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舜自从与文命订交之后,极为得意。文命勾留多日,自回太原而去,舜仍旧做他的陶业,后来又到雷首山畔一个雷泽中去钓鱼。(现在山西永济县南四十五里,据明万历时李之藻的考察,说泽底有巉石深壑,冬至前水吸而入,如巨雷之鸣,所以叫作雷泽,和山东之雷泽不同。)那雷泽的西南,受了孟门山下之水,浸灌泛滥,已与山海连通,界限辨不分明。舜初到此,并不想做渔人的生涯,后来看见当地的渔人互相争夺优美的场所,时有斗殴之事,舜要想化导他们,就羼入他们里面,与他们共同渔钓。起初亦很受他们的排挤,仗着他的恭敬忠信和口才,向他们委曲劝导,不到半年,那些渔人受了感化,个个跑到那湍濑的地方去渔钓,而拿了曲隈深潭让给他人,这亦可算得是舜之成功。
后来舜又南行,看见离雷泽不远的地方有两条水,东西相离约二里。一条南流,名叫沩水;一条北流,名叫汭水,都流到山海中去。其地肥美,可以耕种。舜于是又在此处住下,干他的农夫事业。(这个地方后来又叫历山。)有一夜,忽然做了一梦,梦见得到一面大鼓,手中拿着鼓槌,不住的击,其声彭彭,震动远近。醒了之后,想道:“我向来不做梦,昨夜忽梦击鼓,必有应兆,但是应兆什么呢?”后来一想,恍然道,“是了是了:鼓声横可以震动远近,直可以震动上下,从前方回说,已将我的名字荐之于天子,不要此刻又有人荐我么?好在我此刻一切人才都已经有了预备,果真有人荐我,天子果然用我,我亦不怕。”
过了几日,舜正拿锄头在一个岩畔掘地,忽然掘出一物,晶光照眼。舜拾起一看,原来是一块大玉,那玉上又有无数文字刻着。舜仔细研究,却是说天的历数的。舜暗想:“这个玉历究竟是哪里来的呢?如是前人无意中所遗落,不会在岩石之中;如是有意埋藏的,那埋藏的用意,究竟为什么?况且这玉历所载,都是近代及以后之事,埋藏的人何以能前知?想起来或者是‘天命’在我,要我出来治平这个天下,亦未可知。我前日那个梦,恐怕要应验了。”想了一回,便将玉历藏下,口中说道:“管它什么天命在我不在我,我总是体道不倦,尽我的责任做去就是了。”
哪知过了两日,舜忽然又做了一梦,梦见抖散了头发,在那里栉沐,但觉两道眉毛亦渐渐的长起来,竟长得和头发一样齐,拖在地上。醒后想道:“人的百体,发居最上,仿佛是国家的最高地位一般。其次便是眉毛,它的位置亦不低。现在我梦眉与发齐,不要是天子听了人的荐举,竟来叫我,使我代行天子之职权,和天子一样么?”既而又想了一想,口中说道:“妄想妄想!哪有此事!照常工作。”哪知就在这日,舜披了袯襫正在田里耕作,忽见有一辆车子来到田亩边停下。车上立着一个官员,方面大耳,正笏垂绅,气象尊严,慢慢地跳下车来。那随从的人,早提起嗓子叫道:“那一位是虞仲华先生么?”舜答应道:“某便是虞仲华。”那官员听了,不顾脚下的涂泥,忙走过来,拱手作礼,躬身说道:“久仰久仰。”舜一面还礼,一面问道:“贵官何人?访某何事?”那官员道:“先生尊寓在何处?可否偕往小坐,以便承教?”舜答应道:“亦好。”
于是荷锄先行,那贵官及随从人等步行相随,转过桑林,到了一间茅舍,前临小溪。舜道:“贵官且稍待,容某洁身。”于是临溪将两足洗濯了一回,又入茅屋中,放下锄头,然后再出来,请客人入内,坐定,再请教姓名。那官员道:“某姓篯,名铿。圣天子钦仰高贤,本想亲来造访,现因事阻,特遣某先来致意。先生大德,敬慕久了。”舜听了,竭力谦抑。
篯铿细看那茅屋,纵横不到两丈,炉灶、器皿等都拥挤在一处,向南一门,向东一牖,虽有天光透入,而时当新霁,天气阴晦,屋中仍是昏暗异常。暗想:“帝女之尊,如果住到这里来,真是屈没了!”当下就问虞舜道:“先生一人住在此间么?”舜应道是。篯铿道:“宝眷呢?”舜道:“某尚未娶,家父母又远在他方,所以一人在此。”篯铿道:“先生今年贵庚?”舜道:“今年正三十。”篯铿道:“正是古人受室之年了,现在有人替先生作伐么?”舜道:“没有。”篯锉道:“某此番来造访,正为此事。天子仰慕大德,兼知道先生中馈尚虚,特遣某来为先生作伐。天子有两个女公子,才貌固然俱全,德性尤属温良,长者今年二十,少者十八,意欲附为婚姻,不知先生肯允许否?”舜道:“某草野微贱,何敢上婚天家!帝室之女,下嫁农夫,亦觉辱没,这事何敢当!请贵官为某婉谢,费神费神。”篯铿道:“先生此言,未免世俗之见,怎样分出什么上下贵贱来了!天子不过是万民之公仆,贵在哪里?先生道德参天地,贱在哪里?如虑到帝室之女或有骄奢之习,恐怕不能安于畎亩,那么某可以代为证明,绝无此事。圣天子持躬以俭,齐家以礼,本来宫中奉养与小民差不多。两位女公子秉承庭训,熏陶涵育,性质纯良。某系懿戚,宫中之事大略知道,请先生放心吧。”
舜刚要再说,忽见外面走进三个人,有一个看见了篯铿,哈哈大笑,拱手说道:“久违久违!幸遇幸遇!你怎样跑到这里来?”篯铿一看,原来是方回,不禁大喜;另看那两个,却不认识。舜起来代为介绍,说道:“这位是雒陶,这位是秦不虚,都是敝友。”篯铿一一相见,大家坐下,一间茅屋几乎挤满。方回向篯铿道:“某刚才来访仲华,看见车马盈门,从者杂遝,以为是个贵官,草野之人理应回避,后来向贵从人探听,才知道是你,所以拉了他们两个,大胆的竟闯进来,冒犯贵官,尚乞饶恕。”说罢,又哈哈大笑。篯铿道:“你一向在哪里?叫我好想。你丢了官不做不打紧,怎样连朋友都不来望望!”方回道:“你是贵官,我怕来望你,望了你之后,你又要荐我到天子那里去,叫我做什么官,我前次上你的当,幽囚了几年,现在我已解放了,好不自在,再来上你的当么!”篯铿发急道:“不要说这话了,我何尝要恋这个官做呢!不过我是天子的懿亲,天子以大义责我,我一时辞不脱,没奈何。再歇几年,我一定来和你把臂入林,你不要再奚落我了。”
方回道:“你现在来找仲华做什么?”篯铿便将来意说了一遍。方回向舜道:“这个有什么别的话讲,答应他就是了,难道还是害羞不成!”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方回又向篯铿道:“我当年早将仲华荐给天子,并且托你亦随时进言,不想天子偏偏不听。直到今日,才来做媒,想他做女婿,岂不是已经耽误了多年么!现在此事不必再议,我们三个代仲华答应,你请回去,复命圣天子,择日纳采便了。”舜忙道:“且慢且慢!容某再做计较,迟日再报命吧。”方回道:“仲华,我看不必再计较了。”雒陶道:“这个不然。二姓之好、百年之合,况且又有等级之殊。二女偕来,这事何等重大!岂可草草答应?我看还是依着仲华为是。”篯铿道:“雒先生之言极是,某再静候大教吧。”当下又谈了些闲天,篯铿起身兴辞。方回又向他道:“你那云母粉,服食得如何了?”篯铿道:“这几年来,总是照法服食,不过事冗,不能亲自去采,不免间断。”方回道:“你既有志学道,切须努力,不可自误。烹调滋味,虽则可口,还以戒之为是。”篯铿听了,诺诺连声而出。
舜送他上车后,仍入内与雒陶等纵谈,开口便问道:“家父家母迁居之后,近况如何?”秦不虚道:“甚好甚好。不过那迁居的时候,伯父母果然又疑心到你,后来经我们大家解释,方才肯搬,但是搬不几日,听说那姚墟左近果然陷没成为大湖了。(现在河北省南部元城县东有五鹿墟,墟之左右,有陷落之城名叫袭邑。)我们真运气呀!”舜拱手致谢道:“这事全仗诸位大力,某实在感激不尽。”
方回道:“仲华,刚才篯铿来做媒,你为什么不答应?”舜道:“某意拟禀过家父母,再行定见。”秦不虚听了,连连摇手道:“不行不行!仲华,你如果要禀呈父母,再办此事,包管是不答应的。我和你府上是邻居,这十年来,给你说媒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然而伯父伯母没有一个答应。不然,你何至于到三十之年还没有妻室呢?近来令弟年亦逾冠了,竟没人给他来做媒。伯父母谈起,总是非常不高兴。如若你再去禀知,又是天子的女儿,又不止一个,相形之下,必定难堪,我看一定不答应的,还不如不去说吧。”
雒陶道:“我所虑的,不在禀命不禀命,倒是帝室之女嫁给仲华,能否相安,是一个问题。”方回道:“不打紧。我从前在帝都,知道天子的家教非常之好,他的女儿,绝不会怎样的出乎轨道之外。”雒陶道:“这亦难说。你看丹朱,岂不是帝的元子么!岂不是同一样受家教么!何以如此不肖呢?俗语说:娶妻先看舅。我总有点怀疑。”方回道:“不是如此,当今圣天子的圣德,我们大家知道的、佩服的。天子这次对于仲华来相攸,一定是钦佩仲华的才德,要想大用他,所以先申之以婚姻,可料天子必定纯是一片美意,而绝无恶意。以天子之明,知道丹朱之不肖,难道不明了他女儿的性情么?难道明了他女儿的性情不是柔顺,而故意要嫁给仲华,使仲华再添一种家庭之困难么?以情理二字推起来,绝无此事,我说可以放心。”
雒陶道:“这层我亦知道,不过家庭中的关系很复杂,所对付的不止一方面,仲华又是失爱于伯父母的人,成婚之后,仲华夫人能否弃舅姑而不侍?侍奉起来,能否得舅姑之欢心?万一姑妇之间又发生问题起来,仲华夹在当中,岂不是更加左右做人难么!况且富贵贫贱,阶级悬殊,言语、行动、礼貌,一切种种,容易发生误会,往往本人出于无心,而旁观者以为有意。所以我说,帝之二女,即使都是贤淑非常,而事变之来,亦正不能逆料。仲华,你看何如?”
舜未及答言,秦不虚道:“我看这种以后之事,还在其次。仲华的盛德,刑于寡妻,当然不成问题,况有圣天子帮同主持策划,必有善法可以解除这种困难。我所虑的,就是现在究竟禀命不禀呢?”舜道:“我所虑的,亦正在此。”方回、雒陶听舜说到这句话,知道舜对于帝女已有允许之意,就齐声说道:“我看只有不禀命,万一禀命之后伯父母竟不答应,仲华,你莫非竟鳏居终身么?鳏居无后,是谓不孝;不告而娶,亦是不孝。现在告而不得娶,日后再不告而娶,那个更是不孝;所以还不如此刻先不告而娶为是。古人处事,有经有权,仲华,你是极有辨别、极有决断的人,为什么忽然迟疑起来了?”
舜听到此处,不禁心伤泪落,说道:“那么,竟是如此决定了吧!我不孝之罪,已上通于天,也不在乎这一遭了。”不虚道:“既然如此,事宜从速,恐怕伯父母那面或有风闻,反生波折。”雒陶道:“好在有我们三人,可以帮忙。”当下就推定方回前往接洽,因为方回和篯铿是极投契的,有些话可以磋商直说。
到了次日,方回去访篯铿,就将姻事答应了,并将昨日种种辩论亦大略述了一遍。篯铿道:“那么我就回都复命,请老哥等暂在仲华先生家多住几天,以便帮忙。”方回道:“这个自然,不过请你和圣天子说,仲华一贫如洗,历岁勤劳所得,都以供养父母,厚聘是办不到的,一切婚礼只可从简,你以为何如?”篯铿道:“圣天子崇尚俭德,绝不铺排,况且仲华先生的情形,圣天子是知道的,尽可放心。”当下又谈了一时,方回回到舜处,与雒陶等计划结婚办法,静等好音。
篯铿回到帝都,将舜已允许及各种情形向帝尧说明。帝尧大喜,就向篯铿道:“既然如此,这事就从速举办,劳汝再往沩汭走一遭。因为照例,二姓之好,男先于女,是要男家先来求亲的,汝就叫他倩媒妁来吧,一切礼节,且当商议。”当下篯铿又将舜居处寒陋情形说了一遍。帝尧道:“朕另有处置,汝且去吧。”篯铿领命,再向沩汭而来。
这里虞舜便请方回为全权代表,与篯铿一同偕至帝都,先行“纳采”之礼(纳采的意思,是承女家相攸,得其采择,表示一种感谢的意思),用雁一对,径往帝尧宗庙而来。用雁的意思,因为雁是随阳之鸟,往来南北,取其不失节的意思。这时帝尧先在宗庙之中、两楹之间布起几筵来。因为女儿亦是父母的肢体,与儿子一样,所以也在宗庙之中行礼,可见古人男女并没有什么不平等。方回是男家的媒妁,待以大宾之礼。帝尧是主人,在大门之外拜迎。然后进门,一路作揖,推让,升堂,又交拜了,然后方回就了宾位,帝尧就了主位,两方都说了一套照例的话,然后大宾告辞,主人拜送,这一幕纳采的戏,总算做过了。
隔了几日,又行“问名”之礼,那仪节和纳采一样。问名的意思,却有两个解释。一说,是问新人生母的姓氏。因为娶妻不娶同姓,母的姓氏或者相同,于理亦不应娶,而古人多妻,新娘究竟是哪一个母所出的,或妻或妾,不易清楚,所以必须一问,这是一说。又一说,问的是新娘名字。因为古时候男女界限极严,非有行媒,不相知名,现在要缔姻了,当然要知道新娘的名字,所以须问,这又是一说。二说之中,似乎以第二说为是,但究竟如何,已不可考了。
又隔了几日,行“纳吉”之礼。纳吉的意思,是男家得到新娘名字之后,就去卜之于鬼神,卜而得吉,则人意与天心都已齐备美满,便去告知女家,说道是吉的,那个姻事才算是成议了。此次尧和舜的结亲,本来用不着再卜,不过古礼所定,不便废弃,所以仍旧照行,一切礼节也和前次无异。
过了纳征之后,这项姻事,已算成功,的确而不可更改了,只要商量迎娶的日期,便可完竣。迎娶的日期,照例是要男家择定的,但是以两方面便利的关系,不能不与女家接洽。帝尧说:“两女出嫁,虽则无多奁具,然而荆钗布裙,亦总必须预备一点,时间太匆促,恐有为难。况且就仲华而言,他是一个寒士,一无所有。朕已饬人到沩汭地方,代他制备些器具,营造几间房屋,大约亦总非两三个月不能了。朕看请他择吉在三月之后吧。”篯铿拿了这番话告诉方回,方回遂归沩汭而来。
那时伯阳、灵甫两个适值亦来访舜,听到此事,大为欢喜,就一同留住在舜处,等方回的好音。因为舜的茅屋太小,容不了这许多人,于是七手八脚,又在旁边添构一座小茅屋。一日,方回到了,报告一切,大众知道姻事已成,无不满意,齐向舜道贺。伯阳道:“怪不得前面隙地上都在那里营造大屋,原来是天子饬人来造的。看它的图样,宫室之外,连仓廪、牛栏、羊圈都有,圣天子可谓想得周到了。”秦不虚道:“这个房屋,造得很古怪。东边一所,西边一所,南边一所,北边一所,零零落落,都不联络,究竟不知哪一所是给仲华住的。”灵甫道:“想来都是给仲华的。二女并嫁,将来仍旧分居,或许预备仲华迎养,亦未可知。”众人听了,都以为然。雒陶道:“闲话少说,我们且去找一个卜人,请他择一个吉日才是。”
原来古人择日并不如后世有黄道、黑道、星宿、生肖、冲克的讲究。他的方法,极为简单,就是先择定了某日,再用龟卜卜看,如其是吉的,那就用了;如其不吉,再更换过。当下秦不虚便说道:“何必外求,就请方回是了。”方回道:“我不是客气推托,我以为这是仲华百年之事,须得仲华自己去卜为是。”众人都赞成,于是舜就斋戒沐浴起来。过了几日,大家拟定了一个日子,如法卜之,果然大吉。众人从此就将应该预备的事情排定了,大家分工担任,却嫌人手太少。灵甫道:“东不訾现在豫州,此刻时候还早,我去邀他来吧。”众人道好,于是灵甫就动身而去。
这里雒陶等三人仍留着帮舜耕田。方回再到帝都来,通告日期,这个名目,叫作“请期”。明明是通告,反说是请,表明男家不敢自专,虽则选定了,仍旧要女家承认,方才作准之意,这亦是六礼中之一礼。一切礼节,与纳采等差不多,无须细说。
时光迅速,吉期渐近。照六礼所定,舜应该亲迎的,但帝尧体恤舜是个寒士,变通办法,在沩汭所造的几所大屋之中,指定一所命舜居住,又指定一所作为二女之居,亲迎的时候,舜只要就近亲迎,那么费用极省,而亦不至于废礼,所以舜不必来,而帝尧倒要送女过去。但是帝尧并不亲送,命大司徒代送,九个儿子亦随同而去。篯铿是媒人,当然同行,其余大小官员又派遣了多人。
说到此处,在下要代帝尧声明一句,嫁女是私事,百官是为国家办事的人,叫为国家办事之人去替皇帝做私事,未免与后世专制君主的作威作福相似了。帝尧号为千古第一圣君,何至于公私不分如此!其不知帝尧这次的嫁女,是为天下而嫁的,他因为要将天下让给舜,所以将二女嫁他,叫九男去养他,叫百官都去事他,这正是公事,不是私事,大家不可不知,闲话不提。
到了二女下嫁的前一日,帝尧备了两席盛馔,叫二女坐了首席,正妃散宜氏亲自与她们把盏。席罢之后,帝尧向二女嘱咐道:“为人之道、为妻为妇之道,朕与汝母常常和汝等说过。现在汝等将出嫁,朕不能不再为汝等嘱咐:大凡为妻为妇之道,总以‘柔顺’二字为最要。男子气性,刚强的多;女子气性,假使亦刚起来,两刚相遇,其结果一定不好。人心之不同如其面,夫妇之间,哪里事事都能够同心协意呢?到得不能同心协意之时,为妻的总要见机退让,不可执拗、一意孤行,这是最要的。还有一层,汝等是天子之女,汝婿现在是个农夫,汝舅汝姑,亦都是个平民,汝等一切,须格外谦和卑下,恪尽其道,万不可稍稍疏忽,致使人家疑心汝等有骄贵之气。汝婿盛德,天下闻名,将来事功,未可限量;即使终于田亩,汝等亦须始终敬重,切不可稍有叹穷怨命之声,使丈夫听了难受。要知道天下无数失节堕落的男子,大半都是被他妻子逼迫出来的。汝婿素来失爱于父母,将来汝等亦未必即能见爱于舅姑。但是做人的方法首先在自尽其道,无论舅姑怎样不爱,甚或怎样凌虐,总要忍耐顺受,尽我为妇之道。对于小姑娣姒,亦是如此。总而言之,柔顺二字之外,一个敬字而已。汝等有过,就是父母之耻,切记切记!”二女听了,唯唯答应。帝尧又叫了九个儿子来,吩咐他们好生服侍虞舜,亦将大道理切实教训一番。
到了次日,二女拜辞父母,挥泪而出。帝尧和散宜氏等,送至门外,亦觉难堪,禁不住亦洒下泪来,正是天下“黯然神伤者,别而已矣”。
且说大司徒等送二女动身,一路晓行夜宿,看看到了沩汭,岂知那地方因为回避洪水,高险回曲,非常难行。帝尧九子是素来不曾出过门的,心想:“帝王之女,什么人家不可嫁,偏要嫁到这种穷乡僻壤,而且要叫我们送来,真是难堪之事!”所以每到险处,往往怃然长叹,共总经过三个险阻,叹了三回,所以现在那个地方还有上、中、下三怃之名,就是这个原因。到了沩汭之后,大司徒等就在帝尧所指定的房屋中住下,静候虞舜的亲迎,按下不表。
且说虞舜那边,帝尧早遣人来通知,请移住到新屋中去,那草舍不要住了。这时灵甫已从豫州将东不訾寻到,一同帮忙,共总是六个人。秦不虚叹道:“我们八个好朋友,现在仲华大喜,只有我们六个在此,续牙不知到何处去了。”伯阳道:“他是二位新人的胞叔,应该请他来会会亲,可惜他不知现在何处。”当下决定,方回是媒人,雒陶做引赞,秦不虚代主人,伯阳指挥一切,灵甫、东不訾招待宾客。
到了吉期的清晨,方回先到女宅招呼。舜穿了礼服,亲自御了花车,前面一座彩亭,亭中安着两只雍雍鸣雁,径向女宅而来。进门升堂,先将两雁安放在上方,然后朝着当中恭恭敬敬的拜了八拜,早有大司徒等前来招待。须臾,两新人出来,由引赞者招呼舜上前,对着她们每人作了两个大揖,旋即出门,一同登车。舜居中执御,娥皇在左,女英在右,那辆车子是个安车,可以坐的,因为妇人不立乘。帝尧九子等随后送亲。到了家门,舜先下车,然后二女齐下,雒陶上前引赞,升降拜跪,行了百年夫妇大礼,送入洞房,共牢而食,合卺而饮,一切礼节自不消说。这里灵甫、东不訾来招待帝尧九子等。过了多时,九子辞去,大司徒亦回太原复命,这桩姻事,总算完结了。
到得第三日,舜与秦不虚等商议道:“某这番亲事,从权的不告而娶,但是为人子的,不能一辈子不见父母;为人子妇的,亦不能一辈子不见舅姑。今天第三日,本是应该见舅姑的日子,现在某拟带了两新人,即日前往拜见家父家母,并且乘便迎养到此地来居住,兄等以为何如?”雒陶道:“这个是极应该的。”秦不虚道:“万一伯父、伯母有点不以为然,那么怎样?我看不如再过几日,别图良法,或者由弟前往,将此事委曲说明,看伯父母辞色如何再定行止,如何?”伯阳、灵甫都叫道:“好,好!”东不訾道:“某的意见料起来,伯父母知道这个消息,一定要发怒的。儿子做错了事,父母一时盛怒,处以重罚,亦是当然之事。做儿子只有顺受,仲华是禁惯了,倒亦不必虑。我只怕仲华夫人,是帝室之女,加以新婚未几,万一伯父母盛怒起来,连两个夫人都加以重责,使之难堪,那时候会不会闹僵?这是可虑的。”舜连忙说道:“大概不要紧。某连日已将家庭状况向贱内等说明,并谕以大义,幸喜彼等尚能听受,料想尚不至于怎样。”方回道:“那么好极了,我看就此去吧,不必再迟延,使不孝之罪更大。”众人都以为然,于是舜和二女即日动身去觐父母,按下不表。
且说瞽叟夫妇,自从那一年舜出门之后,随即有秦不虚等来劝搬家。象和他的母亲,果然大起其疑心,说道:“我们住在这里几年,好好的,何以要劝我们搬?一定是舜那个孽障,在那里串哄,不要去上他的当。”不虚劝了几回,终是不理,不虚等大窘。后来邻舍有好几家听了雒陶等的劝导,陆续都搬了;便是秦不虚、雒陶、伯阳三家,亦都整装待发。象打听明白,又见舜不在此地,料想与舜没有关系,方才和他父母商量,决定与不虚等同搬,就一径迁回诸冯山旧居。那时水势渐平,从前舜所耕的历山旧壤,象就去耕种,倒亦安乐自适。舜的消息存亡,置之于不问。
一日,忽有邻人之母来访瞽叟之妻,深深贺喜道:“恭喜恭喜!令郎发迹了,做到天子的女婿,是很不容易的。”瞽叟之妻不解所谓,忙笑着问道:“究竟什么事?我没有懂呢。”那邻人之母道:“就是你的二令郎舜呀!他现在已经天子招赘做女婿了,听见说两个帝女都嫁给他,而且给他造了许多大屋,有宫,有殿,有花园,有马房,啊呀!讲究呀!两个帝女,听说相貌个个美如天仙。啊呀!大嫂,你有这个令郎,你着实风光,要享大福呢!”
瞽叟之妻听说舜有这种际遇,不由得又是疑心,又是妒意,便问道:“我没有知道,你从哪里得知的?”那邻人之母道:“是我小儿讲的。我小儿的朋友,刚才从一个什么地方回来,他说,亲眼看见,两个帝女已经到那里了,择个吉日,就要做亲了;那赠嫁的奁具,尽是珍珠金玉,抬了一里路,还抬不尽呢!那朋友因有要事,不能看他们做亲,就跑了回来,现在心里着实懊悔呢!”
瞽叟之妻听到此处,那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口中却仍是“咿!哦!嗄!是!哪里!岂敢!”的乱敷衍了一阵,等那邻人之母去后,瞽叟之妻送毕转身,就指着瞽叟大骂道:“你生得好儿子!你生得好孝顺儿子!连婚姻大事都不来禀告父母一声,竟是娶了!他心中还有父母两个字么!我平常说说,你口气之间总有点儿帮着,说他心地是还好的。现在你看,好在哪里?你这个瞎子,生得好儿子!尽够耻辱了!”原来刚才邻母那番话瞽叟已是听见了,心中将信将疑,却并没有十分生气;现在给他后妻一激,那怒气不觉直冲上来,但亦无话可说,不过连声叹气而已。
过了片时,象回来了,他母亲便将这事告诉他。象听了,摇摇头道:“哪有此事!这老婆子本来有点昏耄了,信口胡说。我想天子的女儿即使多得臭出来,亦不会拿来嫁给一个赤脚爬地、贫苦不堪的农夫;即使要嫁,一个也够了,哪里会一嫁就是两个!况且天子果然选中了他,要他做女婿,应该先叫他到帝都里去,封他一个官,然后再拿女儿嫁给他,这是顺的,断没有嫁到农家村舍来的道理。这个是诳话、谣言,我不相信。”瞽叟夫妇听了,亦以为然,便也不再生气。
过了两日,象忽然气冲冲地跑回来,告诉父母道:“前日那老太婆的话竟是真的,现在儿已探听明白,即刻他们就要来见父母了。父母见不见他们,请速定主意。”瞽叟听了,便道:“我不见他!我没有这个儿子!你给我拦住他,不许他们进门。”正说时,那舜等已到门前,随从的人却不少,舜都止住,叫他们站在门外。须臾,二女车子亦到了,三人一同进内。象受了父亲的命令,正要来拦阻,连舜叫他亦不理,蓦然看见两个绝色的嫂子,不禁一呆,仿佛魂灵儿都给她们勾去了,要拦阻也拦阻不动。舜问他父亲、母亲在哪里,他亦不作声,尽管两只眼睛盯在两嫂脸上,恨不得一手一个,搂在怀中,吞在肚里。
原来这时象的年纪已在二十以外,正是情欲炽盛的时候,偏偏亲邻之中,因为他品性不好,没有人肯要他做女婿,并且没有人给他做媒,他正是饿荒的人,此次突然看见两个帝女,所以现出这副丑相。舜见问他不理,只得率领二女径入后堂,象亦跟了进去。瞽叟是瞎的,不能看见,那后母一见了舜,不等舜叫,就放下脸骂道:“哪里来的坏人,擅自闯到人家内室里来,快给我滚出去!”舜此时早已高叫父亲母亲,率领二女跪下,认罪乞饶。瞽叟大骂:“畜生孽子!你既然没有我父母在眼睛里,你今朝还要跑来做什么呢?快给我滚出去!”说着,用杖在舜头上、身上悉力地敲了几下。舜连连叩头,伏地不动。二女亦跟着,跪伏不动。瞽叟夫妇虽则蛮横,倒亦无可奈何,只得不去理他,由舜夫妇长跪不起,足足有半个时辰。
过了片时,瞽叟说道:“这个不孝子,我早已不承认了。现在你们两个,说道是天子的女儿,我们做小百姓的,食天子之毛,践天子之土,受天子的恩惠,看天子面上,不能不暂时承认。但是国有法,家有礼,既然要嫁到我们这种穷家小户来,不能再谈到‘帝女之尊’四个字,总要依我家的法度,遵我家的礼节,扫地、揩桌、洗衣、煮饭、挑水、劈柴种种事,都要做的。世界上只有子妇事舅姑,没有舅姑事子妇之理。你们两个自己想想,吃不吃得下这种苦?如若吃得下,那么在此;如若吃不下,还不如同了不孝子赶快去吧,不必在此假惺惺的胡缠。还有一层,我家寒素,一切均须亲自上场,不能假手下人。富贵人家的排场,我家都用不着。现在都先和你们约定,将来见到天子,不可说我们有意虐待。”
娥皇、女英二人听完,一齐跪下叩首。娥皇说道:“谢两大人收留之恩,子妇等情愿在此,竭力侍奉。舜儿种种不孝,子妇等知道之后,已对他非常埋怨,现在舜儿已知愧悔,望两大人如天之恩,再饶恕他一次,以后子妇等当互相规劝,孝顺双亲,倘再违忤,情愿一同受罚。家父知道,亦不肯轻易饶恕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