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神话:全四册

第七十回 舜三次被逐·做什器于寿丘·舜交续牙·舜四次被逐·学琴于纪后·舜友石户之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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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舜第三次被父母所逐,襆被出门,但是这次比较又从容了。他辞了父母,就来秦老家中商量。秦老父子都劝他,还不如在外面一人独自营生的好。舜答应道是,但是到何处去呢?秦老道:“仲华,老夫替你想过,如今耕作之期已过,不如做些手艺,亦可以谋生。老夫有一个朋友,在东面寿丘地方(现在山东曲阜县东八里),制造各种什器。我写一封信,介绍你到那边,暂且给他帮忙,且待明春再做计较,你看何如?”舜道:“老伯栽培,小侄就去。”当下舜就在秦老家中住宿一宵,与秦老父子谈到空青失效之事,不胜叹息。秦老父子虽则亦满腹疑心,但是因为是舜的母亲和兄弟,不好怎样乱说,亦只得随同叹息而已。

次日,秦老修了一封书,交给舜。舜受了,拜辞而去。过了两日,到了曲阜。这地方是从前少昊氏做过都城的,所以市肆喧阗,人烟稠密,与别处不同。舜游了一转,径出东门,来到寿丘。那秦老的朋友家,一访就着,递了介绍书,那秦老朋友知道舜是个孝子,非常欢迎,热诚相待。自此以后,舜就在寿丘地方做什器了。那寿丘虽则是个乡村,但是风景很幽雅,离曲阜又不远,真个是闹中取静的地方,更兼黄帝轩辕氏生长于此,古迹不少,游人遂多。

一日,正届仲春,什器工作要停止了,舜趁此闲暇到各处游玩。刚到黄帝降生的宅边,只见有两个人从内走出,仔细一看,原来一个是伯阳;还有一个生得面圆耳大,气概不凡。舜忙与伯阳招呼。伯阳看见了舜,非常诧异,便问道:“仲华,你刚在去年到家,何以又跑到此地来?现在老伯的目疾,经空青治过之后,已痊愈了么?”舜听了,蹙着眉头,连连摇首,不作一声。伯阳见了,知道又有难言之隐,便不再问,当下将舜介绍给那同行的人道:“这位就是我所说的虞仲华兄,现在住在姚墟,亦可叫他姚仲华。”说完,又将那人介绍与舜道:“这位是续牙兄。”二人行了相见礼之后,续牙对于舜,极道仰慕之意。舜竭力谦抑。伯阳道:“我们到里面坐坐再谈吧。”说着,三人就同走进去。

只见里面有两进三开间的房屋,外进正中供着黄帝和嫘祖的神像,里进正中供着黄帝之父母少典氏和附宝的神像,两旁陈列许多俎豆、乐器等等,尚觉精雅。舜等三人就拣了一处座位坐下。舜先问伯阳道:“你何时到此?”伯阳道:“我与你别后,想到亳邑去游历。后来在路上遇到这位续牙兄,谈得投契,我们就结为朋友,才知道他是当今圣天子的胞弟,如此贵而不骄,且甘心隐逸,我佩服极了。他要来此拜谒他高祖考遗迹,所以我就同了他来。”舜听了,再看看续牙,衣服朴素,绝无一点贵介之气,如不说明,绝不知道他是贵胄,不觉暗暗钦敬。于是就和续牙闲谈起来,愈谈愈亲密,相见恨晚,当下两人也订交结为朋友。斜阳将下,分散各归。

到了次日,舜早起出门,正要去访伯阳和续牙,只见道路上人群纷纷,连呼“怪事”“怪事”。舜拣了两个相识的人,问他们是什么事情。那人道:“后面几十里远,一座剡山上,出了一种怪物,其状如彘,黄身而赤尾,它的面孔和人一样,它的声音又和婴儿一样。昨日有许多人去砍柴,听见婴儿声,以为是人家的私生子,弃在那里,正要想去搜寻抱养,哪知蓦地里跑出这个兽来,见人就咬,竟给它吃了一个去,岂不是怪事么!”

舜听了,慨然长叹道:“照这样说来,我们搬到东方,东方亦非乐土呢。”续牙道:“仲华,你此刻到何处去?”舜道:“拟来奉访二位。”伯阳道:“此地离仲华处近,就到仲华处去谈吧。”当下三人同到什器肆中,谈了许久。舜道:“此间工作,都在冬季农隙之时,一到春间都要务农,所以工作也停止了,我亦想归家省亲,再图别业,我们再见吧。”伯阳道:“不虚因事亲不能出门,你见到,代我问候。你有了定处,亦可以告诉他,我们可以探听,来访你。”舜答应了,二人作别而去。

且说舜将甘旨等交给了象之后,信步来到秦老家中。秦老刚病了,不虚邀同到床前问候。秦老道:“仲华,你回来了,家中去转过么?”舜听了,禁不住流下泪来,便将刚才情形一一说了。秦老叹口气道:“怪不得你令尊正在生你的气呢。前日有一个北村里的人,来和你令尊说,称赞得你太好了,说你是个大孝子,而且德行才艺无一项不是上上,所以愿替你做媒。那女府上是做上大夫的,门第既好,新人亦才貌双全。这个媒人,自以为一番好意,哪知令尊听了这番话,非常生气,说道:‘他是孝子,难道我是个不慈之父么?这种欺骗说谎的逆子,可以算孝子么?现在他已经待我们父母如此,如果再讨一个富贵的老婆来,那么他们两个,不知道要轻贱我们到怎样了!老实一句话,我活在世间一日,绝不许他讨老婆。他是孝子,最好他瞒着我们父母,自己去讨去。’那媒人听了这番气话,弄得来大大下不去,只得废然而返。这才是两日前的事。你刚刚回来,令尊气犹未平,所以如此。你还是再到外面去寻点事业吧。”舜道:“是,是,小侄想到泰山北面去,寻几亩地种种,老伯以为何如?”秦老道:“亦好。”这日,舜又住在秦老家中,与不虚谈心。秦老的病是老病,一时恐不得好。舜受恩深切,颇为忧虑,但亦无可设法。

次日,舜辞了秦老父子,就向泰山而来。过了数日,望见泰山,舜心想道:“我虽不能登其巅,何妨到半山中望望,以扩眼界。”决定了主意,便取道上山,哪知看看甚近,越过一重,又是一重,那泰山最高峰仍在前面,可望而不可即。舜不觉叹道:“‘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高’,这句话是不错的。”觉得脚力有点疲乏,想找一处地方歇歇,转过茂林,忽闻弦歌之声。舜不觉凝神细听,觉得这声音仿佛在崖的那一面,于是转过崖来,果然见一座草屋,屋中弦歌不绝。舜到门外一看,只见里面一个苍髯老者,坐而鼓琴,口中又唱着歌。看见了舜之后,随即止住弦歌,缓缓起身出来,问道:“足下何人?来此何事?”舜连忙放下行李,进而施礼,自道姓名,并说游山足倦,请求休息。

那老者听了,就请舜坐下。舜见四壁陈设精雅,且多书册,料想是个隐士,便叩求姓名。那老者道:“贱姓纪,名后。”舜道:“适才听见弦歌之声,惭愧不是知音,窃愿有所请问,未知可否。”纪后道:“辱承下问,倘有所知,无不尽言。”舜道:“某闻‘琴者,禁也’。究竟怎样能够禁止人的邪思**意呢?”纪后道:“大凡鼓琴的时候,心思的邪正、意志的趋向,都流露于不知不觉之间,善于听琴的人都能听得出。从前有一个人善于鼓琴,有一个人善于听琴。鼓琴的人忽而想到泰山,那听琴的人就称赞道:‘善哉,巍巍乎如高山!’鼓琴的人忽而想到流水,那听琴的人又称赞道:‘善哉,洋洋乎若流水!’又有一个大圣人,在室内鼓琴,他的两个弟子在门外侧耳而听。曲完之后,一个弟子叹一口气,说道:‘夫子这回的琴声,有一种贪狠之志趣、邪僻的行为,何以如此之不仁呢?’另一个弟子就拿了他的话进去告诉那大圣人。大圣人亦叹了一口气,说道:‘他这个人,可以算得天下之贤人,亦可以算得知音之人了。刚才我在这里鼓琴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只老鼠走了出来,随见一只猫在屋上。猫见了老鼠,轻轻的缘着梁柱走下来,定着它的眼睛,屈着它的背脊,要想捉这只老鼠。我当时心思注在这猫鼠身上,所以声音露出贪狠邪僻的样子。他的说我,正是应该的。’照这两段故事看起来,鼓琴的时候,心思不能不归之于正,否则必被知音的人所窃笑鄙视,这就是‘禁’字的道理。”

舜道:“能够知音,这个人一定是不凡了。”纪后道:“亦不见得。从前有一个文人,要想**一个新寡的美女,无可设法,于是手制了一曲《凤求凰》的琴调,弹起来使她听见,借此去挑引。果然那美女听了,夜里就来私奔。就琴来说,这个美女听了琴声,就知道弹琴的人的心思,可算是知音了,然而甘心私奔,人格在哪里?所以,知音的人可以算一个艺术家,不凡之人尚说不到。”

舜听了这番议论非常佩服,就请求道:“某不揣鄙陋,要求先生教我琴法,可以么?”纪后道:“学术乃天下之公器。足下既要学,有什么不可呢?”说罢,就起身到壁间,取出一册递给舜。舜展开一看,原来是弹琴之法,上面绘着许多琴图,有正面,有反面,各处部位的名称都有注释,后面再加以详注。有些用指之法,画着许多符号,舜却看不懂,经纪后一一说明,方才解悟。纪后又取出制就的曲调来,叫舜弹弹。舜本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一弹就合,不过生疏一点。当下舜就拜纪后为师。纪后觉着舜是不凡之才,亦乐于教诲,就留舜在家住宿。两人谈谈琴理之外,渐渐说到声音之道与政治相通的道理,尤其投契。

舜刚刚走到山麓,只见一个人,负着耒耜,赤着脚,戴着笠帽,行歌而来,看见了舜,目不转睛的看。舜看那人,觉得不是庸俗之流,亦定住眼睛看他。四目相射,渐行渐近,舜不禁拱手问道:“足下尊姓大名?”那人亦还礼道:“鄙人向无姓名,只在此地,耕种为业,因为舍间所住的是山洞,以石为户,所以大家都叫鄙人为‘石户之农’,这就算姓名了。”舜听了,益发觉得这人与众不同,正要拿话再问,那石户之农已转问道:“老兄尊姓大名?”舜告诉了,石户之农笑道:“原来就是虞仲华,闻名久矣。不嫌简慢,请到石户中坐坐如何?”舜有心要结识这个人,就说道:“正好正好。”

当下二人一路走,一路问答。舜道:“足下何以知道某的姓名?”石户之农笑道:“鄙人是在北山下耕田,向不问世事的。前年有一个鄙友来访,谈起你老兄才德盖世,心中非常仰慕,不期今日得遇。”舜忙问道:“贵友是什么人?”石户农道:“这人也与某差不多,无姓无名的。他是个北方人,数十年来遨游天下,随遇而安,饮食居处衣服等,只要可以充饥、托足、蔽体,绝不选择,所以大家叫他‘北人无择’。可是他的真姓名,连某也不知道呢。”舜道:“此人现在何处?”石户之农道:“他萍踪浪迹,绝无一定,或三年一来此地,或五年一来此地,不能预料。”舜想:“这人一定也是一个有道之隐士了,但是他何以知道我?”

正在悬揣,忽听石户之农说道:“这里就是寒舍,请进坐坐。”舜一看,果然是个石洞,洞之双扇,以石为之,洞中黝暗,仿佛有人在里面料理餐具,舜就止了步。石户之农先钻进洞去,与里面的人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话,随即携了两条破席出洞来,铺在地上,与舜相对而坐。

(2).?:音xù。

且说舜与石户之农对坐于洞外地上,仰面一看,只见上面盖着一座草棚,四边竖立几根大柱,用以遮蔽雨雪,想来就算是他的厅堂了,然而日光亦被遮住,所以洞中益发觉得黑暗。过了片时,只见洞中走出一个中年妇人,相貌癯黑,衣服朴陋,手中携了餐具,先到舜面前放下,又到石户农面前放下。石户农站起来,招呼舜道:“这就是山妻。”

舜亦慌忙起身,行礼致敬。那妇人还礼之后,复又进洞,陆续搬出菜饭。石户农先盛一碗饭递给舜。舜正在逊谢,那妇人又亲手盛了一碗,双手举起,高与眉齐,送与石户农,石户农亦双手鞠躬接受,两夫妇相待,俨如宾客。舜看了,非常钦敬。那妇人自进洞去了,这里石户农请舜坐下对餐,菜只一味,青菜而已。舜道:“初次相见,即便叨扰,不安之至。”石户农道:“仲华,你太俗套了。”二人吃完,那妇人复又出来,收拾而去。舜深觉局蹐不安。石户农道:“仲华兄磊落豪士,何其拘耶?”舜道:“以某在此,致嫂夫人贤劳旰食,何以能安?”

当下又闲谈了一回,石户农要上田工作,舜亦随行,愈谈愈莫逆。舜此行之目的,石户农也明白了,就劝舜道:“此地有山田可耕,何必远求?山下民风强悍,争斗不休,不可和他们共处,还是在此处为是。”舜听了,想了一想,说道:“某且往察看情形,如果真不可以相安,再来此地何如?”石户农见舜如此说,亦不强留。当下到了歧路,各自分别。

舜担了行李,径往山下而来,只见前面平原与山地相错,田畴甚多,但是人民简陋得很,都是依山穴居,远望如蜂窝一般,想来东夷之俗还未脱化。舜周历一转,就在山麓之北择了一处硗瘠之区,报告当地里长,请求耕种。里长答应了。舜先在那里筑起一座茅屋,作为栖身之所,然后披荆棘,辟草莱,慢慢地耕作。(现在山东历城县南五里,相传为舜耕处,县即以此得名。)哪知当地人民果然刁悍,有几个为首的豪强,看见舜是个异地的客作,便纠合了些党羽来和舜寻衅,说舜是私垦官地。舜将官给执照与他们看了,他们虽不敢怎样,然而时常和舜做对。舜所已经开垦之地,他们往往越畔侵占,攘以为己有,但是舜总不和他们计较,仍旧是恭而有礼的待他们,他们倒也无可如何。后来他们对于舜所造的茅屋,似乎有点妒忌,说他太奢华了,不像乡下种田人所住的,或者将舜的柴扉推倒,或者将舜所编的槿篱弄破,种种骚扰,不一而足。后来他们又想方法,将舜田的水源断绝,不许舜取用灌溉。舜就在山下,相度地势,自凿一井,不到两日,就凿好了,其地恰当泉脉,水流汲引不穷。(现在历山下有大穴,叫舜井,即其遗迹。)那些豪强看得有点稀奇,有些人猜舜是有妖术的,有些说舜是有神助的,议论纷纷不一,但是从此却不甚来罗唣。

一日,舜于耕作之暇,偶然取出那纪后所赠的琴来,鼓了一曲,随即唱了一歌,不想被邻近的人听见了,老幼男妇,纷纷来看,并要求舜再弹再唱。舜依了他们。那些人闻所未闻,个个手舞足蹈。一个老者说道:“我知道这个东西叫琴,我以前看见学校里的大教师弹过的,有多少年没得听了。”就问舜道:“喂!你从哪里学来的?你进过大学么?”舜很谦和的答道:“某没有进过大学,是另一个师傅传授的。”有一个中年人问道:“你是个农夫小百姓,学它做什么?”舜道:“这种乐器,懂了之后,可以陶养性情,增人的品格;偶然烦恼的时候,弹一曲,可以解除忧愁;愤怒的时候,奏一曲,可以消除暴气。它的用处多得很呢。”又有一个中年人摇摇头道:“我不相信。”舜道:“刚才我在这里弹的时候,老哥听得有趣么?”那人道:“有趣的。”舜道:“那么是了,听的人尚且有趣,弹的人可以抒写自己的旨趣,发挥自己的胸襟,岂不更有趣么?”众人听了,似乎都以为然,当下舜便将乐歌的原理与做人的道理,夹杂的向众人演说了一遍,目的总在化导他们的刁悍之心。众人听了,仿佛都有点醒悟,渐渐敬重舜了。有几个居然情愿受业,请舜教琴,舜亦不吝教诲。但是,这些粗心暴气和资质愚鲁的人,哪里学得来琴呢?过了两日,手生指硬,依然不能成声,不觉都有点厌倦起来。舜道:“这个琴学学繁难,我明朝教汝等另外一种吧。”

这日晚间,舜砍了许多细竹,断成无数竹管,管口用细小之竹塞住大半,再用小竹叶片嵌在塞子中间,共总二十三管,并排平列,用木板夹住,再用竹板镶其两头,编成一种乐器。最长之管,长一尺四寸,以次递减,其形参差,仿佛凤凰之翼;尚余下十六管,又编成一个小的,最长之管止有一尺三寸,按着宫商角徽羽五音,轻重、长短、高下、清浊,声音各各不同。制成之后,吹起来,悠扬婉转,如鸾吟凤鸣,非常悦耳,舜自己亦颇觉得意。

次日,工作之暇,诸人又来请教,舜便将制成的乐器先吹给他们听,又教他们吹的方法。众人听了,吹了,个个乐不可支。但是乐器只有大小两件,你也要吹,我也要吹,不免争夺起来。舜慌忙劝阻,趁势便将做人应当推让的大道理和他们说了一番,随又说道:“人所以和禽兽不同的地方,就是一个礼字。礼的根据,就是退让。禽兽是没有礼的,遇到可欲的东西就争,食物也争,雌雄也争,两物争一食,两雄争一雌,这是常见的。争之不已,则夺;夺之不已,则相咬,相噬。试问我们一个人,是不是应该如此?假使人人心中都只知道有自己的利益,而不知道礼和理,请问世界上还能够一日安宁么?人生的第一要事,是应该互助的。同在一个范围之内,你助我,我助你,和和气气,那么何等的快乐!假使同在一个范围之内,你但知道你的利益,不肯让他;他又但知道他的利益,不肯让你,结果必至争夺,两败俱伤,何苦要紧呢!现在这个乐器,你要吹,他也要吹,他和他又要吹,遂至于相争相夺,夺到后来,势必夺破,大家没得吹,岂不是两败俱伤么?如若知道退让,他吹了你吹,你吹了他吹,既不至于相闹,又不费力气,又不费时间,何等的好呢!你们假使刚才不争,互相推让,此刻早已大家都吹过了。”

众人听了这番话,仔细一想,觉得刚才的这一番争闹的确无谓而可笑,于是就有一个人问道:“那么,谁应该先吹,谁应该后吹?还是拈阄呢,还是抽签呢?”舜道:“我看都用不着,最要紧的是讲礼。礼别尊卑,礼分长幼。尊者先,卑者后;年长者先,年幼者后,这是天然排定的次序,何必抽签拈阄呢!”

内中一个人忽然问道:“你处处讲让讲礼,我们前回弄破你的茅屋,侵占你的田地,断绝你的水源,你总不和我们计较,是不是就是让么?”舜道:“是呀!这个就是让。假使我不让,势必和诸位争,争的结果,无论是哪一方面失败,终究必至于大伤感情。古人说得好:‘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本来都是好好兄弟,何苦伤害感情呢!所以我情愿退让了。”

内中有一个人又说道:“假使我们只管侵占你的田,你怎样呢?”舜道:“天下之大,空地甚多。即使诸位将我的田统统占去,我亦还有别处之田可以去耕,何必定与诸位相争?总言之,人生在世,礼让为先,情谊为重,货利财产等等,皆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朝可以散,夕可以聚,只有礼让情义,是人和禽兽分别的关头,假使弃去了礼让,灭绝了情义,虽则得了便宜,占了许多财产,终究是所得不偿所失呢。诸位以为如何?”众人听了,天良渐渐发现,不觉都呆了,寂无一声。

舜看了他们一回,便笑道:“我们言归正传吧,这个乐器,名字叫箫,是我想出来的,制造非常容易,我一个人昨晚已制成两个,假使大家制造起来更加快,只要几个晚上,大家都可有得吹了。现在我看,要吹者轮流吹;不要吹的跟着我制造,如何?”众人此时都推让起来了,大家都不要吹,情愿跟着舜制造。一晚功夫,便已制成了二三十具,大家分配,还有得多。那余多的,却又彼此相让。让到后来,大家都不要,就存在舜处,请舜分配。于是每人各执一箫,一路吹,一路走,欢天喜地而去。

自此之后,当地的豪强不但不来欺舜,而且个个都敬重舜。有时邻居争斗,都要请舜裁判,舜的话比官令还要佩服,绝无疑意。舜平日总是为人父言,依于慈;为人子言,依于孝;为人兄言,依于友;为人弟言,依于恭;为人夫言,依于和;为人妻言,依于柔;为邻舍言,依于睦;为朋友言,依于信;为做人言,依于仁义,如此而已。

半年以后,风气大变,种田的人居然都知道自己取那硗瘠之地,而将那肥沃之地互相推让了。舜又教他们做室筑墙,以茅盖屋,舍去了那个穴居的陋习,以合于卫生之道。大家亦都一一依从,果然比穴居舒服便利,于是益发爱舜敬舜。远方的人民听见这个风声,搬到此地来住的络绎不绝,偏僻之地渐成了繁盛之区,可见舜化导的功效了。舜看见他们如此,亦是安心,然而一想自己得罪父母,只身远窜,不能侍奉,不由得不忧来填膺。再看看邻居之人,一家父子兄弟融融泄泄,而自己则零丁孤苦,有家归不得,尤觉伤心。

时光荏苒,倏已冬初,舜乘此农隙之暇,收拾了所得的货物,束装归里,将以省亲,兼奉甘旨。哪知到了家中,母与弟依旧置之不理,其父瞽叟更口口声声不许他住在家中。舜无奈,恸哭而出,来到秦老家中。哪知秦老去世三月,已安葬了。不虚在苫块之中匍匐而出,对舜稽颡大恸。舜追念秦老一向提拔保护之恩,亦怆伤欲绝,忙到灵座前痛哭一场,然后向不虚吊唁,问秦老病殁情形及时日,不虚一一回答。不虚又问舜出外情形,舜一一说了。

不虚道:“四个月前,雒陶来访你消息。我当时和他说,总在泰山之南,不想说错了,你恰在泰山之北。后来因为先父病重,没有心情招待他,他亦匆匆而去,想来没有遇到你。”舜应道是,于是又谈谈各种别后事,这日就住不虚家中。因见不虚新丧守制,不好多搅扰他,次日即动身告辞。不虚问他行踪,舜道:“现在正是农隙,既不能在家事亲,岂敢回到历山去偷安?我现在想往西方一行。我终岁劳动所得,本想献上二亲,无奈二亲总不许我开口,并不许我站立,无可上献,只好另易些货物,暂时作负贩生涯,以逐什一之利,且待来春,再往历山躬耕。你以为如何?”不虚点头赞成,当下舜别了不虚,即向西方而去。

哪知舜才去了一日,雒陶就到不虚家中,未见不虚,就高声问道:“仲华来过么?”继而一看,不虚缞麻在身,才知道他丁忧了,慌忙向灵帏行礼,又向不虚吊唁,然后再慢慢谈到舜。不虚道:“昨日刚动身,可惜你来迟一步。”雒陶道:“他家中仍旧不能住么?”不虚道:“是呀,所以他就走了。”雒陶叹口气道:“我从你这里去后,就到泰山之南去找,哪知无论如何总找不着。后来沿泰山西麓一问,就有人知道,说他在历山之下。我寻到历山之下,凑巧他刚动身归来。我急急赶到这里,又失之交臂,可谓不巧至极了。”说罢又叹气。不虚道:“他此刻是西行去负贩,萍踪无定,不必去寻他了。明年春天,他说仍旧在历山,那时再访他吧。”

雒陶点头道:“不错不错,他一定再到历山,他和历山人感情很好呢。”不虚便问怎样的好,雒陶道:“那日我到历山一问,他们听见了,仿佛和问起他们父母一般,对我就非常恳切,又非常亲敬,竟叫仲华是圣人,都说没有圣人指教,他们还离不掉野蛮人的习俗呢!现在远近的人,闻风而搬到历山去住的,竟有争先恐后的情形。你想这种感情,岂不好么?”不虚道:“仲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够使他们感化悦服到如此。”雒陶道:“我当时亦问他们,据他们说,亦说不出一个原故来,不过见了他的仪表,看了他的行为,听了他的言论,不由得不油然敬慕起来。”不虚道:“这才叫‘圣人所过者化’呢。”雒陶道:“我当时又问,仲华所教的是什么话?他们道:‘圣人只教我们以义,不教我们以利;圣人只教我们以让,不教我们以争。’”不虚叹道:“是呀是呀,仲华这种教法,才是不错。有些人动辄教人以利益为前提,以合伙相争为能事,弄到后来,大家只知有利,不知有义,大家争夺起来了。工肆的伙伴与工头争,商店的伙伴与店主争,学校中之生徒与师长争,甚至于家庭中的子弟与父兄争;那忘恩负义、反噬无良的人,尤其多不胜数,岂不是大乱之原么!仲华这种教法,真是不错,怪不得众人要崇拜了。”

不提秦、雒二人谈论舜的好处,且说舜别了不虚之后,径向西北行,到了顿丘地方(现在河北省清丰县西南二十五里),做了一回生意;又往狄山,瞻仰了帝喾的陵寝。心想:“帝喾旧都,在嵩山附近,听说那边贤人隐士甚多,我且往那边走走吧。”当下就向西行,随地添购货物,随地脱卸,好在舜的贸易但求什一之利,并不居奇,所以人人乐购,脱卸甚易。

一日,到了嵩山南面一个负夏地方(负夏地名,古书无考。春秋时卫国有负夏。但亦指不出地方来。据《帝王世纪》《皇王大纪》《国名记》上所载,都说是舜迁于负黍。负黍亭在现在河南登封县西南,姑且当它作负夏),觉得人烟稠密,民情朴茂,舜甚为称叹。贸易之暇,到处游览。

一日,到了箕山之下,只见一个老者迎面而来,一不小心,被石子绊足,跌在地上,爬不起来。舜看了,心中大不忍,忙过去扶了他起来,到一块石上坐下,又替他敲背捶腿。好一回,那老者才回过气来,说道:“感谢你得很。”舜看他年纪甚高,骨瘦如柴,满脸病容,就问他家在何处,又问他姓名。那老者道:“我已经十年不说姓名了,你问他作甚?”舜听了,觉得诧异,叩问不已。那老者道:“汝叫什么名字?”舜告诉了,那老者笑道:“原来是你,我亦久闻你的名字。罢,罢!我就告诉你,但是你不要告诉人。”舜连声答应。老者道:“我姓许,名由,字武仲。”

舜不等他说完,就拜了下去,许由止之不住。舜起身再道:“先生家在何处?我送先生归去吧。病体远出,终不相宜。”许由笑道:“生,吾寄也;没,吾宁也。即使死于道路,有什么打紧呢!现在你既然愿送我归去,也好,我家就在箕山的那一面,不过烦劳你了。”舜道:“小子得伺候长者,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敢说烦劳么?”当下舜扶了许由过山,走一段,歇一段,直到许由家中。许由深表感谢,于是与舜谈了一回。舜请拜许由为师,许由亦不推辞,就收舜为弟子。次日,舜送了许多日用之物给许由,以当束脩之贽。自此以后,贸易之余,舜常常去请教。

一日,舜正在做交易之时,忽来一人,生得乱头粗服,仪表不整,肩上挑着行李,像个游历经过的样子,口操北音,相貌清癯,满脸风尘之色,然颇不俗。舜便将所有货色取出来,请他拣选。那人道:“随便什么,只要可以应用就是,何必拣选?难道好的一定应该我用,别人只应该用坏的么?”舜听了这话,猛然触动,禁不住问道:“先生贵姓大名?”那人道:“我自来没有姓名。”舜道:“那么,先生就是大家所称为北人无择的,对么?”那人笑了一笑,亦向舜仔细观看,陡说道:“足下是否虞仲华先生?”舜不禁诧异,便问道:“先生何以知之?”北人无择道:“现在青、徐、兖、济一带,哪个不知道足下两目重瞳、手握‘褒’字的异表呢?我刚才没有细看就是了。”

舜听了,慌忙让座。北人无择道:“仲华先生,何以知道鄙人的诨名?”舜便将石户之农的话说了一遍,又请问北人无择:“何以知道我?”北人无择道:“前数年遇见贵友东不訾,后来又遇到贵友方回、灵甫,都是如此说。当时某已很景仰,后来见到石户农,因而与他谈及,不想他倒早已见过了,某反落后。”当下舜谦谢了一回,就与北人无择细细倾谈,非常融洽,彼此互相敬重,遂结为朋友。舜留他同住了多日,看看渐届春初,北人无择自到各处去闲游,约定他日在历山再相会。舜亦想归到历山,预备春耕,先来辞别许由。

哪知许由已在弥留之际,家人在旁环视。许由看见舜来,又笑笑说道:“我要观化一巡,再会,再会。”说吧,过了一时,即瞑目而逝。舜不禁大哭一场,停留两日,助他家人经纪丧事,又拿出这次贸易所得的利息,为许由营葬,葬在箕山之巅,所以箕山又叫作许由山。葬好之后,舜自归历山而去。

后来帝尧知道了,因就许由的墓加以封号,叫作箕山公神,以配食五岳,世世奉祀,几千年不绝。那时巢父亦早死了,到现在却有两个坟:一个在箕山,与许由之墓相近,后人因此将巢父和许由并称,叫作巢许;一个在山东聊城县东南十五里。究竟哪一个是真,却不可考了。

且说舜从负夏回到历山,再事耕种,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那时历山附近的人家越聚越多,地越辟越广,有人替他计算,自舜到历山之后,远近来归的人,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竟成都了。一个荒僻之地,忽成大都会,推究原由,都是舜的德感所致。而且这个都会里的人个个都听舜的号令,服从敬仰,仿佛一都之主,因此大家就叫他都君。

一日,春暮,舜在田间工作,思念二亲,忽见一只母鸠翔于树间,转眼一只小鸠又飞集在母鸠旁边,嘴里衔了食物,你哺我,我哺你,且哺且鸣,鸣声非常亲热,表示它母子的慈爱欢乐。舜看了这种情形,心中益发感触,暗想:“彼小小禽鸟,尚且有天伦之乐,我是一个人,何以连禽鸟都不如?真是惨酷极了。”想到这里,禁不住又要恸哭,后来一想,哭亦无益,我姑且作一个歌吧,于是信口而歌道:

陟彼历山兮崔嵬,有鸟翔兮高飞。思父母兮力耕,日与月兮往如驰。父母远兮吾将安归?

歌罢之后,悲从中来,再忍不住了,放声大哭,恸倒在山坡之上,惊动四围的农人,齐说道:“都君又在那里思亲了,我们去劝劝吧。”于是大家过来,竭力向舜劝阻,方才止住。这种情形,三年之中,也不知有多少次了。

一日,舜正在田间,忽然见邻村农友同了一个人来,说道:“这是都君家里叫他带信来的。”舜慌忙问他何事,那人道:“尊大人近日有病,令弟象叫我带信来,向你要些财物做医药之费。”舜听了,大吃一惊,忙问:“家父患何病?何时起的?”那人道:“据令弟如此说,我却不知道是什么病,想来总是重病了。”舜一听,尤其着急,忙到自己室中,将平日的积蓄统统取出来,一面又收拾行李,预备星夜驰归,一面又托邻人将他所种的田代为治理。

这时历山居民,一传二,二传三,都知道都君因亲病要归去了,大家都来送行。又知道舜积蓄不多,诚恐不敷医药之费,每家都有馈赆,合计起来,颇觉不资。舜再四推让,众人一定不肯收转。舜归省心急,无暇再和他们推逊,只得收了。刚要动身,哪知带信来的这个人忽然阻拦道:“令弟还有一句话,叫我和足下说。”舜忙问何话,那人道:“令弟说,假使足下要归去侍疾,叫我竭力劝阻。因为尊大人对于足下很不满意,倘若足下归去之后,尊大人病中肝火旺,恼怒起来,病势或者因此加重,那么足下恐怕负不起这个责任呢。”舜一想,这话有理,遂说道:“舍弟的话极是,但是我做人子的,平日既不能奉养,听见亲病了还不回去,那么我竟不是人了!我想总须回去的。”那人道:“令弟对我说得很恳切,叫我务必劝足下不要回去。我看足下还不如暂在这里,待我归去,和令弟接洽。如果尊大人病势沉重,我再来赶足下回去,岂不好么?”舜道:“极感盛情,但是我此刻五中如沸,恨不得插翅飞归,现在既然舍弟有这番深虑,我且归到里门,暂不到家,再看情形,如何?”那人见阻挡不住,只得与舜同行。

不数日,到了姚墟,这人叫舜暂且在村口稍待,让他先与象接洽,再定行止。舜答应道是。那人去了,舜独自一人守住行李,正在悬念父亲之病不知如何,忽然肩上有人一拍,问道:“仲华一个人在此做什么?几时来的?”舜回头一看,原来是灵甫、东不訾、秦不虚、方回四个。舜大喜,忙问秦不虚道:“家父这几日病势如何?”不虚诧异道:“老伯清健之至,并没有不适呀?刚才早晨出门,还看见他老人家由令妹扶着,在门外呼吸新鲜空气,我还过去请安、谈几句话呢,你这话从何而来?”舜至此,彻底大悟,便说道:“我有多时未归省,心中惴惴,常恐严亲有病,故有此问,如今心安了。请问诸位到何处去?”方回走过来,一把手握住舜道:“我和你多年不见了,实在想念得很。因为做了一个芝麻绿豆大官,职守所在,一步走不开,屡次想来望你,竟做不到。全亏灵、雒诸君随时来报告消息,所以我于你的事迹已统统知道。去年我发了一个恼,立刻将闾士之职辞去,不管天子准不准,我就走了。从此云游天下,回复我的自由。后来遇见东不訾,同来望望不虚,又遇见了灵甫,今天居然又遇见了你,真是爽快呀!”灵甫道:“不虚一向事亲,不能出门,后来又丁忧守制。前月我在家中想想,不虚服阕了,所以来访访他,不料路上遇着东、方二公。我们商量,正要来访你呢。”舜道:“承情之至。”东不訾道:“仲华急于省亲,我们和他同行吧。”众人道是。

这时方回等四人在旁,看见瞽叟动怒,大家都来相劝。不虚是最熟的,当先高叫:“老伯,仲华这次一定改过了。他连年所购的财货,颇有些,此刻都拿回来孝敬老伯,以赎前愆。请看小侄等薄面,再饶他一次吧。”瞽叟叹口气道:“秦世兄,你不要相信他。这个不孝子,是专门欺诈刁狡,不会改过的。”不虚道:“老伯息怒,仲华以后一定改过了,请老伯饶了他吧。”这时,方回等亦一齐上前,高叫:“老伯!大伙儿讨情。”瞽叟才缓过口气道:“既承诸位如此说,老夫暂再饶他一次。”

过了一日,邻舍知道,都纷纷来看。有的说是祯祥,有的说是妖孽,纷纷传为异事。只有方回知道,这鸟是与舜有关系的,便向灵甫等说道:“赤鸟就是朱鸟,它所居的地方,高而且远,是日中三足乌之精,感而降生的呢!何以有三只脚?易数,奇也。易数起于一,成于三,所以日中之乌是三足的。大凡人子至孝,则三足乌来集其庭。现在仲华至孝,所以此鸟来集,何足为奇呢!”灵甫等听了,都以为然。

不提方回等在外面议论,且说象听见众人有妖孽之说,便心生一计,和他母亲商量。他母亲就向瞽叟说道:“这个三足赤乌,无端飞来,不肯飞去,大家都说是不祥之兆。象儿去捉捉,舜儿硬孜孜不肯。计算起来,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怪鸟,舜儿来了,才来的,我看有点奇怪呢。倘使真是不祥之兆,不知道应在舜儿身上,还是应在我们身上。我们倒不可以不研究研究。”瞽叟是受蔽甚深的人,听了这话,也不细想,便叫了舜来,吩咐道:“你归家已住过几日了,你可以仍旧到外边去,自营生活,享你的福,不必在此。限你今朝动身。”舜听了这话不对,忙跪下求恳道:“容儿在家中再多住几日。”瞽叟大声道:“我的话,说过算数,你敢违抗么?”舜知道无可挽回,只得含泪起身,收拾行李,拜辞父母,别了弟妹,重复出门。那只三足乌,却如知道人意的,舜一出门,它亦冲天而去,不知所往了。

且说舜出门之后,又到秦不虚家中来。那时灵甫等被不虚苦留,还未动身,看见舜这副情形,知道又被赶逐了,大家就安慰舜一番。方回道:“本来那个老巫咸见神见鬼的把戏,我不甚相信,现在我相信了。那个老巫的徒弟,岂不是说仲华的尊公‘要十三年之后双目才能复明,此刻虽求到灵药,亦无济于事’么?仲华求到空青,仍旧失败,他的话一半已验了。十三年现在已过去一半,等再过六七年,他的话语全验,仲华就可以永享天伦之乐,此刻不必过于忧愁。”众人听了,都附和道:“这话极是极是,只要尊大人目疾一愈,百事自迎刃而解,仲华且再静等吧。”舜听了,亦不言语。

灵甫道:“离此地东南几十里,有一个雷泽,面积既大,风景亦好。当初黄帝轩辕氏曾在此掘取雷神之骨,以击夔鼓,在历史上亦是有名之地。我们昨天和不虚闲谈,说不虚从不出门游历,与男儿志在四方之旨不合,劝他同到雷泽去游玩游玩。如今仲华来了,我们同去吧。”

舜听了亦赞成,正要起身,忽见外面来了三个人,原来是雒陶、伯阳、续牙。众人大喜,都道:“难得。”方回道:“好极好极,我们大家去吧。”续牙忙问到何处去,东不訾便将游雷泽之事说了一遍。雒陶等都道有趣。不虚道:“我们从来没有大家一齐聚在一起过,今朝难得如此齐全,且在我家里畅谈一宵,明日再出游,何如?”大家都赞成。这一晚,良朋聚首,促膝谈心,真是其乐无极!

次日,大众出门,径向雷泽而来。那雷泽周围方数百里,烟波浩渺,一望无际。舜等到了泽边,雇了一只船,容与中流。舜忽然叹了一声,大家问道:“仲华叹什么?”舜道:“现在洪水滔天,陷没的地方不少。我看此地地势低洼,将来恐难幸免,所以发叹。”雒陶道:“洪水已经几十年了,圣天子急于求贤,到今朝竟还求不出一个,真是可怪。难道现在大家所称道的八元、八恺,还算不得贤人么?难道圣天子还不知道么?何以不擢用他们呢?真不可解。”伯阳道:“我想不是如此。八元、八恺,确是贤人,但是承平庶政之才,不是拨乱靖变之才。这个洪水,是天地之大变。八元、八恺虽贤,我看叫他们治起来恐怕亦没有办法的。圣天子求贤,急其先务,恐怕无暇及到他们,先须寻出一个出类拔萃之才,使他靖变定乱,然后八元、八恺起而辅之,那时自然迎刃而解了。”

不虚道:“那么这个出类拔萃之才是何人呢?当然是仲华了。”大家听了,都说果然,除出仲华还有何人。舜听了,竭力谦抑道:“诸位太过奖了。”续牙正色道:“仲华,古人当仁不让。如今民生困苦到如此,果然圣天子找到你,你应该为万民牺牲,不可再谦让了。”东不訾道:“可惜圣天子还没有知道仲华。我想仲华此刻的声名已经洋溢各州。历山三年成都的奇绩,尤为前古所无,四岳之中岂无闻知?想来不久必要荐举了。”方回道:“我去年见到圣天子,曾经将仲华的大略面奏过,不过我人微言轻,圣天子的求贤,又是其难其慎,不是敷奏以言,明试以功,绝不肯就用的。后来我又弃官走了,圣天子即使要找仲华,急切亦无从找起,所以至今未见动静,或者是这个原故。”

正说到此,舟忽拢岸,原来已到了一个幽曲的地方,有些台榭花木、碧隈深湍,可以供人游玩。众人至此,都上了岸,往各处游眺,走过了几个庭榭,只见方塘之上有一个人背着身子,独自在那里垂钓。众人也不以为意,从那人背后走过。那人听得后面有人,不觉回转头来,舜见他大头方耳,面如削瓜,口如马喙,暗暗称奇,说道:“好一个品貌!”谁知那伯阳、灵甫、续牙都是认识的,早跑过去,向那人拱手说道:“原来是皋陶先生,幸遇幸遇。”随即回身,将舜与方回等介绍与皋陶,又将皋陶介绍与舜等,说道:“这位是少昊金天氏之后,名叫皋陶。”

正说到此,只见一人仓皇而来,见了皋陶,便道:“家中刚有人带信来说,有好许多客人要来呢,赶快请你回去。”皋陶想了一想,便和舜等说道:“想来是元、恺等要来了,诸位可否在此稍待数日,容某去同了他们来。”众人道:“我们何妨同去呢。”皋陶道:“这个不必,因为是否不可知。如果是的,尽可以邀他们来此同游;如其不是,省得诸位徒劳往返。我往返总以半月为期,诸君能稍待么?”众人都答应了。皋陶就同了来人,星驰而去。这里舜等八人,仍在雷泽玩了一日,这夜就住在船中。

次日,众人商议在此半月中消遣之法。伯阳道:“游不废业。此地大泽,鱼类必多,水处者渔,又是圣天子之教,我们来做渔夫吧。”众人听了,都赞成,于是就向邻村购了许多渔具,大家钓网起来,倒亦甚觉有趣。

刚刚等到半月,果然皋陶同了苍舒、伯奋等来了,八元、八恺不差一个,另外还有朱、罴二人亦同了来,合之舜等八人,共总二十七个人,萃于一处。由认识的互相介绍,各道钦慕,就在那庭榭之中团聚起来。有的磊落轩昂,有的渊静肃穆,有的权奇倜傥,有的尔雅温文,须臾之间,议论蜂起,有的陈说天下利弊,有的评论古今得失,有的显专门之长,有的吐平生之志,真可谓有美必齐,无善不备。在下一支笔,亦记不胜记,所以只好不记。假使给汉朝的太史知道了,他必定要奏知皇帝,说天上德星聚,或者说五百里内贤人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