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组成一张阴郁的面孔,里面隐藏了无穷的恨意,乙天卓感觉得到。刺骨的寒风叹息着,让他浑身颤抖。带来颤抖的是冰冷,还有懊悔……
乙天卓放过了涟川的所有人,相比心中的缺失,这不足为道。乙天卓唯一确信的是,他正在迈向地狱……
他在意的人走了……胖子宋成、秀才曹、比乐、泉男皂,噢……不……他拒绝去想她。
伤口太深,太深……一思念就会让他阵痛。乙天卓好像变成了行尸走肉。
乙天卓想起生命中的其他女人。方草娣,他也对不起方草娣,走时他没有道别,大唐女孩很可能还在抱怨他。一想起方草娣,他就会想起她的小辫子和小辫上的挂饰,还有挂饰碰撞的脆响。他们一起在长安的那段时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她应该出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家人,从此忘掉他。
黑夜不知不觉地笼罩住他,星星们眨着眼睛挨个出现,马匹踏着潮湿的黏土和草地在黑暗中彷徨。队伍中每隔十骑点着一把火炬,焰苗在风中飞舞,兄弟们的盔甲和头盔反射着橘红的光。前方是无际的树林,从扶余城到泗沘,还有一天路要走。早上,他带领一千先锋队先行。这支小队伍前进的速度很快,没多久就甩开了庞同善指挥的大部队。
“乙支大人,前面是条河。”巨人李义打断了他的哀伤。
乙天卓麻木地勒住缰绳,前面出现一条黑色缎带——奔腾的河流发出一阵阵险恶低哮。
“传令下去,今晚在岸边宿营。”他有气无力地下了命令。
巨人李义答应一声后掉转马头,沿着队伍往后传达命令。
他和童路下了马,一名军士过来遣走马匹去喂草料。营地中央点燃了一处篝火。他坐在篝火前让悲痛淹没自己。
巨人李义走近,带来咸牛肉干和干饼。他喝了几口水:“等米粥烧完后,给我来一碗。”
“宋成就喜欢喝粥,也喜欢做。”巨人李义叹道,“有他在,咱们二团的伙夫最是清闲。”
宋成死于赈粮的袭击中,多么快乐的一个伙伴。
“他还会跳胡旋舞,”巨人李义继续说,“嗓子也好。”
不光宋成,秀才曹也走了,被泉男产割下了首级。乙天卓没有找到他的尸身,不得已只能找来他的衣物,让李义掩埋于洒泪亭附近。从未哭过的李义赶跑了所有人,一人在坟前哭了两个时辰。
还有比乐,他唯一可以谈心的朋友。乙天卓没能保护好他。现在想起,他的伤口仍然刺痛。“我就是一个深坑,”他自嘲,“接近我的人呢都会死,尤其是在意我的人。”
心中另一个声音响起:“这是你自己造的孽。如果你不去登州军营,不见马载,不向苏定方建议攻打百济,不跟随天师来到半岛,这些人的死不会算到你头上,而你可以在长安开一爿酒肆,或者学一门手艺,比如打铁,或者做一名乐师,守着裴行俭和方草娣终老。这会是一幅美好的景象。但你选择了血与火,你选择了寻求公平和正义,就必须承担这些,承担残酷的现实……”
他叹了一口气,灌了一大口酒,悲伤地说:“向我保证,李义,保护好自己。”
巨人李义咧嘴笑了:“您放心吧,大人。我家里还有老娘呢,我会很小心的。”
童路把玄琴送入大帐中,被巨人李义瞧见:“大人,这把玄琴,您从登州就一直带在身上,从没见您弹过。”
“是啊,”他苦笑,“当时曹宪中和你在登州营内偷玩过它,被我发现了。”
“当时您发了好大火,还威胁要杀我们哩!”巨人李义笑道。
他仰脖灌了一口酒:“希望你们不要介意。我加入天师,是为了救我阿妹。”
“你的阿妹?”
“对,我阿妹。”他眼中透出残存的光,“她叫乙奴。在她成为人质前,她曾多次让我演奏玄琴,我一直推脱。我会救她出来,然后在思许亭演奏阿妹最喜欢听的曲子。”
“思许亭在哪里?”
“平壤,”他说,“平壤北面的牡丹峰。”他抬头仰望黑夜,“很快就会到了。”
之后,乙天卓喝了不少酒,用酒麻醉自己。他被抬入大帐的床铺上,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取出玄琴,抚摩良久,心思稍定,和衣倒在床铺上。
睡梦中,隐隐约约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乙天卓!”
冬比忽城外的洒泪亭沐浴在阳光中。小弟长成了和他一样高的瘦高小伙,眼睛如同后花园水塘中的池水一般清澈。
“小弟!”他上前扶住乙天旭的肩膀。
“我不是乙天旭。”
“小弟,你怎么了?”
“乙天旭死了。”
小弟的头顶冒出一缕轻烟,融入阴暗的空气中。
之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草原上,脚下是一处深陷的斜坡,远方来了一支马队。
“乙天卓!”
等马队走到他身边,他看到了二弟。他的脸憔悴而哀伤,脖子血肉模糊,微微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头颅。“大阿兄,”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取下自己的头颅,用两手托在腹间,嘴唇翕动着,“我们为你而死。”
二弟的身体中冒出青烟、蹿出火焰。前一刻他还有血肉,紧接着就变成了无数碎片。“救出乙奴。”碎片随风散开,彻底消散于风中。
“乙天卓!”
在泗沘殿内,小妹穿着婚服、戴着凤冠站在他面前。她对他厉声尖叫:“你带领中国人攻占百济,破坏我和扶余隆的爱情,你不配做我大阿兄!”
她头顶的凤冠开始融化,黄金像蜡一样滴落,冒着蓝焰,在她脸颊上烧出几道深陷的凹痕。“你不是我大阿兄!”她厉声号叫,眼睛爆突出来,形状恐怖。
前方有门,不过离他好远。他不敢正视小妹的眼睛,他开始快跑。后面的小妹在熊熊燃烧,让人窒息的炽热紧紧跟随着他。
前方的门被打开,一道亮光闪过。他闯了进去。
“乙天卓!”
这是冬比忽城乙支府,但他分不清这是祠堂还是政事堂。冰冷深入骨髓。乙支家的列祖列宗站在两侧,他们穿着古代大丽人的褪色服饰,手握白色长剑。
“逆子!”一个雪白头发、纯蓝眼瞳的老者骂道。
“逆子!逆子!”众人齐声呐喊。
人群中,祖父乙支文德拨开父亲阻挡的手臂,抽出长剑挥砍过来:“逆子!竟然引狼入室!”
他想对他们解释,但脸上完全没有知觉,更不用说舌头和嘴巴。他想到了乙奴,他必须活着!他拔腿飞奔。
“快跑!”鬼魂们齐声呐喊。他在恐惧中倒地,长剑落在背后。他的皮肤被割裂,血水顺着腰部和大腿流淌。血水一碰到石地板立即结冰。
“乙天卓!”
戴着鹰徽紫晶的女人再次出现,让他瞬间安静下来。
女人挡在乙支文德身前:“你不能杀害我唯一的儿子!”
乙支文德的眼神坚毅无比,钢铁之声从喉咙中发出:“但你害死了我!”
乙支文德挥剑砍向戴着鹰徽紫晶的女人。女人躲开,拉住他的手往后跑:“卓儿,你是乙支家的雄鹰,半岛雄鹰!没人能伤害你!飞走吧,我的儿子!”
翅膀撑破他的后背,冒出、舒展。他张开翅膀,依依不舍地回望世间最慈祥的女人。
“母亲……”他喊。
母亲冲他微笑,对他摆手。她的腹部冒出汩汩鲜血……
乙天卓飞向空中。政事堂渐渐变模糊,冷气散去,石地板消失不见。他飞过群山来到杜鹃涧。在木屋前,泉男皂点燃了一堆篝火,木柴熊熊燃烧。他落在地上。
“乙天卓,”泉男皂对他浅笑,充满花香的身体凑近他,在他耳边低语,“你回家了。”
“我回家了。”他痛哭流涕地抱紧女孩,“你没死!你没死!!!你没死!!!!!!”他浑身颤抖……而她柔声应和……绿水青山,林中木屋,还有爱他的女人。
他真的回家了。他抱住她温暖的身体,让篝火的火焰覆盖了他……
他骤然从梦中醒来,鼻子里有灰烬的味道。
耳边传来喊杀声!乙天卓猛然起身。他叫醒童路,从童路手中接过长剑,冲出营帐。外面,敌人的骑兵从北边涌来,如同一条钢铁和火焰组成的洪流。他们已经冲破了壕沟。隆隆的马蹄声和鼓声几乎同时响起,这是一次组织严谨、有序的突袭。
他环顾四周,上百座营帐有不少已经倒塌,厚重的油布落在兄弟们头上。一阵火箭从北部划过夜空,拉出道道光痕,应声落在营帐上。很快,那些营帐便冒出了火舌。紧接着,几个身上着火的兄弟在地上打滚,叫声凄厉。
黑影朝火焰移动,钢甲闪烁橙光。骑兵从四面八方涌出,隆隆马蹄声掩盖了凄厉的叫喊。人、马都没有穿戴盔甲,更显得灵便和鬼魅。敌人挥舞着环首刀和大棒,在人群中肆意行凶。
乙天卓一剑劈断系住马儿的绳索,跳到马背上。他用长剑拨开一柄长枪的攻击,金属撞击溅出一片火星。他正要回击,却被马下的偷袭者拉落马下。
乙天卓从地上爬起,一个突刺,长剑刺穿了偷袭者的胸膛。他向篝火的方向跑去。“成钳形队形!”他大吼。
“来不及了——”巨人李义在他身边喊。
随着敌人的骑兵越来越多,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很快,他们被围成一圈,退到篝火旁。
有几个兄弟欲冲出去,结果被长枪刺死。大势已去。他不想让兄弟们再受伤:“别反抗了!放下武器!”
灯火通明中,乙天卓仔细观察这帮袭击者。他们穿得破破烂烂,手中的武器也十分粗糙、简单,只不过人数众多。为首的将官骑马过来,像一尊移动的铁塔。他拿着火把指挥着众人。在闪烁的火光下,乙天卓盯着他看了半天,惊讶地脱口而出:“黑齿常之!”
那将官听到他的声音愣住了。他随后下马,拿着火把凑到他面前,睁大眼睛看了他好大一会儿,竟然大笑出声。将官扔掉火把,握住他的肩膀,狠狠地摇了下。“乙支老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哩!” 黑齿常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怎么还成了红袍子的将军?”
“阿兄不知道?我加入了大唐天师。”
“什么?!”黑齿常之的额头紧蹙。
“为了我阿妹,我告诉过你。”乙天卓说,“泉男产还囚禁着我阿妹。”
“如果你为了一个女人抛弃扶余人的勇气,那你就太软弱了。”
“大唐皇帝向我许诺过,不会灭掉我的国家。”
“听我说,老弟,大唐军队是虎狼之师,说的话不能信。他们联合半岛恶狼新罗人,正要灭掉咱们扶余人。依愚兄浅见,你要把个人恩怨抛在脑后,一致对外。等打退新罗人和中国人,咱们再找盖苏文这个畜生算账。”
“不行。这是唯一的办法。”
“乙天卓,”黑齿常之变了脸色,“你不要忘了,你还有一个阿妹,她是百济国的太子妃和未来的王后!国王扶余义慈、扶余隆和你阿妹都在逃亡,居无定所,食不果腹。我劝你回头是岸。我给你一条路——加入我的反抗军,一起反抗大唐的残暴统治。你知道吗?他们屠戮了整个村庄,纵容士兵抢劫,征粮大队把村庄抢了个干干净净。”
“黑齿兄,这里面有误会。我在百济赈粮时,也遇到过劫掠的军队。他们是新罗人,打着大唐的旗帜,这里面肯定有诈。有人在挑拨大唐和百济的关系。我告诉你,天师乃仁义之师——”
“攻破泗沘城后,纵容士兵烧杀抢掠,百济女人被征为营妓。”黑齿常之怒视他,“这也算仁义之师?!”
“我会质问苏定方大帅的,会给你一个交代!”
“你的意思是说,你信任这些中国人胜过信任我?”
“我没这个意思。但黑齿阿兄,我必须这样做。”
“你不是我阿弟!咱们的情义到此为止。”黑齿常之吩咐手下,“放了他们。”
黑大汉转向他:“乙天卓,这次我把你放了,是因为咱们原来的情义。以后,我们如同这支箭——”黑齿常之从箭壶中取出一支箭矢,“咔嚓”一声把它折为两段,“再无兄弟情分。再让我碰到你,哼,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