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神话:全四册

第六十四回 舜生于诸冯·舜不得于亲·务成子教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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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虞槺的为人,亦还厚道。他娶了一位夫人,名字叫握登,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的名字,史已失传,在下不敢妄造。第二个儿子,名字叫舜,他未生的时候,却有非常之祥瑞。有一日,握登上山取柴,看见天半一条大虹,非常美丽。握登向它注视了一回,只见那大虹的光彩骤然收敛,降在地上,化作美貌男子,向握登直扑过来。那握登不觉如醉如痴,莫能自主,只得听其所为。及至醒来,那美貌男子已经不见,只觉己身横卧在草坡上,深恐落人褒贬,急忙走起,将周身整理整理,取了柴,匆匆下山而归,然而心中犹是意绪缠绵,不知所可。哪知自此以后,就有孕了。据后世人的揣测,这条大虹,是天上枢星之精所化的。

过了两年,那继室夫人亦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象。自从象生下之后,那继室夫人对于舜弟兄的衣食等,推说事忙,渐渐不管。那舜兄弟的饮食,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衣服亦是有一件没一件的,耐饥忍寒,过他们惨淡的日子。

舜这个人,天性至孝,自从他母亲死后,虽则还是个孩童,然而有人说起握登,他总要痛哭;每逢他母亲的忌日,亦是要痛哭。哪知这位继室夫人,大大不以为然,常常骂舜道:“你这个号丧鬼,为什么只管要这样的哭?你的死鬼母亲,给你哭死了也够了,你现在还要来哭死我么?”舜是个大孝之人,待后母和生母一样。自从给他后母骂过两次,夜间枕席上虽常有泪痕,但是日间总是欢颜悦色,无论如何不敢滴泪了。

一日,又逢着握登的忌日,适值象在襁褓之中,哑哑而哭,舜要想使他止哭,百般的设法引逗他笑。那继室夫人看见了,又骂道:“今朝是你死鬼娘的忌日呢,你忘记了么?一点哀痛之心都没有,在这里嘻天哈地,可说是全无心肝的人,人家还要称赞你是孝子,真是扯你娘的臊!”舜听了,一声不敢言语。

那瞽叟对于前妻握登是非常有情义的,对于舜本来亦是非常宠爱的,然而死者既然不可复生,那个情义自然由渐而淡,久而久之,不知不觉把从前的恩爱都移到后妻身上去了。膝下的依恋虽是可爱,然而枕边的浸润之谮亦是可畏。自从那继室夫人过门之后,瞽叟的爱舜已不如从前。自从生了象之后,心思别有所属,爱舜之心更淡了,甚至舜弟兄的饥寒冷暖都不问了。后来眼目患病,肝火大旺,遇事容易动怒,禁不得那位继室夫人又在旁煽动,于是瞽叟对于舜弟兄也常常的责骂、挞楚。到得失明之后,一物无所见,肝火越旺,那时间更是以耳为目,唯继室夫人之言是听。舜兄弟二人真真叫苦不堪言。

有一年冬天,气候大寒,舜身上还是只有两件单衣,瑟缩不堪。邻居一个姓秦的老者,与瞽叟本来是要好的,心地又很慈祥,见了如此情形,着实看不过,然而疏不间亲,亦不好怎样。一日,过来望望瞽叟,假作闲谈道:“虞老哥,好久不见了,我实在穷忙得很,没有常来望你,你现在眼睛怎样了?”瞽叟听了,叹口气道:“我的眼睛是不会好了,医治也医治到极点了,然而总无效验。若要再见天日,恐怕只有下世呢。”说罢,连连叹气。接着,又说道:“我生平自问并无过失,不知道老天何以要使我受罪如此?自从近十年来,先遭水患,家产损失,前室又去世了,现在我又变成废人,不能工作,所靠者谁?家运之坏,坏到如此,老兄代我想想,这种情形如何过得下去?”

秦老忙宽慰他道:“老哥,不要焦急。我想你的眼睛或者一时之病,倘能遇着名医,未始无重明之望,且再宽心养养吧。至于你的家计,好在两位世兄都渐渐大起来了,就可以接的手,你何必忧愁呢!”瞽叟听了,连忙摇摇头,说道:“不要说起,不要说起,我的大小儿呢,本来是愚笨不过的人,现在我失明了,田里的事情叫他去做做,倒也不要去管他。第二个小儿舜,生得还有点聪明,相貌亦还好,我从前是很希望他的,不料现在变坏了,常常给我生气。我不知道训责过他几次,总不肯改好。现在我眼睛瞎了,不能管他,据说,益发顽皮、懒惰了,我还有什么希望呢!”

秦老道:“老哥不要性急,究竟年纪还小,还不到成童之年呢。小弟有一个愚见,孩子年纪虽小,书总不可不读。读了书之后,自然能够明白一切道理。现在大世兄已经十五岁,要替老哥帮忙,那是不能再读书了。二世兄正在就傅入学之年,老哥何不给他读读书呢。有个师长教训指导,那么种种规矩礼节,亦可以知道了。”瞽叟道:“老兄之言极是。不过我患目疾多年,外间从来未出去,一切情形都不清楚,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好的师傅。”秦老道:“前村中新近来了一位务成先生,设帐授徒。小儿不虚,就在那里从他读书。小弟亦常去谈谈。那个人学问道德,真是旷世寡俦,教授法之好,那更不必说了。前村路并不远,我看二世兄何妨去读读呢。”瞽叟忙道:“好极好极,现在请老兄先去介绍,待与拙荆商量过后,就遣他入学,如何?”秦老连声道:“可以可以。”于是又谈了些闲天,然后告辞而去。

次日,秦老就到务成先生处去介绍,那先生道:“虞家的情形,鄙人很知道,恐怕今天如此说,明天不见得肯来。”秦老道:“先生何以知之?”务成先生道:“鄙人以理想起来,当然如此。”秦老道:“昨日虞叟亲自答应,并且托我来订定的,何至于失信!”务成先生道:“足下不信,且将入学的日子送去,看他如何。”秦老听说,便立刻起身,再来访瞽叟。

哪知瞽叟果然已经变卦了,说道:“承你老兄厚意,给二小儿设法读书,固是感激的,但是自从我病目之后,医药等费不知道用去多少,现在我又变成废人,不能工作,家计日用尚且艰难,哪有闲财再供给他们读书呢!”秦老听了,知道他纯系假话,连忙解释道:“束脩之敬,不过是个礼节,丰俭本属不拘。师长之尊,以道自重。既已答应录为弟子,难道为了区区束脩,反有争多嫌少之理?老哥,你不拘多少,随便凑些吧。”瞽叟道:“不瞒老兄说,我昨夜盘算过,委实一点筹措不出,所以只好暂时从缓再说。不然,儿子的读书大事,我岂有不尽力的呢!”

秦老听了,不免生起气来,说道:“务成先生那边,我已经去说过了。先生道德极高,而且乐育为怀,对于束脩多少有无,绝不计较。我看明朝二世兄不妨先同我去,拜师受业,至于束脩,慢慢再说,老哥以为何如?”

瞽叟听了,沉吟了半晌,才说道:“我看不对,束脩以上,是从师的礼节。第一日从师,就废去礼节,那么怎样说得过去呢!况且师长教弟子是要有礼节的,假使弟子失了礼节,师长还要收他,那么这个师长亦未见得是良师了。”

秦老听他说这种蛮话,更加生气,便说道:“我与老哥多年邻居,有通财之义。既然如此,世兄的束脩,暂时由我代备,你看总使得了。”瞽叟又沉吟了一晌,说道:“我向来不轻受人之惠,为了小儿读书,倒反使你老兄代垫束脩,我心何以能安?老兄厚意,谢谢,谢谢。”秦老道:“这有什么要紧,是我愿意代垫,并非老哥硬要我代垫,将来可以还我。世兄如其发迹之后,就使再加些利息还我,我亦可以收,有什么于心不安呢?”瞽叟道:“我总觉于心不安。我岂不要我的儿子读书上进,不过此刻,暂时还不能读书,别有道理,请我兄不要再说了。”

秦老这时直气得三尸暴跳,暗想:“你如此确守阃令么!”然而无可如何,正要起身,回头一看,只见舜立在旁边,那种瑟缩战兢的样子,实在可怜,又动了矜悯之心。忽然想到一个计策,于是再坐下,又和瞽叟说道:“你老哥这种气节,非礼不动,一芥不取,真是可敬得很。不过我为老哥想想,情况既然如此艰难,那么二世兄虽然不能读书,就是在家坐食,亦非所宜。我今岁养了一头牛,本来是我小儿不虚在那里放的,如今小儿进了学塾,没有人放。我想,可否请二世兄代我看放,我家里虽然穷,但是一日三餐是不缺的。逢时逢节,再送些酬劳,不知道老哥肯不肯?这是自食其力,与受人之惠不同,又可以减轻家中负担,老哥你再想想看吧。”

瞽叟听了这话,又沉吟了一回,说道:“你老兄的厚意,代我父子打算,真是极可感激。既然如此说,那么我就叫他到府上效劳,但是请你老兄须要严厉的教训,不可客气,因为这个孩子是顽蛮惯了。”秦老见目的已经达到,亦不多言,就说道:“那么好极好极,明日正是吉日,就请二世兄来吧。”瞽叟答应,秦老辞去。瞽叟的继室夫人听了这个消息,虽则仍是极不愿意,然而瞽叟已经答应,不能一次翻悔,二次又翻悔;继而一想道:“亦好,十岁的孩子,从来不大出门,哪里会看牛,将来给牛踏死或闯了祸,尤其好,横竖随他娘去吧。”

次日,瞽叟果然就叫舜到秦老家中来。秦老看见了,连忙叫他娘子将儿子不虚的旧衣裳拿出几件来,给他穿了。秦老娘子又给舜将头发理过,又给他吃了饭,然后牵出一头牛来,向舜说道:“你同我来。”舜答应了,秦老便牵了牛,前头走,舜在后面跟。不到半里之遥,只见一座山坡,树林蓊森,枯草历乱,坡之下面有一条小溪,流水潺潺有声。秦老就在此止步。回头向舜道:“你以后每日放牛,只要在此地就是,不必远去。”舜答应道是。这时只听得一阵读书之声从树林中透出。舜仔细一看,原来山坡转角,隔着树林,隐隐有一所房屋,那书声想是从那房屋里来的。秦老嘱咐舜道:“你好生在此看牛,我到那边去去就来,你不要怕慌。”舜又答应是。于是秦老就穿林转角,径到那屋子里去。

过了许久,只见秦老同着一个苍髯老者同来。秦老向舜介绍道:“这位是务成老师,你过来行一个礼。”舜一看,知道就是前日所说的那位师傅了,便过去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礼。务成先生一看,便夸奖道:“果然,好一个天表。”说着,就拉秦老在一块大石上坐下,舜在旁侍立。秦老向舜道:“你知道我叫你来看牛的意思么?”舜答道:“知道的,长者一片苦心,要想提拔小子,小子感激不尽。”秦老道:“看牛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闲着无事,就可以向务成老师受业。务成先生极愿意教你,刚才已和我说过。你将来不可以忘了这位恩师。”舜连声应道:“是是。”随向务成先生拜了四拜,行了一个弟子之礼,又向秦老拜谢了。秦老自归家中而去。

这里务成先生吩咐舜道:“你把牛牵了,跟我来。”舜答应,牵了牛,跟了务成先生,穿过林,转过角,只见一所三开间朝南的平屋,仔细一看,却是社庙。原来这位务成先生却是一位无家无室的人,去年云游至此,村中人钦仰他的道德,就留他在此教授子弟。每日饮食一切,都是由各子弟家轮流供给的。这时舜看见那平屋之中坐着四五个人,在那里或读书,或习字,看见务成先生,一齐都站了起来。平屋之外,临着小溪,溪边有一株合抱的大树,树旁有一根长桩。务成先生叫舜将牛系在桩上,然后一同走入平屋,先将所有学生一一指点给舜知道。原来一个叫雒陶,年纪最长,已有二十岁左右。一个叫伯阳。一个叫秦不虚,就是秦老的儿子,与舜邻居,是向来熟识的。还有一个叫东不訾。那伯阳今年十八岁,秦不虚、东不訾都是十五岁,要算舜的年龄最小了。务成先生向舜道:“这几个人,都是很好的,你可以和他们结为朋友。”舜答应,一一的走过去行了礼。

务成先生就叫舜在自己的席旁坐下,和他说道:“一个人虽有聪明睿智之质,经天纬地之才,仁圣忠和之德,但是‘学问’二字终究是不可少的。要求学问,必先读书。要能读书,必先识字。我现在先教你识字吧。”舜听了,得意至极。因为舜多年以来看见邻里儿童在那里诵读,心中总是非常艳羡,不过父母不给他读书,并且连屋门都不许他轻易出去,连请问人家的机会都没有,真是眠思梦想,如饥如渴。现在居然有人教他识字读书,岂有不欢喜之至呢!当下务成先生取出无数小方板,一面写,一面一个个的教,并解释其字之大义。舜原是个天亶聪明的人,自然声入心通,一教就会,不半日,共总已识了几百个字。几个同学都看得呆了。日中,就和务成先生一起午膳。膳后,务成先生率领学生将牛牵至草地,放草,饮水,一面就在草地上坐下,与各学生讲说各种道理。学生之中,有携带书籍的,也就在那里藉草诵读。

到得夕阳将下,务成先生就吩咐各学生,可以回家了。各学生答应,正要起身,务成先生又叫过舜来,和他说道:“你今朝回去,你父母倘问起你日间情形,你千万不要提起我在这里教你读书识字,只要说在这山边牧牛罢了。”舜听了,踌躇不敢答应。务成先生道:“你踌躇什么?是不是以为欺诳父母,是个大罪么?”舜答应道是。务成先生道:“你这个见解,亦甚不错。不过你要知道,天下之事有经有权。经者,常也,一个人倘使处在寻常的顺境,那么对于父母,无论何事,自然应当直说,不可欺瞒。假使处了一个逆境,我做了一件事,估量起来,告诉了父母,必定不以为然,不许我做的,但是我做的这件事,却极正当,父母的不许我做,实属错误的,那么怎样呢?还是宁可告诉父母,等父母不许我做,将这个错误归到父母身上去呢?还是宁可不告诉父母,情愿自己负一个欺亲不孝之名呢?这两种,就要比较起来,称一称轻重了。权是秤的锤儿,你现在且称称看,还是告诉好呢?还是欺蒙好呢?”舜没有听完,早已大彻大悟,然而一阵伤心,禁不得簌簌的掉下泪来。务成先生看了,真是又可敬,又可怜,说道:“去吧。”又向秦不虚、雒陶道:“你两个同他一路,送他回去吧。路上招呼他,要小心,他小呢。”两人唯唯。

于是舜牵了牛,和二人同行,将牛送还秦老家中,饭也不吃,急急归家来见父母,上前问安。那后母照例是不理他的。瞽叟正抱着象,亦不问他话。舜侍立了一回,就到厨下帮助他的哥哥操作。到了晚膳时,后母忽向舜说道:“你今朝晚膳可不必吃了。我看你衣服竟穿得厚厚的,我知道你一定吃得饱饱了,何必再吃呢!”舜连声答应,却仍是柔声和颜,一无愠色。过了一回,舜兄从厨下搬进一碗汤来,汤满且热,不免摇出了些。那后母见了,就骂道:“你的眼睛看在哪里?做事体这样不小心,好好的汤,给你倒出了这许多。”说着,就用手在他头上敲了几下,说道:“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今朝晚饭亦不许吃。”舜兄亦一声不敢响。兄弟两个。垂手侍立,眼睁睁看父母和小兄弟三人吃得滋味。饭罢之后,又各做了一回事,才向父母告辞,悄悄地枵腹归寝。这种情形,兄弟两个是禁惯了,倒亦不以为意。

自此之后,舜每天起来和他的阿兄做些家务工作,过了一回,才往秦老家,牵了牛,到务成先生室旁去放草。务成先生教他识字读书,又和他讲各种天文地理及治国平天下的大道。晚上归家,就寝时,他就将日间所听所学的,间接的教授阿兄,这亦是舜的弟道。因为他自己有得求学,阿兄没得求学,他心中非常难过,所以如此。

一日,舜正在务成先生处学写字,忽然问务成先生道:“弟子识字,学字,有好多日了,但不知这种字是哪一位圣人创造的。请先生教诲。”务成先生道:“这种字,是古时一位仓帝史皇氏,名叫颉的,创造出来。”舜道:“他姓什么?”务成先生道:“他姓侯冈,有人说他是黄帝时的人。但是黄帝以前,早有文字,所以这句话是靠不住的。”

舜道:“仓帝以前,没有文字么?”务成先生道:“没有。起初是用绳子做记号,大事打一个大结,小事打一个小结,特别的事则打一个特别的结,相连之事则打一个连环之结。后来文明渐进,人事越繁,结绳的记号万万不够用,于是用刀在木上或竹上刻一种形状,以为符号。这种符号,大概都是象形的,就是现在图画的创始。到了后来,人事越繁,名物越多,有些可以画得出,有些万万画不出,那么单靠这象形的符号又不够用了,所以仓帝颉造出这种字,以供世人之用。自从这种文字创造之后,文明进步越速,真是一件极可宝贵之灵物呢。”

舜道:“仓颉造字,还是全凭自己的理想造的,还是有所取法的?”务成先生道:“当然有所取法。自古圣人创造一种事物,虽则天纵聪明,亦绝不能凭空创造,这是一定之理。如同渔佃所用的网罟,便是取法于蜘蛛;打仗所用行阵,就是取法于战蚁,这都是显然的事迹。仓颉氏造字,所取法的有两种:一种就是以前刻在竹木上的各种象形符号,一种是从天文地理、各种物象上去体察出来,而尤其得力的,是天赐的灵龟。有一年,仓帝到南方去巡守,登到一座阳虚之山(现在陕西省洛南县),临于玄扈、洛汭之水,忽然看见一个大龟,龟背的颜色是丹的,上面却有许多青色的花纹。仓颉看了,觉得稀奇,取来细细研究,恍然悟到,它背上的并不是花纹,是文字,有意义可通的,于是他就发生了创造文字之志愿。后来又仰观天上奎星圆曲之势,又俯观山川脉络之象,又旁观鸟兽虫鱼之迹、草木器具之形,描摹绘写,造出种种不同的形状,这就是他所取法的物件了。”

伯阳在旁问道:“弟子看见古书上说,仓颉氏有四只眼睛,真的么?”务成先生道:“也许真的,也许是后人佩服他的聪圣,故神其说,亦未可知。”秦不虚道:“弟子听见说,仓颉氏造字之时,天雨粟,鬼夜哭,有这种事么?”务成先生道:“这事可信。因为文字这项东西,有利有害。利的地方,就是能够增进文明。古人发明之事理,可以传与后人,后人得了这个基础,可以继长增高的上去,不必再另起炉灶,这是个最大的利益,所以天要雨粟了。天雨粟,是庆贺的意思。但是有了文字之后,民智日开,民德日漓,欺伪狡诈,种种以起,争夺杀戮,由此而生,大同之世,不能复见于天下,世界永无宁日,所以鬼要夜哭了。鬼夜哭,是悲伤的意思。当时情形,虽不知道究竟如何,但是这个道理,却很不错,所以我说可信。”

雒陶道:“文字既然有这种害处,那么正应该将文字废去,为什么国家还要注重学校,圣贤还要教人求学读书呢?”务成先生道:“未有文字以前,要使文字不发生,这已是很难之事;既然有了文字之后,忽然要废去它,简直是不可能之事。比如字是仓颉氏造的,你未知道之前,我可以告诉你,使你知道,亦可以不告诉你,使你永远不知道。如今你已经知道了,我再要使你不知道,有这个方法么?圣贤君相,知道这个文字之害,但是没有方法去废弃它,使百姓复返于浑浑噩噩之天。不得已,只能想出种种教育的方法来,要想补偏救弊,但是劳多功少,不但大同不能期,就是小康之世亦不易得到。这位仓颉氏,真所谓天下万世功之首、罪之魁呢!”

舜问道:“我们中国有文字,外国亦有文字么?”务成先生道:“外国亦有文字。”舜道:“外国文字怎样写的?”务成先生道:“你要问它做什么?”舜道:“弟子想拿他们的文字和中国的文字来比较比较,哪一个优,哪一个劣。”务成先生道:“原来如此。你听我说,当仓颉氏的时候,竹木符号的用处早穷,文字有创造的必要,所以那时想创造新文字的人很多。最著名的有三个:一个名字叫梵,他造了一种字,是从左而右横写的;一个叫佉卢,他造的一种字,是从右而左,亦是横写的;一个就是仓颉,他造的字,每个字的写法,大半从左而右,但是连贯起来,每行的写法,又是由右而左,可以说是兼有他们两个之所长了。后来三个之中,仓颉氏的字最先造成,所以现在通行于全中国。佉卢和梵的字后造成,知道在中国已无推行之余地,所以都跑到外国去。梵的字现在听说在三危(现在西藏)之南,一个身毒之国,颇有势力。那边的国王,不久就要宣布,承认它是个国家之字了(梵字在虞舜时通行于印度)。佉卢的字,听说传布到西方去,现在成绩亦颇不差。大约这三种字,将来都是能够流传久远的。究竟哪一个的字推行广、流传久,那要看他国人之文化与势力两种之高低强弱为断,与制造的字毫无关系。”

舜道:“老师对于那两种文字,可以写几个给弟子看看么?”务成先生道:“可以。”于是就拿了笔,将每种各写了几个。舜仔细看了一回,亦不言语。务成先生问道:“你比较起来怎样?”舜道:“据弟子看来,三种文字,佉卢与仓颉比较,结构单纯,大略相同,而一则自上而下,再自右而左,其势较顺;一则横衍左行,其势较逆,所以书写的时候,佉卢文字不如仓颉文字之便。又佉卢文字结构较散漫,亦不如仓颉文字的整密,所以比较起来,用佉卢文字的国家,强大的虽有,但它的文化,恐绝不能如用仓颉文字之国家的发达悠久,这就是顺逆难易的关系。(现在藏文、回文都是横衍左行的文字。)至于梵字,与仓颉字比较,它的结构和写法,都各有便利之处,可以说差不多。但是弟子有一个见解,仓颉的字,个个团结得起,少的只有一笔,多的可有几十笔,但是都可用一式大小的匡格去范围它。笔画少的,不嫌宽舒。笔画多的,不觉拥挤。笔画少而匡格大,比如一个人生在幸福的家庭里面,伸手舒脚,俯仰无忧,但亦须谨慎守中,不可落到边际,一落边际,那就不好看了。笔画多而匡格小,比如一个人生在不幸的家庭里面,荆天棘地,动辄得咎,但是果能谨慎小心,惨淡经营,亦未始不可得到一个恰好的地位,或因此而反显出一种能力与美观,亦未可知。至于梵文,横衍斜上,如蟹行一般,虽则恣意肆志,可以为所欲为,然而未免太无范围了。比如一个人,遇着父母待遇不好,就打破父子的名分;遇着妻子情谊不合,就与妻子脱离关系,自由极了,爽快极了。但是唯知个人,不知天理,纯任自然,绝无造诣,似乎与做人的做字差得远了。据弟子愚见看起来,将来中外两国的国民性,就暗中受了这种文字之陶熔,一则日益拘谨,一则日趋放肆,背道而驰,亦未可知呢。”

务成先生听了,连连点首,又问道:“据你说来,一国的文字,可以造成一国的国民性,亦可以表示一国的国民性了。但是将来如果交通便利,两个国家接触起来,两种文字因此而发生冲突,你看哪一种文字占优胜呢?”舜想了一想,说道:“恐怕横行斜上的那种文字占优胜吧。因为自由二字,是人人所爱的;匡格范围的束缚,是人人所怕的,两种比较起来,自然那一种占优胜了。不过文字就是一国的精神,文字既然变化失败,那么到那时,我们中国立国的道德精神,恐怕亦要打破无余,不知道变成一个什么景象呢!”务成先生道:“不错不错,但是我看总还有四千余年可过,四千余年之后,究竟怎样一个景象,且看罢了。”当下这一番问答,雒陶等四人听了,心中都有无限之感想:有的佩服舜,处到这种不幸之家庭,应该苦心经营,使他圆满,因难而见巧的;有的主张不如脱离家庭,不受羁束的,意见纷纷不一,按下不提。

自此之后,一连数年,舜的学问大有增益了。一日,舜正在务成先生处,与诸同学受课,忽闻务成先生说道:“人在世上,聚散无常。聚的时候,很是欢娱;散了之后,不免悲凉,这是人之常情。然而要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悲凉是徒然的。这种道理,汝等须要知道。”众弟子听了,都莫名其妙,大家亦不好问,只得唯唯。

那时象有六岁了,受了他母亲的陶冶,非常瞧不起两兄,又非常欢喜和两兄做对。舜两弟兄虽则是很亲爱他,但是象一向在他母亲指导之下,那一片敬兄爱兄的良知良能,早已失尽了。这日,看见母亲为了妹子的事情大骂两兄,他更来火上添油的告诉他父亲瞽叟道:“刚才那一根木竿,我看见是大哥推倒的,不是风吹倒的。”瞽叟道:“真的么?”象道:“真的,我看见的。”

瞽叟听了,顿时大怒,一迭连声,叫舜兄弟过来,舜兄弟听了,战战兢兢,不敢不来,见了瞽叟,跪了认错,求饶。瞽叟哪里肯歇,手中提起一根大杖,脸上恶狠狠的说道:“你们这两个该死的畜生,平日子有了一个小兄弟,不肯好好去领,只管侮弄他,我不来说已是了;现在新生了一个小妹妹,刚才满月,你们两个竟要想吓死她,天下竟有这样狠心的人,实在可恶,待我先打死你们吧!”说着,那大杖就从空中打下来。舜见来势太猛,急忙立起,转身避开。舜兄受了一吓,亦向一旁倒了。那根大杖,恰恰打在舜所跪的地方。舜既避开,就打在地上,几乎震得手裂,瞽叟不觉“啊哟”一声,那根大杖早已折断。原来瞽叟眼瞎,不能看见,任意乱打,所以有这个错误。然而越加恼怒,跳浪暴躁,大叫他的继室夫人来帮忙,口中骂道:“可恶已极,他们这两个畜生,竟敢如此戏弄我,忤逆我,我今朝一定要治死他们,你快来给我捆他们起来。”那继室夫人听了,正中下怀,一路走进来,一路说道:“我早已和你说过,这两个孩子,一日一日的不好了,非得严厉的责罚他们一番不可,你还不相信。我是个晚娘,又不好多说,人家还道我怀着两样心肠。现在连你都忤逆了,在你面前都如此了,可见得不是我。”

正说到此,一面撩衣卷袖,要想动手,凑巧隔壁的秦老又来了,看见了瞽叟夫妇,就拱手说道:“恭喜,恭喜,虞老哥,虞大嫂,今天令爱弥月,早间适有点小事,到东乡去,不曾来道贺,此刻特来补礼,恭喜,恭喜。”瞽叟夫妇连忙还礼,让座,那骂人的话、打人的事,不由得不暂时截止。舜在旁,亦过来向秦老还礼,一面就去扶他的阿兄,谁知再也扶不起。秦老见了这个情形,知道又是家庭变故发作了,便问道:“虞老哥,你又来为孩子们生气了。孩子们究竟还小呢,我来讨一个保,这次饶了他们吧。”说着,亲自来扶舜兄。

哪知舜兄脸色青白,牙关紧闭,不省人事。瞽叟不知道,还怒冲冲的申说他的愤怒,说这两个逆子不孝顺,应该打死,你老兄还要替他们讨保做什么,保是讨不好的,他们是不会改过的了。秦老忙道:“老哥,你不要再这样说,大世兄已经吓坏了,赶快救治才好呢。”瞽叟道:“理他呢,他是装死,骗人。”秦老道:“不,不,这真是吓坏了。年轻的人,哪里会得装死呢。”说罢,回头向舜道:“仲华,你赶快到我家中去,向秦伯母取一包止惊定吓的药来。我家中各种急救的药都有的。”

舜听了,如飞而去,少顷取到。秦老又叫舜取了开水,调和了药,又用筷撬开牙关,徐徐的将药灌下,一面和舜两个不住的用手将他的胸口**,不时又用手掐他的人中,足足有一个多时辰,方才回过气来,忽然“哇”的一声,吐出无数浓痰,可是那手足忽而又抽搐不止。秦老和舜两个,又将他手足不住揉捻,方才渐渐停止,可是神采全无,两眼忽开忽闭,默然不语。

瞽叟夫妇起初还当他是假装的,所以秦老和舜两个施治之时,还是你一言,我一语,唠叨不止;后来觉得是真了,方才不响。但是瞽叟是瞎子,不能帮忙。继室夫人因为秦老在那里,男女有别,所以亦不便过去帮忙,都只有遥遥望听而已。后来听见舜兄醒来,吐了,知道事无妨碍,不觉又唠叨起来。哪知舜兄一听见父母的骂声,顿时一惊,手脚一直,又昏晕过去。慌得秦老又揉胸掐鼻的,急急施救。舜在旁边,那眼泪更是如断线珍珠一串一串落下来。秦老看了,实在可怜之至,知道这个积威之下,不是有大本领的人,真是难处的。

秦老知道瞽叟是以耳为目,受蔽甚深之人,亦不和他深辩,就说道:“那么令爱此刻已病了么?”瞽叟道:“怎么不是?”秦老道:“我和老哥十几年邻居,府上之事差不多都知道,说起令爱今朝弥月受惊,我记得二世兄那时在弥月之内,岂不是亦受过一惊么?当时为什么事情受惊呀?”说着,想了一回,才接着说,“哦,是了,当时为二世兄生得品貌好,而且手中握着一个‘褒’字,大家以为稀奇,弥月之时,都要来看。你老哥抱了二世兄,应接不暇,不知怎样一来,将一根挂在上面的锄犁误撞了下来,从二世兄头上掠过,撞在缸上,将缸打碎,撞得震天响,大家都吓一跳。你那元配大嫂,忙从房里跑出来,说道‘不要把孩子受了惊’,就将二世兄抱去。此情此景,如在目前,而今已是十几年了。你那元配大嫂去世,亦有十年了。不想今朝令爱弥月,亦遇到此受惊之事,真所谓无独必有偶呢!”说着,又指着西面房屋说道,“我记得当时是在这块地方,你那元配大嫂的房是在旁边,老哥你还记得么?”

瞽叟经他这样一说,不觉把旧情统统勾起。原来瞎子的心本来是专一纯静,善于记忆的,况且瞽叟和握登的爱情本来很好,一经秦老提起,觉得从前与握登的情好历历都涌上心来。现在她死了多年,只有这两个儿子剩下,我刚才还要虐待他们,打死他们,我太对不起握登了。况且舜小时受惊之事,确系有的。照此想来,今朝之事,亦未见得就是有意谋害了。想到此际,良心发现,不觉懊悔,口中却随便回答道:“喂,是呀,记得的,是呀,不错。”秦老看他神气似有点悔悟,亦不再说,便道:“今日坐久了,改日再谈吧。你老哥千万勿再生气。”瞽叟连连答应,叫舜代送。

秦老去后,瞽叟对于舜弟兄果然不再责备了。舜弟兄两条性命,总算是秦老救出的。然而自此以后,舜兄神经错乱,言语不清,竟成了一个狂疾,多少年被父母虐待,又大受冤枉,其结果如此,家庭环境恶劣,真是可怜呀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