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林振兴看了一眼大洛,大洛看了一眼林振兴。四目相对。
大洛拉着林振兴出去了。她想抱抱林振兴,想问问他这些年怎么都不回来,知不知道自己在等他,而且等了很多年。哪怕他没有任何成就,不用他成名,不用他带着她开着大巴车进行全国巡回演唱会,只要他在就好了,但她还是没有说出来。
林振兴很想说自己曾经数次想回来,但是由于一事无成,所以他没有勇气回来;他还曾多次梦见大洛,两个人结婚,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特别调皮,脾气跟大洛一样,另一个特别喜欢音乐,就跟他一样,但他不是让他跟着自己唱摇滚,而是让他跟爷爷一样听贝多芬、莫扎特、肖邦,教他弹钢琴。但是他看着大洛,盯着她的眼睛,盯着她的鼻子,盯着她的樱桃小嘴,没有说出口。
大洛说:“好久不见。”
林振兴说:“好久不见。”
大洛说:“你知道你爸得了肺癌吗,你还给他烟抽?”
听到“癌”这个字,林振兴突然想起了大洛,想起了高中时大洛失去父亲的情形,想到病**自己的父亲,想到自己这些年没有回家,为了能买到腊肉而骗店家说自己的父亲要死了,他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
大洛赶紧捂住他的嘴巴,说:“别哭。”
大洛说:“你爸还不知道呢,不过还好,是早期,还有痊愈的可能,你这段时间好好陪陪他,别出去了,成名不成名不重要,你爸爸不在乎,你妈妈也不在乎,你爸妈在乎的只是你陪在他们身边。”
其实她心里还有一句——“我也是”,但她还是没能说出来。
林振兴看着大洛,没有说话。
从林振兴家的楼上走廊看过去,很多熟悉的地方都已经变了样,以前他经常去玩的小公园现在也被建成了一个很大的商业区,他从没想过几年时间变化会这么大,就像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父亲会得癌症、大洛这么凶的女生会成为护士一样。
他们回到房间里的时候,电视里还在播放演唱会的视频,林振兴的母亲上来喊他们吃饭。
林振兴扶着他的父亲。下楼梯的时候,他父亲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林振兴往前一步,蹲了下来,说:“爸,我背您下去吧。”
他父亲一开始还很倔强地表示不愿意,坚持要自己走下去。
大洛说:“叔叔,您不是说以前振兴小时候不愿意走楼梯,都是您背他下去的吗,怎么轮到他背您了就不愿意了?”
林振兴的父亲尴尬地笑了一下,还是弯腰上了儿子的背。
大洛说:“振兴,你小心点。”
林振兴背着他的父亲,回头冲着大洛笑了笑。
每走一步,林振兴总能想起小时候父亲背他的情景。他原以为,在他准备离家的那一时刻起,他的记忆就会全部归零,重新出发,在他功成名就的时候再打开那些记忆,那样一切都会变得更加美好,也变得更加宝贵,但是在他背起父亲的时候,他已经不自觉地开启了许多记忆。虽然他没有成名,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象中的自由,但此刻的他比往日在丽江的所有日子都幸福。
楼梯不长,他小时候数过,一共三十阶,但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很慢,很慢。
当他放下父亲的时候,他父亲说了声“谢谢”,这让他有些难过,他小时候从来没有跟自己的父亲说过谢谢,他觉得这是一种生分的表现,不像是亲情所能拥有的——亲情就是一个微笑、一个拥抱。
餐桌上摆放着四菜一汤,有花蛤汤、白灼虾、清炒小白菜、苦瓜炒鸡蛋。
刘德伟说:“阿姨,这些都是广东菜啊,您还会做广东菜啊?”
林振兴的母亲笑了笑,说:“什么都会做一些,振兴也不爱吃辣,他爸爸生病了也不能吃太油腻的,之前大洛说想念小时候她爸爸给煮的花蛤汤。”
刘德伟说:“阿姨真伟大,一顿饭能把所有的人都照顾到。”
林振兴把椅子拉出来,示意大家坐下,然后拿碗帮大家都盛了汤。
家的感觉——刘德伟想要家的感觉——就是这样,林振兴的母亲看着林振兴,林振兴的父亲看着林振兴,大洛看着林振兴,此刻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局外人,但是看着他们很幸福的模样,自己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刘德伟尝了几口,说:“阿姨太厉害了,很好吃,比我妈妈做的好吃多了,小时候我妈妈特别忙,每次都是随便炒点菜,但都不是很好吃,不过离家久了,竟有点想我妈妈做的饭了呢。”
林振兴的母亲说:“那有空得回家看看啊,不管怎么样,他们一定很想你,就算是嘴里不说,心里其实想得很呢。”
刘德伟点了点头。
大洛说:“阿姨,谢谢您。”
林振兴的母亲说:“谢什么啊,这几年振兴不在家,都是你来照顾我们。这回振兴他爸爸的事,也麻烦了你不少呢。这么好的姑娘,哪里找啊。”
说完,她看了看林振兴,又看了看大洛。
他们两个的脸同时红了起来。
林振兴的父亲暂时不能回到学校里面,但他很想念孩子们,于是问林振兴能不能代替他给孩子们上几堂课。这回林振兴没有拒绝。虽然组乐队几年了,也在不同的场合表演过,但他想到要面对孩子们,还是有些紧张。他想到大洛之前当过几年的班长,肯定有经验。他父亲刚好吃完药了,得好好休息,所以大洛也没什么事可忙的。于是他邀请大洛陪他一起过去。大洛想到两个人许久没见,也就答应了。
由于家离学校有段距离,林振兴的父亲平时都是搭公交车过去,但现在时间有些晚了,乘公交车应该来不及了,刘德伟便主动提出送他们过去。
林振兴的母亲在他们准备坐车出发时走了过来,要了林振兴衣柜的钥匙,说他好几年没有回来,衣服要重新洗洗。
林振兴想到自己的抽屉里有一摞毛片,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想到大洛也在,刘德伟也在,要是他不拿出钥匙,怕他们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他还是拿出来了。
在去学校的路上,他们三个人聊起了曾经就读的学校,聊起了小时候细碎而美好的时光,每个人都感叹童年才是最美好的,但是时光一去不复返,也许在时光机造出来之前,没人能再次回到过去。
林振兴开着车,大洛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他,刘德伟坐在后座上,看着窗外的景色。
大洛不知道,林振兴开车只是因为他曾经答应过她有一天会开车回来接她,虽然这并不是他当时说的那样——一辆改装得很漂亮的大巴车,里面有整个乐队的人,甚至现在连车也不是他的,但是至少旁边坐的是大洛。
一路上刘德伟在后座看着他们有时会偷瞄一下对方,觉得车里充斥着恋爱的味道,心想,只有恋爱才能让两个二十六七岁的人这样可爱。到学校的时候,他深刻地明白自己的存在只是一种阻碍,于是他借着要先回林振兴家好好休息为由又把车开了回去。
林振兴的父亲教的是六年级的学生,班上一共有三十五个学生——十五名男生,二十名女生,每个学生都很认真地端坐着。讲台上放着三盒粉笔,两盒白色的、一盒彩色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黑板上除了标出当天的课程以外,还写着一行小字:“希望林老师早日康复归来。”
林振兴说:“同学们好,林老师生病了,我是你们的代课老师,我叫——”
他刚拿起一根白色粉笔,想要在黑板上写出自己的名字。
一个男同学便回答:“老师,我们都知道您的名字,您是林振兴老师。”
林振兴有些惊讶,看看站在旁边的大洛。
林振兴说:“那你们知道旁边站着的这位是谁吗?”
还是那位男同学回答:“长得这么好看,应该是老师的女朋友。”
林振兴的脸竟瞬间红了,于是他红着脸望向大洛,大洛也看着他。
林振兴说:“那同学们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呢?难道你们会读心术?”
林振兴开了一个玩笑。
这回是几个同学一起回答:“之前林老师给我们看过老师您的照片,还看过好多次呢,说您是他儿子,是他的骄傲,说我们要向您学习,好好学习,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林振兴愣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一无是处的自己在父亲眼里竟然是一种骄傲,他越想越觉得对不起父亲,于是低下了头,不自觉地红了眼睛。但是想到自己在小学课堂上,在学生面前哭可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于是他努力地把眼泪憋了回去。
林振兴说:“那同学们想学点什么呢?”
大家一起回答说:“摇滚。”
林振兴惊讶了,想到时代发展得太快了,自己当年上六年级的时候,老师还是教《踏浪》呢,现在的小孩也太能跟时代接轨了。但是他想到父亲对自己唱摇滚的排斥,觉得教摇滚还是不太合适。
林振兴想着现在自己只是一个平常的小学音乐老师,而不是不羁乐队的主唱,于是说:“可是老师不太会摇滚啊,要不要老师教你们一首老师童年学的歌曲《踏浪》?”
一位男同学起哄说:“老师,您骗人,林老师说您就是唱摇滚的,之前他也教过我们一首,但是他说他唱得不太好听,跟您唱的差远了,您就教教我们嘛。”
又一位男同学也跟着起哄:“就是啊,《踏浪》我们都会唱,老师,您就教我们一首摇滚歌曲嘛。”
一群同学再次跟着起哄:“就是就是。”
林振兴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然会教孩子们唱摇滚,他想到父亲带着电吉他弹唱的样子,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林振兴说:“那林老师教你们唱过什么歌啊?你们唱一下给我听,好不好啊?”
同学们齐声唱了起来,是五月天的《倔强》,孩子们大力地唱着,或者在他们心里,声音大就是摇滚。林振兴和大洛站在门口认真地听着。
当我和世界不一样
那就让我不一样
坚持对我来说就是以刚克刚
我如果对自己妥协
如果对自己说谎
即使别人原谅我也不能原谅
最美的愿望一定最疯狂
我就是我自己的神在我活的地方
我和我最后的倔强
握紧双手绝对不放
下一站是不是天堂
就算失望不能绝望
我和我骄傲的倔强
……
同学们唱完,林振兴备受感动,他也深深地明白,父亲其实也只是倔强,自己也是一样。
林振兴说:“那同学们是不是还想学别的啊?”
班上的同学异口同声回应:“想。”
“可是老师没有电吉他,得回家拿呢。”
其中一个男同学自告别奋勇地站起来说:“我知道哪里有,林老师办公室那儿就有,我去给老师抱过来。”说完,他就跑了出去。大洛喊了一声:“慢点儿。”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同学抱着电吉他回来了。
林振兴发现没有线,突然想到应该教首别的。他说:“同学们,我先给你们唱一遍哈,你们先听着。”
他调好了音,想了一下,唱了筷子兄弟的《父亲》,歌声缓缓而来。
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
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
每次离开总是装作轻松的样子
微笑着说回去吧转身泪湿眼底
多想和从前一样牵你温暖手掌
可是你不在我身旁托清风捎去安康
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啦
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
一生要强的爸爸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微不足道的关心收下吧
谢谢你做的一切双手撑起我们的家
总是竭尽所有把最好的给我
我是你的骄傲吗还在为我而担心吗
你牵挂的孩子啊长大啦
多想和从前一样牵你温暖手掌
可是你不在我身旁托清风捎去安康
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啦
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
一生要强的爸爸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微不足道的关心收下吧
谢谢你做的一切双手撑起我们的家
总是竭尽所有把最好的给我
我是你的骄傲吗还在为我而担心吗
你牵挂的孩子啊长大啦
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啦
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
我是你的骄傲吗还在为我而担心吗
你牵挂的孩子啊长大啦
感谢一路上有你
林振兴唱着,其他班级的老师也带着同学站在门口、窗口围观,大洛想起了他的父亲,怎么也忍不住,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所有的同学和老师都安静地听着,就像在此时,这所小学里面,除了林振兴的歌声,别无其他。
在歌声停住那一刻,掌声雷动。林振兴看着班里的同学,看着门口的大洛,看着老师们和别班的同学,他觉得从来都没有这么感动过,在乐队唱了好几年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场景。
大家都沉浸在林振兴给予的感动中,突然一个小男孩站了起来,说:“老师,这才不是摇滚。”
林振兴像《皇帝的新装》里的皇帝被小男孩拆穿了一样,尴尬到不知道回答什么好。
这时,那个小男孩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老师唱得很好听,我们要学。”
“对,我们要学。”所有的同学都大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