再轻易走上错误的道路。好吧,小葫芦的事情,咱们就先聊到这里。我想和你聊聊第二个孩子,小葫芦肚子里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对于他,你是怎么安排的?”

铁拐周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盯着李石。

“这么多年来,那些妇女组成的乞讨团伙里不停地有孩子来了又走,他们都去了哪里?如果小葫芦的孩子出生了,将会被送去哪里?”

我注意到,细密的汗珠出现在铁拐周的额头上。

李石又抽出先前的那张素描画,问道:“你知道是谁画的吗?”

铁拐周犹豫了一下,缓缓地开口:“是傻大个儿。”

“对,就是那个负责看守小葫芦和她母亲的傻大个儿。”顿了顿,李石又说,“这个傻大个儿原本并不傻,只是小时候脑袋受了伤,变傻了。那时傻大个儿还不到五岁,曾消失过一段时间。不过,后来他又回到了废品收购厂。有流言说,傻大个儿是被人‘退货’了。”

“退货”两个字让铁拐周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被退货后,傻孩子一直留在收购厂里,后来长成了傻大个儿。虽然他啥都不会,但身子骨看起来很唬人。于是,他就被你们派去看人,防止其他的‘货’自己长腿跑了。可是,或许是老天怜悯,赋予了傻大个儿一项特殊的本领。他不仅过目不忘,还有绘画天赋,能用笔把那些被他看管过的孩子都画出来。”说着,李石又从文件夹里拿出几张素描画,“你看,这些都是傻大个儿的作品。”

就在铁拐周的目光在那一张张素描画上艰难挪动时,曹大牙清了清嗓子:“我们怀疑你所经营的废品收购厂是拐卖儿童链条中的中间环节,或许用‘中转站’来形容更为合适。我希望你能好好地考虑一下,把这个犯罪链条的上下游都说清楚,把那些可怜的孩子都找回来。”

李石接着补充道:“或许你认为那些孩子离开了贫困、没有爱的家庭,通过你们去了经济条件更好、更有爱的家庭。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我们从公开的资料里整理了一些拐卖婴儿犯罪团伙的资料,装订成了册子,希望你回去能好好看看册子里那些被拐卖的孩子的命运。看看他们是得到了重生,还是跌入了更深的地狱!”

李石的话突然让我想起了韩江雪和她的双胞胎姐妹顾竹雪。这是某种相似的悲剧吗?又或者其中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正犹疑间,我看到李石起身,将那本小册子放在了铁拐周的面前,然后向我点点头:“今天的审讯就到此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