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西方诸侯已群到华山,帝舜就举行柴望大典,率诸侯恪恭将事,然后觐见诸侯,问他们政治的得失和民间的疾苦,这亦是照例之事。有一个析支国诸侯奏道:“臣的国境逼近西戎,他们政治既不讲求,风气又极犷悍,干戈日寻,互相吞并,不特人民遭殃,且恐将来为国家之大患。臣土地褊小,无能有为,请帝察夺。”帝舜道:“他们共有几国?”析支国君道:“从前不下十余国,现在共存六国,均以种类为结合。一种叫侥夷,一种叫戎夷,一种叫老白,一种叫耆羌,一种叫鼻息,一种叫天刚。”帝舜道:“待遇远人,总以教化为先。朕当遣人前往教导劝化,或者可以革其恶俗。且待朕回京之后与百官详细讨论,再设法吧。”
朝觐之礼既毕,照例两伯贡乐。秋伯贡的乐,其舞叫《蔡俶》;他的歌声比小谣,名叫《苓落》。和伯贡的乐,他的舞叫《玄鹤》;他的歌声比中谣,名叫《归来》。乐正夔照例审定一番。诸侯纷纷归去,帝舜亦渡过大河,回到蒲坂,急急的先去省视二亲。原来已有半年多不见了,相见之下,倍形依恋。帝舜就将这次巡守所经历的事情和二亲谈谈。
且说帝舜回都一月有余,到了孟冬上旬,又拜辞父母,率领了伯夷、夔等,径出北门,到朔方去巡守,目的地是恒山。这时正值小阳春天气,一轮红日照得非常之热,竟有初夏光景,帝舜等在路上颇觉烦渴。哪知行近太原,天气骤变,朔风凛冽,削面吹来。又走了两日,飘飘****的降下一天大雪,帝舜等依旧冒雪冲寒前进。哪知一路过去,山愈多,雪愈大,路愈难走,前行马足屡次失陷,车轮更难推动。但是仰望天空,雪仍旧是一团一块的飘舞下来。
帝舜至此,进退两难。伯夷道:“前在彭蠡,那元秀真人说北岳不可去,这话可是应了。”帝舜道:“此地是大茂谷,去恒山已不远,再等他几日吧。”伯夷道:“依臣看来,即使此时雪止了,如此严寒,一时绝不会融化,那么仍不能前进,等亦无益,不如归去吧。祭岳之典,通告诸侯改期举行,亦未始不可。”帝舜道:“这个未免太失信于诸侯了。况且此刻北方诸侯来者已不少,所不到者,只有恒山以东的诸侯。那些已到之诸侯,经过如许行路艰难,无端忽叫他们归去,下次再来,使他们多一次跋涉,于情理上亦说不过去。”乐正夔道:“依臣的意思,不如在此向着北岳遥遥致祭。已到此地的诸侯,随同举行朝觐审乐之典;其余阻雪不能来者,俟下次再随同举行,亦是从权之一法。”帝舜听了,觉得此法亦不甚妥善,但亦想不出别法,尽管仰着头,睁着他那重瞳的双眼,看天空的雪,遥望恒山,竟在白雾之中,丝毫看不见。
忽然在那白雾之中发现一颗黑点,冉冉而来,愈近愈大,直到帝舜面前,骤然落下,轰然大声,震动山谷。那些不留意的人前仰后合,个个站立不住;帝舜亦为骇然。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大石。这时随从的人和会集的诸侯个个闻声而来。伯夷道:“此石落下之地,距帝所立处不过几步远,真危险呀!”乐正夔道:“石是重物,自空下降,其势必急疾。此石冉冉飞来,其势殊缓,甚觉可怪!”于是众人纷纷揣测,有些说是陨星,但不会横空而来;有猜它是山崩的,但不会飞得如此之远。后来有几个到过恒山的人说道:“这块石很像恒山顶上庙门旁边的那块石。”有一个道:“是,是,很像很像!”有一个道:“如果是那块石头,石上应该有‘安王石’三个字。”有许多人听说,就跑过去看。那石已有一半埋在雪中,掘开雪一寻,果然有“安王石”三个字刻在上面。于是众人一齐欢呼起来,说道:“这是山灵不要帝踏雪冒险,所以飞下这块石来挡驾的。不然,石何以会得飞,飞得这么远,而且恰巧落在帝面前呢?”
这句话一传,大家都以为然,齐来劝帝不必前进。帝舜还是犹豫,乐正夔道:“臣刚才主张望祭,帝未俯允,想来以为太觉疏慢之故。如今这块石远从恒山飞到此地,明明是恒山的代表,请帝就向此石致祭,岂不是尽礼么!”帝舜一想有理,于是就用此安王石代表恒山,率领已到的许多诸侯举行柴望之典,随即行朝觐之礼。
那时两伯之中到者仅冬伯一人,于是就叫他贡乐,其舞叫《齐落》,其歌叫《缦缦》。乐正夔刚要照例审定,忽然外面有急使疾驰而至,从者一问,才知道是宫中二女所发的。帝舜一看,料想不妙,也顾不得朝仪,立刻叫使者进来。使者呈上二妃书信,帝舜拆开一看,上面只寥寥数语,是娥皇的手笔,大致谓“君姑玉体忽然违和,请急归”云云。帝舜至此方寸顿乱,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归,忙向众诸侯道:“朕因母病,拟即归,汝等亦可归去矣。”说着,就吩咐驾车,别了众诸侯,立刻上道。
正说到此,只见象慌慌张张的跑来,叫道:“二哥快来,二哥快来,母亲不对了!”帝舜听了,只得说:“父亲暂且宽心,儿去看来。”说罢,急急的再跑到母亲房中,只见他母亲这时身体微微有点仰天,呼呼的痰声愈急。娥皇、女英正持了药,还想去救。帝舜忙过去看,哪知他后母痰声一停,眼睛一翻,竟呜呼了。帝舜这时与二妃及弟、妹等一齐举起哀来。这时瞽叟亦慢慢踱进来了,夫妇情深,禁不得亦是一场大哭。帝舜等因瞽叟年老,兼在病中,不宜过悲,只好收住哭声,来劝瞽叟。
从此帝舜遂不视朝,只在宫中办那送终之事,一切尽礼,自不消说。偶然想起母病之时,竟不能尽一日侍奉之职,非常抱恨。转念一想,幸而大雪封阻,未到恒山,犹得有最后一面之缘。假使到了恒山,往返时日更多,送终不及,那更是终身之憾了。不言帝舜心中的思想,且说瞽叟自从那日悲伤之后,次日病势陡重,卧床不起。医生诊治,都说脉象不好,须要小心。帝舜等此时更觉窘急,既要悲哀死母,又须侍奉病父,在病父榻前更不能再露哀痛之色,以撩父悲,真是为难极了。
一日晚上,瞽叟自觉不妙,将身勉强坐起,叫过帝舜来,说道:“舜儿呀!我这个病,恐怕难好了。”帝舜听到这一句,正如万箭攒心,禁不住泪珠直滚下来。瞽叟见了,忙道:“你不要如此,做儿子的,死了父母,当然是悲伤的,况且你刚刚死了母亲,又死父亲,这个悲痛的确是厉害。但是古人说:五十不致毁,六十不毁。你年纪已在六十之外,万万不可毁了。我防恐你要毁,所以交代你,你须听我的话。”帝舜听了,只得忍痛答应。
过了两月,帝舜及象扶了父母的灵柩,到诸冯山相近的一座山中葬下(现在叫瞽冢山,在山西垣曲县北六十里),就回到蒲坂守制,一切政事概由大司空等同寅协恭、和衷共济的去办。帝舜此时倒也逍遥自在,不过看见了儿子义均的不肖,不由得不忧上心来。原来帝子义均的不肖与丹朱不同,丹朱是傲慢而荒**,帝子义均是愚鲁和无用。所以帝尧对于丹朱还想用围棋去教他,帝舜对于子义均连教导的方法亦没有。好在他安分守己,并不为非作歹,成事不能,取祸亦不会,所以比较起来,帝舜尚略略宽心。后来决定主意,取法帝尧,不传子而传贤,那忧心更消释了。
瞬息三年,居丧期满,祥祭之后,象遵瞽叟遗嘱,就要告辞归国。帝舜不忍,又留住多日,才准其去。一日,帝舜照常视朝,查阅三年中之政绩,莫不井然有条,斐然可观,不禁大喜,乃向群臣赞美道:“天下能如此平治,皆赖汝等之力也。”于是信口作成一歌,其词曰:
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
那时皋陶在旁,听见这首歌词是称赞他们的,慌忙拜手稽首,向帝舜致谢,立起来说道:“帝归功于臣等,臣等哪里敢当呢!臣的意思,股肱必须听命于元首。元首正,股肱自不能不正;元首不正,股肱亦不会正。臣依此意,谨奉和二首。”说到此际,亦抗声而歌,连歌两阕,其词曰:
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
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
两阕歌完,帝舜知道皋陶在颂美之中仍带规勉之意,极为嘉叹,遂亦再拜的答他道:“汝言极是,朕当谨记着。”于是就退朝了。看官!要知道虞舜之世,明良喜起,播美千古,但看他君臣之间,你称赞我,我亦称赞你;你规诫我,我亦规诫你;如师如友,君不恃尊,臣忘其卑,所以能造成郅治。后世专制的君主,言莫予违,哪个敢说他一个不字!一朝之上,唯阿谄媚,成为风气。君自视如帝天,臣自视如奴仆,政治哪里会好呢!闲话不提。
且说一日,帝舜又在视朝,忽然看见一个女子,穿青色之衣,美丽非常,从下面走上来。这是从来所未有的,大家都稀奇极了,正不知她从何处跑来。帝舜便问:“汝是何人?来此何事?”那女子向帝舜行了一个礼,慢慢说道:“贱妾是墉宫玉女,姓王名子登,是西王母之使者,从昆仑山来。西王母要来朝见圣天子,所以叫贱妾特来通报,大约明天就来了。”说完之后,忽然不见。
帝舜君臣无不诧异。大司空道:“王母本说要来,如今既饬人先来通报,请帝筹备迎接招待之事吧。”帝舜道:“远方宾客,有个来处,可以迎接。王母是神仙,从何处去迎接?至于招待之事,寻常典礼恐一概用不着,那么怎样?”后来大家商议停当,决定在大殿下,西向恭迎,一切都用最隆重的典礼。
又过片时,但见空中诸仙纷纷而下,仿佛和鸟翔一般,或驾龙虎,或乘白麟,或乘白鹤,或乘轩车,或乘天马,数约几千。最后只见一条九色的斑龙曳着一乘紫云之辇,冉冉下来。辇旁有五十个天仙,个个身长丈余,簇拥着辇舆,手中各有所执,或执彩旄节佩,或执金刚灵玺,个个不同。辇既降地,王母扶着两个侍女下车。
帝舜细看王母,戴着太真晨缨之冠,冠上斜插一支玉胜,但是头发仍是蓬蓬然,牙齿仍是巉巉然,气象威猛,背后还露着一条虎尾,下面蹑着方琼凤纹之履。那两个侍女却生得非常美丽,穿的是青绫之袿(1),年纪都像十六七岁。那时三青鸟使便过来介绍,请帝舜与王母升殿。帝舜让王母先登,到了殿上,帝舜即向王母稽首,说道:“王母慈悲,平治洪水,普救万民,恩德如天。如今反劳光降,何以克当?”王母亦还礼道:“这个是天意,我何敢贪天之功以为己力呢?”当下帝舜请王母坐了宾位,自己坐了主位。王母道:“我长久不到下界来了,久已想来,实在少机缘。现在略备些不腆之物,前来贡献,请圣天子不要见笑,赏收了吧。”
这时另有三个侍女,手中各捧着一件,走过来,放在帝舜面前。帝舜看时,一件是白玉环,一件是佩玉,一件是白玉做成的琯,名叫昭华琯。帝舜忙再拜稽首致谢。王母道:“我此番来朝,礼节至此,总算已毕。照例圣天子还要赏赐饮食的,但是我们都不食人间烟火,请天子可以无需预备。不过有一句话要说,我到人间来一遭不容易。圣天子和诸位公侯要到敝处昆仑山来一次,亦颇不容易。现在我既然来了,就此拜了一拜,谈两句话就走,未免太寂寞冷淡。所以我想借圣天子此殿,请一请客。我已有天厨带来,不知圣天子可否允许。”
帝舜听了,忙再拜道:“已劳慈驾,兼拜赏赐,如今又赐饮馔,何以克当!但是某等君臣能尝所未尝,真是感激不尽。”王母笑道:“既承允许,那么先要易位,真是反客为主了。”帝舜正要谦谢,忽觉自己已经坐了宾位,王母已经坐了主位,不知怎么一来掉转的,弄得惝恍模糊,莫名其妙,便是殿上臣工亦都诧异至极,才叹仙家真有颠倒众生之妙用!
再细看那王母亦换过了一个,不是蓬头、戴胜、豹齿、虎尾了,而是文采鲜明,光仪淑穆,真是个庄严兼和蔼的天人,且年纪不过三十多岁,大家尤为不解。霎时间,席次都已设好,王母邀大司空到他旁边去坐,说道:“我们是熟人,可以谈天叙旧。”大司空遵命,就在帝舜下面坐下,其余臣工又在下面。那时天厨中的酒肴络绎而来,丰珍上果、芳华百味,无不毕陈。除出大司空外,其余诸人不但口所未尝,都是目所未见,正不知吃的什么东西。饮酒之间王母对于各臣工都有两句话语称赞,大约隐括他的终身及后福等。大家听了,似明非明,却不好细问。
帝舜刚要开言,只听王母吩咐一声“奏乐”,霎时间无数绝色女子各执乐器,纷纷上前。有的弹八琅之璈,有的吹云和之笙,有的击昆庭之金,有的鼓震灵之簧,有的拊五灵之石,有的击湘阴之磬,有的作九天之钧,众声澈朗,灵音骇空。众人听了,觉得这种音乐可以使人飘飘欲仙,与韶乐又自不同了。
奏乐既毕,王母向帝舜说道:“我今朝来此,固然是朝见圣天子,但是还附带一件事。”说着,又向大司空道:“从前小女瑶姬赠大司空宝箓之时,有一个侍女的裙带给大司空压住解脱,大司空还记得这回事么?”大司空听了,惶窘非常,说道:“是有的,当初实出无心,惭愧之至。”王母笑道:“谁说大司空是有心呢?但是大司空虽出无心,天却有心。此女本是瑶宫玉女,既与大司空有此一段故事,就是姻缘,如今我已饬人送到府上去了,叫她伺候大司空吧。恭喜恭喜!”
大司空听了,尤其惶窘,忙忙谦辞。王母笑道:“大司空尽力沟洫,菲衣薄食,辛苦已极了,收一个玉女奉养奉养,有什么过分呢!”说毕,就起身向帝舜告辞,说道:“我们隔四十年再见吧。”又和大司空说道:“我们隔五十年亦总要见的,再会再会。”其余臣工亦一一与之道别,升上紫云辇,人马音乐霎时腾空向西而去,转瞬不见。三青鸟使亦随后化鸟而去。
帝舜君臣如做了一场游仙梦似的,那殿中的香气足足有两月不散。大司空回到家中,才知玉女果已送来,经涂山氏留下,无可如何,只得老实收了她做妃子。
(1). 袿(guī):古时妇女所穿的上等长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