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夏禹自在苍梧下车泣罪之后,转身北上,渐近西岳。这时适值秋收之际,四野黄云,年歌大有,夏禹见了非常快乐。一日,到了一处,瞥见水边树下有一个人,坐在矶头钓鱼,头戴箬笠,手执鱼竿,黑须修目,气象潇洒。树旁站着一只黄犊。夏禹觉得他有点古怪,一路暗想。车子已经过去,夏禹仍叫停止,下车步行,想到水边去和那个人谈谈。哪知回到水边,那钓鱼人已不知去向。夏禹不胜怅怅,只得上车再行。
过了一回,左右报告,伊国侯来迎接。原来此地在伊水之旁,是伊国的境界。夏禹与伊侯相见,寻常慰谢寒暄的话说毕,便问他境内有无隐逸的贤人。伊侯道:“有一个名叫奇子,才德兼优,惜乎是巢、许一流人物,不肯出仕的。”夏禹忙问他的相貌、年龄和职业。据伊侯所说,确像刚才所见的那个钓鱼人。夏禹益发钦慕,便想去访他。伊侯道:“他住在南门外山下。正式去访他,他一定不肯见的。如我王果要见他,只有改易服式,出其不意的前去,或者可以见到。”
夏禹答应,立刻改换衣服,伊侯也改换了,屏去从人,君臣两个径向南门而来。到得山下,只见一带树林里面隐隐露出几间茅屋。伊侯道:“从这里右边过去第三间,就是他的住所。”两人刚转过林,只见一人骑犊肩竿,手中提着鱼篮,刚刚到他门口。伊侯一看,正是奇子,忙指与夏禹。夏禹一看,正是刚才所见之人,不禁大喜。原来奇子刚才钓鱼之后,骑犊向他处购物,从别路而归,故此恰恰与伊侯、夏禹同到。他回转头来,看了伊侯、夏禹,便想逃避。伊侯是他素来见过的;夏禹是从前治水之时到此地,亦认识面貌。现在看见他们微服而来,料想一定是又要拉他出去做官,因此便想逃避。
伊侯忙上前扯住道:“圣天子特地下顾,先生如再隐遁,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一面说,一面介绍与夏禹。夏禹先上前施礼道:“久仰大名,特来造访,尚乞勿拒为幸。”奇子不得已,亦放下鱼竿,还礼道:“世外之人,辱承枉顾,未免太屈尊了。既如此,请到蜗居中坐坐吧。”于是三人一同进入茅屋之中,分宾主坐下,彼此闲谈,渐渐说到道德政治。奇子所说,别有见解,与人不同,夏禹甚为佩服。暗想:“从前帝尧让巢、许,帝舜让石户之农、善卷、子州支父等,今我遇着这位高贤,何妨效法尧舜,让他一让呢!”想罢,便邀请奇子出山辅佐,且吐出愿以天下相让之意。
奇子笑道:“老实不瞒你圣天子说,官不是人做的,天子尤其不是人做的。即以圣天子而论,从前辅佐帝舜,可谓苦极了,凿山川,通河汉,弄得头上没有发,股上没有毛。所以舜的让你,并不是爱你,是拿了辛苦来送你。我生出来是舒服惯的人,绝不能学你这样的劳,请你不必再说了吧。”夏禹起先听伊侯说,已知道他是巢、许一流的人,如今听他的话又说得如此不客气,料想再让也无益,又谈了一回,即便兴辞。在路上与伊侯嗟叹不已。
过了几日,夏禹到了华山,朝觐之礼一切均循旧例。礼毕之后又向北行。原来施黯铸九鼎,选定的地方是在荆山之下(现在陕西省富平县西南),夏禹因此特地绕道前往视察。只见许多工人技师等正在那里绘图的绘图,造胚的造胚,锤炼的锤炼,设计的设计,非常忙碌。夏禹向施黯道:“朕闻这种金类有雌有雄,最好选择雄金铸五个阳鼎,选择雌金铸四个阴鼎,五应阳法,四象阴数,方为适宜。至于九州之中,何州宜属阳,何州宜属阴,由汝等自去悉心研究分配,寡人不遥度。”施黯听了,唯唯受命。夏禹离了荆山,又上龙门,直向恒山而行,朝觐过了,已近残冬,匆匆回都。
一日,经过一处山僻之地,见茅屋之外有一个士人负暄读书。夏禹过十室之邑,照例是必定下车的。如今又见那人读书,益发钦敬,就下车步行过去一看,原来他读的是《三坟》。那士人看见夏禹走到,亦起立致敬。夏禹问他姓名,那士人道:“姓东里,名槐。”夏禹和他立谈几句,听他口气,似乎是很有学问的贤者,便问他道:“寡人看汝颇有才识,何以隐居不仕?”东里槐道:“遇到这种时世,做什么官呢?”夏禹听他口气不对,便问他道:“寡人多过失么?”东里槐道:“多得很呢!从前尧舜之世,象刑以治;现在你改作肉刑,残酷不仁,是乱天下之事一也。尧舜之世,民间外户不闭;现在你做城郭以启诈虞,以兴争斗,是乱天下之事二也。尧舜敬奉鬼神而不尚神道;现在涂山之会,你号召些神怪来威吓诸侯,是乱天下之事三也。尧舜之世,不亲其子,丹朱、商均早封于外;现在你的儿子启仍在都中,与各大臣交结,干预政治,将来难免于争夺,是乱天下之事四也。尧舜贵德而你独尚功,致使一班新进浮薄之少年遇事生风,以立功为务,是乱天下之事五也。在这种时代,我哪里还肯出来做官呢!”夏禹听了这一番责备,作声不得,只得敛手谢过,就匆匆上车而归。
回到安邑,次日视朝,便将处士东里槐所责备的五项与群臣说知,并说道:“外间舆论对于寡人如此不满,寡人看来终非好气象。”杜业道:“这些议论臣亦早有所闻,不过这种事实都是气运使然,或者时势所迫,不能不如此,没有方法可以补救,我王何必引以为忧呢?”季宁道:“城郭一项,照那处士所说,是乱天下之事。臣看起来,实在是固国卫民的极好方法。弊在一时,利在万世,愚民无知,但顾目前,不识大体,所以有这种非议。请我王宸衷独断,照臣前所建议,饬令各处都建筑起来,并且缮修甲兵,以为预备。臣闻古人有言:‘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又说,‘天生五材,谁能去兵?’况且现在天下汹汹,既有这种猜疑,难保不有蠢动之诸侯借此以为背叛之端。假使另外没有消弭的善法,而又不急修城郭,急治甲兵,是坐而待亡之道也。”然湛道:“臣意也是如此。臣闻上古之世,以石为兵;神农氏之时用玉;到得黄帝之时才用铜。我王从前凿伊阙,通龙门,仍是用铜做器具。自从发明了用铁之后,那个锐利远胜铜器万倍。假使用它鼓铸起来,制为兵器,威服三军,天下诸侯哪个敢不服呢?”杜业、轻玉等听了,对于两说也非常赞成。
夏禹不得已,于是饬令各地修造城郭,缮具甲兵,并且作法三章:一曰强者攻,二曰弱者守,三曰力量相敌则战。然而这个法令一下,天下诸侯又纷纷怀疑,这亦是夏禹时代不及尧舜的一端。但是夏禹虽然德衰,天下却非常太平,公家有三十年的积蓄,私家亦有九年的积蓄,所以仍不失为隆盛之世。
有一年,天上接连雨金,先后共有三日。人民损伤虽多,而金之所入足以补偿而有余。有一年,天上接连雨稻,先后亦是三日,人民非常获利。究竟是何理由,不得而知。但是,当时的百姓都以为是禹德格天,得到上天的瑞应。夏禹自此之后亦绝少兴作,闲暇之时,不过修习仙术而已。
过了两年,天上忽然发现一种怪象,原来是太白星日间都能看见,一连几日,方才灭没。大家正猜不出它是祥是灾,纷纷议论。忽然施黯来报道,九鼎铸成功了。夏禹大喜,知道太白昼见是为这个原故,便吩咐将那九个鼎都迁到安邑来。但是那九鼎非常重大,荆山到安邑路又甚远,中隔大河,迁移不易。足足用了几十万人夫,费了三四月光阴,方才迁到。夏禹一看,阳鼎五,阴鼎四,上面图画都非常精妙,遂将施黯及他手下的工人技师优加慰劳赏赐。
从此之后,这九个鼎就算是国家最紧要的重器,大家要想夺天子做的,不说夺天子,只说要问这九鼎的大小轻重,就可知他是要想夺天子位了。后来夏朝为商朝所灭,九鼎就迁于商朝的都城亳邑。商朝为周所灭,九鼎就迁于周朝的镐京。后来成王在洛阳地方营造新都,又先将九鼎安置在郏鄏地方,其名谓之定鼎。直到战国之末,周朝为秦始皇的先祖昭襄王所攻,取了九鼎,迁之于秦。但是有一个忽然飞入泗水之中,求之不可得。另外还有八个,到秦灭之后,究竟如何结果,却无可考。不过这九个鼎居然能传到二千年之久,有一个而且通灵能飞,真可谓神异之物了,闲话不提。
且说夏禹自从九鼎铸成之后,知道自己脱离尘世之期近了,做好种种预备打算。过了一年,正是夏禹即位的第八岁,正月初吉,就下了一道命令给万国诸侯,定于某月某日在扬州之苗山大会。命令发出,夏禹自己亦整备行装,叫伯益摄政,和杜业、轻玉、季宁、然湛、施黯等在都留守,自己将平日所著的《真灵玄要集》《天官宝书》《灵宝长生法》等书,又将治水时所用的赤碧二珪、伏羲氏所赐的玉尺、轩辕氏的铜镜等,统统带了走。又自以为年届百岁,起居需人伺候,特引古人“行役以妇人”之礼,叫帝女亦随侍而行。
到得动身的前一日,叫真窥、横革、之交、国哀四个人过来吩咐道:“汝等四人,随寡人平治水土,历尽勤劳艰辛。现在年纪尽老耄了,好好保养余年,俟寡人归来再见吧。”真窥听了这话,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话中含着什么意思,只得唯唯答应。夏禹回到宫中,又叫过儿子启来吩咐一切,并且赐启一块美玉,名叫延喜之玉,说道:“我向来不贵宝玉的,但是从前捐璧于山的帝尧,亦曾经授帝舜以昭华之玉。照这样看来,玉之为物亦未始不可宝贵。汝其善藏而善守之。”启再拜而受。夏禹又与涂山后话别。回转头来,看见一个少子站在身旁,是平日所钟爱的,因又想起一事,再叫过启来,吩咐道:“汝这个小兄弟,我打算给他一个封国,在褒的地方(现在陕西省褒城县)。我明日即须动身,已来不及,将来又恐忘却,汝须代我记着。”启唯唯答应。
到了次日,夏禹起程,相伯益率领百官至南门外恭送。忽见有两人匆匆而来,原来是大章、竖亥二人。夏禹在帝舜未崩时,叫他们去测步大地的,如今方回来报告。大章所步的是东极至于西极,共总有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零七十五步。竖亥所步的是南极至于北极,共总有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零七十五步,两数相同。所以他们两个同时出去,同时回来。夏禹见了,遂慰劳道:“汝等多年在外,仆仆奔走,辛苦极了,作速去休息吧。”又吩咐伯益,对于二人须重加赏赐。伯益听命,和群臣自回朝中不提。
且说夏禹这次出行,并非直到扬州,他的心思是要将他所有的秘书、宝物等分藏在各山,以便后世有缘的可以得到。所以他的出门先向西南行,从风陵堆逾过黄河,直到熊耳山(现在河南省卢氏县南七十里),选择了一块地方,叫从人开凿一间石室。夏禹本来有预备好的一个金匮,石室凿好之后,便将他携带来的各种图书宝物之中拣了几种,放在金匮内,就拿到石室之中去藏着,然后又叫从人用土石将石室遮住,隐在里面。到得后来,土人但知道夏禹曾经在此山藏书,究竟所藏何书及藏在何处,均不得而知了。
这时帝女在旁问道:“天下名山有九,熊耳山并非天下名山,藏在此地是什么原故?”夏禹道:“熊耳山是洛水发源之地,洛水最有神灵。当初帝尧授帝舜,及帝舜授寡人以天下,皆于此水中得到祯祥。又从前寡人治洪水时,亦曾在此水中得到宝书及《九畴》等等。水中不可藏书,所以藏在此水发源之山中,以做纪念。”帝女听了,方始明白。熊耳山藏书之后,夏禹又向王屋山而来。
帝女又问道:“我王本来说要到泰山去行封禅之礼,现在何不一直沿大河之南岸而走呢?”夏禹道:“不然,寡人尚有事未了。当时寡人治水到王屋山时,曾承王屋山清虚真人西城王君传授宝文,是为朕有志学仙之初步。原约功成之日送还原书,所以现在不能不绕道一往。”
过了两日,到了王屋山,访问西城王君,原来他又到非想非非想处天去了。那留下守洞之人已得到西城王君的预告,即领了夏禹入洞。帝女本来是天上神仙,亦得随入。其余之人皆在洞外守候。夏禹等入洞之后,经过小有清虚之天的正殿清虚宫,曲曲弯弯,又到了南浮洞室。那个天生石匮依然尚在,夏禹遂将宝文放入匮中,与帝女辞了守洞之人,循旧路出洞,再向东北行。
一日,到了一山,水石清秀,仿佛仙家之地,夏禹爱其风景,又择了一块地,命左右将山石凿成一洞,将自己所著的一部真经藏在里面。左右的人偷看那书,觉得是刻以紫琳,秘以丹琼,装璜得非常华丽。后来这个洞就叫林屋洞(现在河南省林县)。
夏禹藏过书之后,才直向泰山而来。那时秩宗伯夷和那些属下的礼官都已在此等候了。东方诸侯来参加的亦不少。夏禹遂率同登到绝顶,将预备好的文字掘坎藏埋,又用土石堆积得甚高,这就是封禅之礼的“封”字。下了绝顶,秩宗就请夏禹到云云山去行禅礼,因为从前帝喾、帝尧、帝舜都是如此,所以早在那边预备好了。夏禹道:“禅礼照例是应该在泰山下举行的,不过寡人此次各处一走,太迁延了,苗山大会之期已近,再在此举行禅礼,迟留数日,恐怕误期。寡人想禅是祭天,无处不有天,即无处不可以祭,且到苗山再去举行吧。”于是下了泰山,匆匆向南而行。
到了大江之口,上了船舶,扬帆直驶,渐渐已到震泽。从前所牵的岞崿山俨然在望,然而当初是惊涛骇浪,而今已水平如镜,各处沙洲涨积的甚多,回首前尘,忽忽已数十年,不觉感慨系之。一面推篷回望,一面将往事告诉帝女。晚间收帆,泊在包山岛下,从前治水时曾经来过,并且叫地将等探寻地脉过的。岸边矗立着一个祠宇,庙额“水平王庙”四个大字,原来所祀的就是水平。夏禹看了,叹道:“能御大灾,以死勤事,水平兼而有之,真可以俎豆千秋了。”
这日夜间,众人悉入睡乡,夏禹轻轻向帝女道:“此山下有隧道,分通各州,称作地脉,是一个极好的所在。寡人有灵宝方、长生法两种,打算就藏在这个里面,汝看好么?”帝女道:“甚好,不过妾想几千年之后,假使有人得到而不能认识这个文字,恐怕亦是无益的。”夏禹道:“这却难说,安见得那时没有大圣人能认识它呢?”说罢,携了灵宝方、长生法,拿了赤碧二珪照着,独自一人向穴中而去。过了许久,方才出来。这赤碧二珪自从治水之后,几十年来才第一次用它。那时左右之人个个安睡,除出帝女以外,竟无第三人知道。
后来隔了一千几百年,到周朝春秋之末,吴国的君主阖庐要造宫殿,伐取山石,无意之中在一块无缝之大石中发现一个大洞,其深不可测。吴王就问群臣,哪个能够进去探探它的底,但是没有一个敢答应。有两个人冒险进去,走了两日,不能探到洞底,也就回转了。那时凑巧有一个人,姓山,名隐居,住在这座包山上,自称龙威丈人,大家都说他是仙人。吴王从前游历包山,曾经遇见过他,此刻忽然想到他,只有他或者能够进去,于是就和龙威丈人商量。龙威丈人果然答应了,就进洞去,足足走了十七日,终究走不到洞底,也只好就回转了。恰好夏禹所藏的那部紫文金简的灵宝方、长生法并玉符等都在那路旁,他就顺便拿了出来,献给吴王,做个证据。可是那书上的文字竟没有一个人能认识。后来打听到鲁国孔老夫子是个博物家,就叫人拿了这些书件去问孔子,但是还不肯直说它的来历,扯了一个谎道,是一个赤雀衔来放在殿上的,要想试试孔老夫子的本领。哪知孔老夫子一见,就知道了,说道:“这是灵宝方、长生法,夏禹所服的。夏禹将仙化,封之于名山石函之中,现在竟有赤雀衔来,真是天之所赐了。”经孔老夫子这么一说,那夜夏禹独自一人私做之事方才揭晓,闲话不提。
且说夏禹在包山下住了一夜,次日依旧扬帆南驶。哪知事不凑巧,到了浮玉山相近,夏禹所坐的船竟全体破坏,沉溺于水,大家都落在水中。幸喜那时已将近岸,其水不深,恰好落在一块大石上。究竟这船忽然破坏,是否和那周朝时候荆国人作弄昭王的故事一样,有心用胶船来陷害,不得而知。但是,那时落水的人个个都有点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