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神话:全四册

第三十八回 帝尧遇赤将子舆·植物有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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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阏伯、实沈既去之后,帝尧忽然想起帝挚的儿子玄元,不知道他近状如何,遂动身向亳都而来。一日,刚近亳都,忽见路旁草地上坐着一个工人装束的老者,童颜鹤发,相貌不凡,身畔放着许多物件,手中却拿了不少野草花在那里大嚼。帝尧觉得他有点奇怪,心想道:“朕此番出巡,本来想访求贤圣的,这人很像有道之士,不要就是隐君子么?”想罢,就吩咐停车,和大司农走下车来,到那老者面前,请问他贵姓大名。那老者好像没有听清楚,拿起身畔物件来,问道:“你要这一种,还是要那一种?”帝尧一看,一种是射箭用的矰缴,一种是出门时用来扎在腿上的行縢,就问他道:“汝是卖这矰缴和行縢的么?”那老者道:“是呀,我向来专卖这两种东西。矰缴固然叫作缴,行縢亦可以叫作缴,所以大家都叫我缴父,叫出名了。大小不二,童叟无欺,你究竟要买哪一种,请自己挑。”帝尧道:“大家叫你缴父,你的真姓名叫什么呢?”老者见问,抬头向帝尧仔仔细细看了一看,又向四面随从的人和车子看了一看,就问帝尧:“足下是何人?要问我的真姓名做什么?”早有旁边侍从之人过来通知他道:“这是当今天子呢。”那老者听了,才将野草花丢下,慢慢地立起来,向帝拱拱手道:“原来是当今圣天子,野人失敬失敬。野人姓赤将,名子舆,这个姓名早已无人知道了,野人亦久矣乎不用了,现在承圣天子下问,野人不敢不实说。”帝尧听了“赤将子舆”四个字,觉得很熟,仿佛在哪里听见过的,便又问道:“汝今年高寿几何?”赤将子舆道:“野人昏耄,已不甚记得清楚,但记得黄帝轩辕氏征伐蚩尤的时候,野人正在壮年,那些事情如在目前,到现在有多少年可记不出了。”大众听了,无不骇然,暗想又是一个巫咸第二了。

帝尧道:“朕记得高祖皇考当时,有一位做木正的,姓赤将,是否就是先生?”赤将子舆听了,哈哈大笑,连说道:“就是野人,就是野人,帝真好记性呀!”帝尧听了,连忙作礼致敬,说道:“不想今日遇见赤将先生,真是朕之大幸了,此处立谈不便,朕意欲请先生到前面客馆中谈谈,不知先生肯赐教否。”赤将子舆道:“野人近年以来随遇而安,帝既然要和野人谈谈,亦无所不可,请帝上车先行,野人随后便来。”帝尧道:“岂有再任先生步行之理,请上车吧,与朕同载,一路先可以请教。”赤将子舆见说,亦不推辞,一手拿了吃剩的野草花,一手还要来拿那许多缴。早有侍从的人跑来说道:“这个不需老先生自拿,由小人等代拿吧。”赤将子舆点点头,就和帝尧、大司农一齐升车。

原来古时车上可容三人,居中的一个是御者,专管马辔的,左右两边可各容一人。起初帝尧和大司农同车,另外有一个御者,此刻帝尧和赤将子舆同乘,大司农就做御者,而另外那个御者已去了,所以车上仍是三人,并不拥挤。

当下车子一路前行,帝尧就问赤将子舆道:“先生拿这种野草花做食品,是偶尔取来消闲的呢,还是取它做滋补品呢?”赤将子舆道:“都不是,野人是将它做食品充饥的。”帝尧道:“先生寻常不食五谷么?”赤将子舆道:“野人从少昊帝初年辟谷起,到现在至少有二百年了,再没有食过五谷。”大司农在旁,听到这句话,不觉大惊,暗想:“我多少年来孜孜矻矻的讲求稼穑,教导百姓,原是为人民非五谷不能活呀,现在不必食五谷,但啖野草花亦可以活,而且有这么长的寿,那么何必定要树艺五谷呢?”想到此处,忍不住便问道:“先生刚才说二百多年不食五谷,专吃野草花,究竟吃的是哪几种野草花呢?”

赤将子舆道:“百种草花都可以啖,不必限定哪几种。即如此刻野人所啖的,就是**和款冬花这两种,因为现在是冬天,百种草卉都凋萎了,只有这两种,所以就啖这两种。”大司农道:“有些野草有毒,可以啖么?”赤将子舆道:“有毒的很少,大半可以啖的,就是有些小毒,也无妨。”大司农道:“先生这样高寿,是否啖野草花之功?”赤将子舆道:“却不尽然,野人平日是服百草花丸的,一年中做好几次,现在偶尔接济不上,所以权且拿花来充饥,横竖总是有益的。”大司农道:“怎样叫百草花丸?”赤将子舆道:“采一百种草花,放在瓷瓶里,用水渍起来,再用泥封固瓶口,勿令出气,百日之后,取出来煎膏和丸,久久服之,可以长生。如有人猝然死去,将此丸放在他口中,即可以复活,其余百病亦可以治。煮汁酿酒,饮之亦佳。野人常常服食的就是这种丸药,真是有功用的。”大司农道:“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再种五谷,再食五谷呢?只要教人民专啖百草花,岂不是又省事,又有功效么?”

赤将子舆听了,连连摇头,说道:“这个不行,这个不行,五谷是天生养人最好的东西,百草花不过是一种。”正说到此,忽见前面侍从的人和许多人过来奏帝尧道:“亳侯玄元知道帝驾到了,特饬他的臣子孔壬前来迎接。”帝尧听了,就叫大司农停车,这么一来,大司农和赤将子舆的谈话就打断了。究竟百草花不如五谷的地方在哪里,以后大司农又没有再问,赤将子舆如何说法,均不得而知,只好就此不述了。

且说车停之后,那孔壬早在车前向帝稽首行礼。帝尧虽知孔壬是个著名的佞人,但毕竟是先朝大臣,帝挚崩了之后,辅相幼主,尚无劣迹,这次又是奉命而来,在礼不能轻慢他,也就还礼慰劳。大司农亦和他行礼相见,只有司衡羿不去理睬他,孔壬亦佯作不知,便向帝尧奏道:“小臣玄元闻帝驾将到,特遣陪臣在此预备行宫,兼迎圣驾,玄元随后便来也。”正说着,后面一辆车子已到,车上站着一个幼童,由一个大臣扶他下车,原来那幼童就是帝挚的儿子玄元,那大臣就是欢兜。那欢兜辅相着玄元,到帝尧车前向帝行礼,随即自己也向帝尧行礼。帝尧亦下车答礼,细看玄元,相貌尚觉清秀,便问他道:“汝今年几岁了?”玄元究竟年纪小,有点腼腆,不能即答,欢兜从旁代答道:“八岁了。”帝尧道:“现在可曾念书?”欢兜道:“现在已经念书。”帝尧道:“人生在世,学问为先,况且是做国君的,尤其不可以没有学问,将来治起百姓来,庶几乎懂得治道,不至于昏乱暴虐,汝可知道么?”玄元答应了一个是。孔壬从旁儳言道:“现在陪臣采取古来圣贤修身、齐家、治国的要道,以及历代君主兴亡的原因、政治的得失,日日进讲,所喜玄元资质聪敏,颇能领悟。”帝尧道:“果能如此,那就好了。”孔壬道:“天色渐暮,前面就是行宫,请帝到那边休歇吧。”帝尧向前一望,相隔不多路果然有一所房屋,就也不坐车子,与大众一齐步行过去。

到了行宫,早有孔壬等所预备的筵席铺陈起来,请帝和诸臣饮宴,玄元和欢兜、孔壬另是一席,在下面作陪。赤将子舆虽不食五谷等,但亦列席,专吃他的百草花。玄元是个孩子,帝尧问他一句,答一句,或竟不能答,由孔壬等代答,所以一席终了,无话可记。到得后来,帝尧问孔壬道:“此去离城有多少路?”孔壬道:“还有五十多里。”帝尧道:“那么汝等且自回去安歇,朕明日进城可也。”孔壬答应,和玄元、欢兜退出。

这里帝尧又和赤将子舆谈谈,便问赤将子舆道:“先生既然在先高祖皇考处做木正,何时去官隐居的呢?”赤将子舆道:“野人当日做木正的时间却亦不少,轩辕帝到各处巡守,求仙访道,野人差不多总是随行的。后来轩辕帝铸鼎功成,骑龙仙去,攀了龙髯跌下来的,野人就是其中的一个。自从跌下来之后,眼看帝及同僚都已仙去,我独无缘,不禁大灰了心。后来一想,我这无缘的原故,大概是功修未到,如果能够同轩辕帝那样的积德累仁,又能够虔诚的求仙访道,那么安见得没有仙缘呢!想到这里,就决定弃了这个官,去求仙访道了,这就是野人隐居的原由。”

帝尧道:“后来一直隐居在什么地方呢?”赤将子舆道:“后来弃了家室,奔驰多年,亦不能得到一个结果。原来求仙之道,第一要积德累仁,起码要立一千三百善。野道是个穷光蛋,所积所累,能有几何?后来一想,我们寻常所食的总是生物,无论牛羊鸡豚等能鸣能叫的,固然是一条生命,就是鱼鳖虾蟹等类不能鸣不能叫的,亦何尝不是一条生命,有知觉总是相同的。既然有知觉,它的怕死、它受杀戮的苦痛,当然与人无异。杀死了它的生命来维持我的生命,天下大不仁的事情哪里还有比此更厉害的呢!而且以强凌弱,以智欺愚,平心论之,实在有点不忍。我既不能积德累仁,哪里还可以再做这不仁之事。从此以后,野人就决计不食生物,专食五谷、蔬菜等等。

“又过了些时,觉得牛羊鸡豚、鱼鳖虾蟹等类固然是一条生命,那五谷蔬菜等类亦能生长,能传种,安见得不是一条生命?后来细细考察,于植物之中发现一种含羞草,假使有物件触着它,它的叶子立刻会卷缩起来,同时枝条亦低垂下去,仿佛畏怯一般,倘有群马疾驰而来,它那叶子即使不触着,亦顿时闭合紧抱,仿佛闻声而惊骇似的。这种岂不是有知觉么!而且日则开放,夜则卷缩,如人之睡眠无异,更为可怪了。还有一种罗虫草,它的叶子一片一片叠起来,仿佛书册,能开能合,叶边有齿,叶的正中有三根刺,刺的根上流出极甜的汁水,凡是虫类要想吃它的甜汁,落在它叶子上,那叶子立刻就合拢来,它的刺就戳在虫身上,使虫不能展动,叶子的合口又非常之密,不一时虫被闷死,它的叶就吸食虫体中的血液以养育它的身体。这种植物竟能擒食动物,不是有知觉焉能如此?还有一种树木,竟能够食人食兽,它的方法与罗虫草无异,那是更稀奇了。还有一种,叫莨菪草,它的根极像人形,假使将它的根叶剪去一点,它竟似觉得痛苦,能够发出一种叹息之声,那不是更奇异么!还有一种叫猪笼草,亦叫罐草,因为它叶下有一个罐形的囊,囊上有盖,假使有虫类入其罐中,它就将盖一合,虫类就闷死其中,它却拿来做食物,这种虽是机械作用,但是说它有知觉亦何尝不可呢!此外,还有水中的团藻、硅藻,都是会得行动的。假使没有知觉,何以能行动呢?还有些树木种在地里,这边没有水,那边有水,它的根就会向那边钻过去。种牡丹花也是如此,只要远处埋下猪肚肠等物,虽跨墙隔石,离有十多丈远,它终能达到它的目的。野人将这种情形考察起来,断定植物一定是有知觉的,不过它的知觉范围较小,不及动物的灵敏,而且不能叫苦呼痛就是了。既然有知觉,当然也是一条生命,那么弄死它,拿来吃,岂非亦是不仁之事么!所以自此之后,野人连活的植物都不吃,专拿已死的枝叶或果类等来充饥。后来遇到旧同事宁封子,他已尸解成仙了,他传授野人这个吃百草花并和丸的方法。自此以后,倒也无病无忧,游行自在,虽不能成为天仙,已可算为地行仙了。无论什么地方都去跑过,并没有隐居山谷,不过人家不认识野人,都叫野人作‘缴父’就是了。”

帝尧道:“先生既已如此逍遥,与世无求,还要卖这个缴做什么?”赤将子舆道:“人生在世,总须做一点事业。圣王之世,尤禁游民。野人虽可以与世无求,但还不能脱离这个世界,假使走到东,走到西,无所事事,岂不是成为游民,大干圣主之禁么!况且野人还不能与世无求,就是这穿的用的,都不可少,假使不做一点工业,那么拿什么东西去与人交易呢?”帝尧听到此处,不禁起了一个念头,就和赤将子舆说道:“朕意先生既然尚在尘世之中,不遽飞升而去,与其做这个卖缴的勾当,何妨再出来辅佐朕躬呢?先生在高祖皇考时立朝多年,经纶富裕,见闻广博,如承不弃,不特朕一人之幸,实天下苍生之幸也。”赤将子舆道:“野人近年以来随遇而安,无所不可,帝果欲见用,野人亦不必推辞,不过有两项须预先说明。一项,野人做官只好仍旧做木正,是个熟手,其他治国平天下之事非所敢知。第二项,请帝对于野人勿加以一切礼法制度之拘束,须听野人自由。因为野人二百年来放浪惯了,骤然加以束缚,如入樊笼,恐怕是不胜的。”帝尧连声答应道:“可以可以,只要先生不见弃,这两项有何不可依呢!”于是黄帝时代的木正,又重复做了帝尧时代的木正。

次日,帝尧率领群臣到了亳邑,玄元君臣和百姓欢迎,自不消说。帝尧先至帝喾庙谨敬展拜,又至帝挚庙中展拜,就来到玄元所预备的行宫中休歇。原来这座行宫就是帝尧从前所住过的那一所房屋,十年不见,旧地重来,不胜今昔之感。又想起昔日皇考和母后均曾在此居住,今则物是人非,更不免引起终天之恨,愀然不乐了一回。

次日,帝尧又到帝喾所筑的那个合宫里去游览,但见房屋依然,不过处处都是重门深扃,除去守护的人员在内按时整洁外,其余寂静无声,想来多年游人绝迹了。向外面一望,山色黯淡,正如欲睡,千株万株的乔木却依旧盘舞空际,凌寒竞冷,与从前差不多,就是那凤凰、天翟等不知到何处去了。据守护的人说,自从帝喾一死之后,那些鸟儿即便飞去,也不知是什么原故。何年何月能否重来,更在不可知之数了。帝尧一想,更是慨叹不止。在合宫之中,到处走了一遍,那乐器等按类搁置在架上,幸喜得保管妥善,虽则多年不用,还不至于尘封弦绝。帝尧看到此处,心中暗想:“朕能有一日治道告成,如皇考一样的作起乐来,这些乐器当然都好用的,但恐怕没有这个盛德吧。”

一路走,一路想,忽然看见一处放着一口大橱,橱外壁上画着一个人的容貌。帝尧看了,不能认识,便问这是何人。孔壬在旁对道:“这是先朝之臣咸黑,此地所有乐器都是他一手制造的,乐成之后,不久他便身死。先帝念其勋劳,特叫良工画他的容貌于此,以表彰并纪念他的。”帝尧听了,又朝着画像细看了一回,不胜景仰,回头再看那口大橱,橱门封着,外面再加以锁,不知其中藏着什么东西,想来总是很贵重的。正在悬揣,孔壬早又献殷勤,说道:“这里面是先帝盛宝露的玛瑙瓮。当初先帝时丹丘国来献这瓮的时候,适值帝德动天,甘露大降,先帝就拿了这个瓮来盛甘露,据说是盛得满满的,藏在宫中。后来到先帝挚的时候,因帝躬病危,医生说能够取得一点甘露来饮,可以补虚祛羸,回生延命,陪臣等想起,就在宫中寻了出来。哪知打开盖一看,已空空洞洞,一无所有了。不知道是年久干涸的原故呢,还是给宫人所盗饮了,无从查究,只得罢了。后来先帝挚崩逝,陪臣恐怕这瓮放在宫中,玄元年幼,照顾不到,将来连这个宝瓮都要遗失,非郑重先帝遗物及国家重器的意思,所以饬人送到此地,与先帝乐器一同派人保管,现在已有好多年了。”说着,便叫人去取钥匙来。

那时司衡羿在旁,听了孔壬这番话,真气愤极了,原来他天性刚直,疾恶如仇,平日对于三凶早已深恶痛绝,这次看见帝尧仍旧是宽洪大度的待他,心中已不能平,所以连日虽与欢兜、孔壬同在一起,但板起面孔,从没有用正眼儿去看他们一看,更不肯和他们交谈了。这次听了孔壬的话,觉得他随嘴乱造诳话,因而更疑心这宝露就是他们偷的,禁不住诘问他道:“孔壬!这话恐怕错了,当日丹丘国进贡来的时候,老夫身列朝班,躬逢其盛,知这瓮内的甘露亦是丹丘国所贡,并不是先帝所收。当日丹丘国进贡之后,先帝立刻将此露颁赐群臣,老夫亦曾叨恩,赐尝过一勺,后来就扛到太庙中谨敬收藏,当然有人保守,何至被人偷窃,又何至于移在宫中?汝这个话不知从何处说起。现在露既不存,地又迁易,恐怕藏在这橱内的玛瑙瓮亦不是当年之物了。”孔壬听了这话,知道羿有心驳斥他,并且疑心他,但他却不慌不忙,笑嘻嘻的对答道:“老将所说,当然是不错的,晚辈少年新进,于先朝之事未尝亲历,究竟甘露从何而来,不过得诸传闻,错误之处或不能免,至于移在宫中,露已干涸,这是事实,人证俱在,非可乱造。老将不信,可以调查,倘使不实,某愿受罪。至于说何人所移,那么某亦不得而知了。橱中之瓮是否当时原物,开了一看,就会明白,此时亦毋庸细辩。”老将羿听了这番辩驳,心中愈愤,然而急切又奈何他不得。忽见赤将子舆在旁边,哈哈大笑道:“甘露的滋味,野人在轩辕氏的时候尝过不止一次,不但滋味好,香气好,而且听见异人说,它还是个灵物,盛在器皿之中存贮起来,可以测验时世之治乱。时世大治,它就大满;时世衰乱,它就干涸;时世再治起来,它又会得涸而复满。帝挚之世,不能说他是治世,或者因而涸了,亦未可知。现在圣天子在上,四海又安,如果真的是那个宝瓮,瓮内甘露一定仍旧会满的,且待开了之后再看如何?”

众人听了这话,都有点不甚相信,孔壬尤其着急,正要分辩,那时钥匙已取到了,只好将锁一开,打开橱门。大众一看,只见这瓮足有八尺高,举手去移它,却是很重,费了三人之力,才将它移在地上,揭开盖之后,但觉得清香扑鼻,原来竟是满满一瓮的甘露。众人至此都觉诧异,又是欢喜。孔壬更是满脸得意之色,对着赤将子舆说道:“幸得你老神仙说明在前,不然,我孔壬偷盗的名声跳在海水里也洗不清了。”众人听了他这样说,恐怕羿要惭愧,正想拿话来岔开,只听见帝尧说道:“刚才赤将先生说,甘露这项东西世治则满,世乱则涸,现在居然又满起来,朕自问薄德鲜仁,哪里敢当‘治世’这两字,想来还是先皇考的遗泽罢了。当初皇考既然与诸大臣同尝,今日朕亦当和汝等分甘。”说罢,便叫人取了杯勺来,每人一杯,帝尧自己也饮了一杯,觉得味甘气芳,竟有说不出的美处,真正是异物了。

众人尝过甘露味之后,无不欢欣得意,向帝尧致谢。帝尧道:“可惜还有许多大臣留在平阳,不能普及。且俟异日,再分给他们吧。”孔壬道:“帝何妨饬人将这瓮运到平阳去呢?”帝尧道:“这瓮是先帝遗物,非朕一人所敢私有。况且朕素来不贵异物,这次出巡,取这异宝归去,于心不安。”孔壬道:“陪臣的意思,帝现在承绍大统,先帝之物当然应该归帝保守,况且据赤将子舆说,这个甘露的盈涸可以占验世道的治乱,那么尤其应该置在京都之中,令后世子孙在位的可以时常考察,以为修省之助,岂不是好么!”当下众人听孔壬这番措辞,甚为巧妙合理,无不竭力怂恿,帝尧也就答应了,又游玩了一时,方才回行宫。

这里帝尧等渡过洛水,向王屋山(现在河南省济源县西北)而来。其时正是十一月间,满山林树,或红或黄,点缀沿路,景色尚不寂寞。正走之间,忽听有读书之声隐约出于林间,沨沨可听。帝尧向大司农道:“如此山林之中,居然有人读书,真是难得。”大司农道:“像是幼儿的声音。”帝尧道:“或者是个学校,朕等过去看看吧。”

说罢,即命停车,与大司农下车,寻声访之,只见林内三间草屋向着太阳,那书声是从这屋里出来的。帝尧和大司农走到屋前一看,只见里面陈设得甚是精雅,三面图书堆积不少,一个童子年约十岁左右,丰颐大耳,相貌不凡,在那里读书。帝尧等走过来,他仿佛没有看见,兀自诵读不辍。帝尧走近前,看他所读的书,却是一部说道德的经典,帝尧忍不住,就问他道:“汝小小年纪,读这种深奥的书,能够了解么?”那童子见帝尧问他,他才不读了,放下书,慢慢地站起来,向帝尧和大司农仔细看了一看,便答道:“本来不甚了解,经师傅讲授之后,已能明白了。”帝尧道:“汝姓名叫什么?”童子道:“姓篯,名铿。”帝尧道:“汝父亲叫什么名字?”篯铿道:“我父亲名叫陆终,早已去世了。”

帝尧道:“那么此处是汝亲戚家么?”篯铿道:“不是,是师傅家。”帝尧道:“汝师傅姓甚名谁?”篯铿道:“我师傅姓尹,名寿,号叫君畴。”帝尧道:“现在在哪里?”篯铿道:“出去采药去了。”帝尧道:“何时归来?”篯铿道:“甚难说,或则一月,或则十几日,都不能定。”帝尧道:“汝几时住到此地来的?”篯铿道:“我本来住在亲戚家里,有一年,师傅经过门前,看得我好,说我将来大有出息,和我那亲戚商量,要收我做弟子,并且说将来要传道于我。我那亲戚知道师傅是个正人君子,连忙写信去与我叔父商量,后来我叔父回信赞成,我就到师傅这里来,已经有两年了。”

帝尧口中答应道:“原来如此。”心中却在那里想这个尹寿必是个道德之士,又细看那堆积案上的书,大半是论道德、讲政治、说养生的书,还有天文、占卜之书亦不少,遂又问篯铿道:“汝师傅到底几时可以回来?”篯铿道:“实在不能知道。”

帝尧沉吟了一回,向大司农道:“朕想此人一定是个高士,既到此地,不可错过,何妨等他回来见见他呢。”大司农亦以为然,但是时已不早,遂慢慢地退出来。篯铿随后送出,看见远远有许多人马车骑停在那边,觉得有点奇怪,遂向帝尧问道:“二位光降了半日,师傅不在家,失于招待,究竟二位是什么人,是否来寻我师傅,有无事情,请说明了,等我师傅回来,我好代达。”帝尧道:“不必,我等明日还来拜访呢。”说罢,别了篯铿,与大司农绕道草屋之后,只见后面还有两间小草屋,又有几间木栅,养着许多鸡豚之类。小草屋之内放着一个炉灶,旁边堆着许多铜块,里面几上又放着几面镜子,也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处。帝尧看了一回,就和大司农上车,但是时已近暮,找不到行馆,就在左近选了一块地方,支起行帐,野宿了一夜。

次日上午,帝尧和大司农再到尹寿家来探望,那尹寿果然未回,篯铿仍在那里读书。帝尧又和他谈谈,问他道:“汝师傅平日做何事业?”篯铿道:“除出与我讲解书籍之外,总是铸镜。”帝尧道:“铸了镜做什么?”篯铿道:“去与人做交易的。师傅常说道:‘人生在世,不可做游民,总须有一个生计。’此地山多,不利耕种,所以只好做工业铸镜。”

帝尧听了,叹息一回,遂与大司农回到下处。司衡羿道:“蜡祭期近了,依老臣愚见,不如暂且回都吧。前天据篯铿说,他师傅的归期是一月半月不定的,那么何能再等呢?好在此地离平阳甚近,和叔兄弟又和这个人是相知,且到归都之后,访问和叔兄弟,叫他们先为介绍,等明春再召他入朝,何如?”帝尧道:“汝言亦有理。”遂叫从人备了些礼物,再到尹寿家中,和篯铿说道:“朕访汝师傅多次,可奈缘悭,未得相见。现在因事急须回京,不能久待,区区薄物,留在此处,等汝师傅回来,烦汝转致。明春天和,再来奉谒。”篯铿道:“我昨日已听见邻人说过,知道汝是当今天子,但是来寻我师傅做什么?我师傅向来见了贵人是厌恶的,或者给他做弟子,我师傅倒肯收录,但是汝肯给师傅做弟子么?这些东西,我不便代收,恐怕明朝师傅要责罚,横竖你说明年还要再来,何妨自己带来,此刻请汝带回去吧。”帝尧听了这话,作声不得,只得收转礼物,和篯铿作别,怅怅而回。众人知道了,都说这个童子太荒唐无礼。帝尧道:“朕倒很爱他的天真烂漫,真不知世间有‘势利’二字,不愧隐者的弟子。”

且说帝尧离了王屋山,回到平阳,次日视朝,群臣皆到,就是赤将子舆也来了,仍旧穿着工人的衣服。众人看了,无不纳罕,但知道他是得道之士,并加敬重,不敢嗤笑。帝尧和群臣商议蜡祭礼节单,又定好了日期,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又议了些别种庶政。正要退朝,只见赤将子舆上前向帝说道:“野人不立朝廷已经二百多年,不想今日复在朝廷之上,想起来莫非‘天数’之前定?不过野人有两件事情要要求圣天子。一件是承圣天子恩宠,命野人为木工,可否仍准野人着此工人之服?一则木工着工服,本是相称;二则于野人不少方便。如嫌有碍朝仪,请以后准野人勿与朝会,有事另行宣召,未知可否。”帝尧道:“着工人之服亦是可以,朕绝不以朝服相强。朝会之时,还请先生出席,以便随时可以承教。”赤将子舆道:“第二件,野人闻说帝的庭中生有一种历草,能知月日,野人食野草花二百年,于百草所见甚多,不下几万种,独没有见过这种异草,可否请帝赐予一观?”帝尧道:“这个有何不可!”说着,便退朝,和群臣一齐引导赤将子舆向内庭而来。

这时正是十一月十七日,这株历草,十五荚之中已落去两荚,形迹尚在。赤将子舆细细视察了一回,不住的赞叹,又回头四面一看,这时虽是隆冬,百草枯萎,但还有许多依然尚在。赤将子舆忽然指着一株开红花的草说道:“这里还有异宝呢,此草名叫绘实,四时开花成实,是个仙草,极难得的。假使用它的实拿了龙的涎沫磨起来,其色正赤,可以绘画,历久不变。如果画在金玉上,它的颜色能够透入一寸,永不磨灭,所以叫作绘实。可惜此刻没有龙涎,不然是可以面试的。”众人听他如此说,也似信不信。赤将子舆又指着一丛草说道:“这是菖蒲呀!本来是个薤草,感百阴之精,则化为菖蒲,这是人间所不可多得的。”众人听了,颇不相信,独有帝尧深以为然,因为帝尧是日日闲步庭阶,观察各种植物的。起初确是薤草,后来渐变成如此形状,所以相信赤将子舆的话是对的。后世称菖蒲的别名为尧韭,就是这个原故,闲话不提。

且说赤将子舆在庭中,低了头看来看去,忽然又指着一株草大呼道:“此地还有屈轶呢!真是个圣君之庭,无美不备了。”众人听了,都知道屈轶一名指佞草,有佞人走过,它就会得屈转来指着他的,所以叫作指佞草。从前黄帝之时,曾经生于庭中,因此大家都知道这个名字,不过从没有看见过,所以亦没有人认识。这次听见赤将子舆如此一说,大家都注意了,就问道:“是真的么?”赤将子舆道:“怎么不真?野人在轩辕帝时代看了多少年,记得清清楚楚,怎么不真?”众人道:“何以从来没有看见它指过?”赤将子舆道:“一则你们并没有知道它的奇异,不曾留心;二则圣天子这里并无佞人,叫它指什么?你们只要以后留心就是了。”众人听了,仍是似信不信,遂各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