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荣耀之半岛雄鹰

第一百零七章 泉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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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不……”夫人哭号,“双神啊,救救他吧,谁来救救他啊,他是我儿子,我儿子……”

杨后琴抱着儿子冰冷的身躯,裙服破烂脏污,脸颊白如马奶。

“儿子走了,”他把手搭在夫人肩上,“松开吧,让他走吧。”做母亲的浑然不觉。泉男生用力掰开她的手指。儿子的尸体被毫无声息地抬走。

“什么样的人能对十岁的孩童下手?!”杨后琴的音调比他的湛卢双剑更锋利,“是谁害死了我儿子?!”她怒视着他,“泉男生,作为泉家的猛虎,去复仇,去给你儿子复仇!”

杀了他阿弟泉男产?不,泉男生厌烦了这一切。他厌倦了父亲关于家族荣耀的说辞,厌倦了朝堂中阳奉阴违的大臣,厌倦了三弟看自己的眼神,厌倦了高句丽,他厌倦了一切。“我不能。”

他带着唯一的儿子泉献诚来到会庆殿。这里是为父亲举办葬礼的地方,也是父亲带着母亲的尸体作为婚典贺礼的地方。

“双神,”他悲哀地想,“你们到底带来了公平还是偏颇,慈悲还是暴戾?”

他握着儿子的手穿过会庆殿的大门,头顶是无数盏白色的灯笼。他来到大殿的中心,两侧的大臣们在他身边纷纷跪下。他们中间有许多是父亲或者三弟的旧部:信诚、大祚荣、罗桂、乞乞仲象。他们曾跟随父亲征战新罗、大唐和灌奴部,但他已久疏于战事。如果他振臂一呼,这些手握重兵的将军是否会跟随他?还是选择暴虐成性的三弟?

巍峨穹顶下临时设置了一个高高的平台,他和儿子沿着木制的台阶上了平台,看到高句丽莫离支、大对卢的身躯静躺在花岗岩石棺中。父亲的阿弟泉净土和他儿子泉男正在为父亲守灵。泉净土的斗篷上有一些红色的镶边,人也呵欠连天,这情景让他颇为恼怒。叛徒,他想到,如果大唐围住平壤,父亲的胞弟会毫不犹豫地献出南部十城。

父亲大人穿着他最好的盔甲,胸前放了一把镀金宝剑,剑的上半截出鞘。父亲的右手牢牢地握住剑把,像是即将出征的勇士。“我父亲永远是个勇士,”他心想,“无论后世对他的评价如何,他让大丽站了起来。”父亲的神情严肃,一如他平时的冰冷。眼神是他的灵魂所在,也是让人恐惧的原因。这双眼睛可以看穿任何人,看穿任何人的焦虑、丑陋和虚弱。父亲的眼睛能杀人,如今它们永远地闭上了。

泉男生站在棺材旁边,和诚儿一起,把棺材盖板放置在棺材上,这会让父亲安息。“父亲,你安息吧,去追寻我母亲,”他苦涩地想,“无论我母亲是如何过世的,你需要去找寻她,去面对她……”

上午,大臣们来到棺材前挨个瞻仰。他们衣着简朴,表情肃穆,但泉男生怀疑许多人正暗中为此高兴,因大对卢的暴卒而倍感痛快。盖苏文与其说受人爱戴,不如说被大家畏惧,平壤人不会忘记当年他是如何杀掉荣留王和乙宏安,又疯狂坑杀了一百多名大臣的。“如果仇家们报复,我的家人怎么办?”泉男生苦涩地想。

所有的哀悼者中,克平最为伤感。“他把大丽变成了强国,”守灵的第六天夜里,太监告诉他,“盖苏文大人是男人中的男人。”

“而你是太监中的太监。”泉男生心想,同时心情复杂地看着克平。这个跟随荣留王一辈子的太监在最后时刻背叛了国王,改投令人敬畏的父亲,这中间肯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些秘密,被父亲带到了坟墓里。

时至黄昏,三弟没有出现。他不会来了,泉男生断定,他肯定不会来了。他杀了父亲,虽然盖苏文对他不好,但毕竟是他父亲。“他不该杀死父亲和我儿子,我最爱的儿子。”他悲哀地想。他想到了复仇,想挖出他的湛卢双剑,再次像“优雅的甘右”一样去战斗,将他的杀父仇人击倒,砍下仇人的头。不过“仇人”变成了三弟,上一次是二弟。“我不能再这么做了,双神开始诅咒我了,让我失去了儿子。我不能再失去夫人和仅存的儿子,我不能这样做,这样做是懦夫的行为。”

会庆殿内阴暗而静谧。最后一抹夕阳从高窗斜射进来,日神在每个慰问人的脸上笼罩上一层暗红的光,一如鲜血的颜色。高高悬挂起来的牛油灯被点燃,火焰摇曳不定,黑影像魔鬼,开始在墙上聚集。当所有人都离开后,会庆殿恢复了它的死寂和破败。

唯有小个子乌斗没走:“您真在这里守了七天七夜?您上次休息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泉大人?”

双面人一开口就让他厌烦。“盖苏文大人还活着时。”他轻声回答,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对他的厌恶。

“在这举国悲伤的时刻,于支留大人却在朝堂上向国王谏言,”乌斗用轻轻的语气说,“说要保举您三弟为高句丽的大将军和大对卢。”

“他不是我三弟,”他似乎听见湛卢双剑在抖动,“我不是他阿兄。”

太监克平却有些真实的伤感:“公道自在人心。您才是盖苏文的长子,最有资格做大对卢。”

他厌烦了这些。无论他们说什么,他都不想听。他让双面人离开了灵堂。陪伴父子俩的唯有蜡烛和甜腻而腐朽的死亡之气。他久跪的双腿几乎麻木,父亲和儿子的死让他彻底解脱了。

“或许三弟应该把我杀了,并抛尸在咸兴城的地底深处。”尸体也许若干年后才会被人发现,这样最好,他宁愿安静地死去。他想起小时候刚被父亲送往安鹤宫时,在呼啸的狂风中,荣留王在会庆殿前等他。

那时候的荣留王高大英挺,有着宝塔般的健壮身材,乌发飘扬,还有一双闪亮的大眼睛和利如刀锋的笑容。荣留王穿着明黄丝质长衫,脚踏棕色鹿皮靴,上衣的前胸用金线绣了条腾云驾雾的飞龙。

泉男生还记得荣留王蹲下身来,笑得异常柔和。“你最喜欢什么?”荣留王问道。

“我最喜欢剑。”他这样回答。

荣留王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生儿,我会给你找一个最好的剑师。”

从此,他开始了练剑生涯。荣留王把他当成亲生儿子看待,至少在黑石王子出生前。自从离开亲生父亲后,泉男生再没有踏出过王宫。“戴圭说得对,我早该随着荣留王一同死去,而不是像这样苟活着。”可他还有家人,还有他的儿子诚儿。

他望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父亲,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悲伤。“我的眼泪在哪里?”当他看到乙奴的手铐脚镣时,他哭得死去活来。看到父亲倒在血泊中,他一滴眼泪也没有。

守灵后,他回到泉府。信诚带着十名护卫驻扎在府中:“对不住了大公子,泉男产将军说这场悲剧是个意外——”

他冷漠地插话:“意外地杀死了父亲和他的亲侄子。”

和尚顿了顿:“泉男产将军说,如果大公子有什么需求尽管说。”

“他要软禁我?”他愤怒地质问。

“不是,为了保护您。”信诚一本正经地回答,“您要跟我走一趟。令尊去世后,大唐和新罗来犯,时局不稳,这是为了您全家人的安全考虑。”

“不要再拿我的家人说事!”他掐住了信诚,“永远不要拿我的家人说事!”

信诚身后的护卫要拔出刀剑,信诚摆摆手,护卫们收起了武器。

“想想您的家人。”信诚无耻地说。

他心中悲愤,松开了手:“回复我三弟,我和他割袍断义,恩断义绝,以后便是陌路人。”

毫无任何悬念,泉男生被囚禁了起来。

厚重的木门外传来声响,泉男生感觉死神临近了。“父亲,你如果在天上,你睁眼看看,这是你想要的一切?你自不量力地对抗大唐,对内压迫群臣,一次坑杀了一百多名大臣,你以为这是胜利?你睁眼看看,泉家已经支离破碎,我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更可怕的是,我们一直在自家人杀自家人。”如果父亲还说他为泉家赢得了胜利,他就要上前骂醒父亲:“你难道称呼这为胜利?!”

钥匙转动,牢门“咯”的一声被打开。他背靠潮湿的墙壁,渴望手中有武器。“没关系,我还能又踢又咬,尝尝鲜血的味道。”火光照来,他举手遮挡。“来啊,连你兄长都怕吗?来杀我啊!”他嘶哑地喊道。

来人果然是泉男产。他左手握着火把,两个大锤一左一右悬挂在腰间,随着身体的走动前后摇摆:“大阿兄。”

“泉男产。”他的牙齿咯咯响,“别这样叫我!你来做什么?”

“来看你。”

“让我作七步诗?”

泉男产呼了一口气,鼻孔发出“滋滋”的呼吸声。他摇了摇头:“不,不会。”

“但你杀死了父亲。好一个计策,勾结于支留和老妓女……”

“父亲是个懦夫,他正在葬送大丽。”

“他打跑了黑石王子,帮助咱们赢得了大丽!”

“我们正在失去它。红炮子刚进入百济时,大丽就应该出兵,联合百济抗唐,这样才能保住大丽。”

“那现在呢?”

“我不会坐视不管的,我会主动出击,和大唐的决战即将到来。”

“你是嫌大丽死得不够快?薛仁贵都快攻到平壤了。”

“薛仁贵不是大丽人,我们才是。父亲一味地退缩,让大丽丢失了太多城池。我不能再失去最后一次机会。我要向大丽人展示对待入侵者的待客之道,即使最终毕其功于一役!”

泉男生冷冷地说道:“这只表明你是一个嗜血的人。”

“我是一个嗜血的人,大阿兄,我不否认。因为我不嗜血,就不会幸存这么长时间。”泉男产举着火把转了一圈,“大阿兄,你是父亲的金疙瘩。在父亲眼中,我永远是别人的孽种,是泉家的耻辱。”

泉男生双手握紧镣铐,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可以依赖的东西:“好一个嗜血的泉家人,我也杀死了自己的二弟,你是不是要替他报仇?”

他松开镣铐,迎面打向三弟,正中面庞,蕴涵着所有的恐惧、怒火和痛苦。

泉男产后退了几步。“我不会道歉的,”泉男产的嗓音像锯木头之音,“我会做出赔偿。无论你相不相信,我不是故意杀害我侄子的。”

“噢,不是故意的?泉男产,我想报复你,我想用双剑砍下你的头为父亲报仇。但……你睁开眼睛看看……泉家人还有几个?只有你和我……”他无比丧气地瘫坐在石板上。

“对,只剩你和残缺的我了。”泉男产伸出右手,长满黄茧的手犹如一把坚硬的钳子,“大阿兄,我用这只手……用它杀死了侍女柳桐,因为她嘲笑过我;我用它……协助二阿兄杀死了乙宏安;用它杀死了高宝雄的先锋牟剑,敲碎了他的头;用它杀死了庞孝泰十三个儿子中的六个……还用它杀死了你的父亲、我的父亲,还有……还有你儿子,我的侄子。我喜爱他。他聪明又勇敢,像个真正的泉家人。”三弟的身体在颤抖,一滴眼泪在他眼睛里打转,但是没溢出来,“大阿兄,我从来没喜欢过这只手……”

三弟用左手拔出明晃晃的锋利腰刀,剑柄和剑鞘摩擦,“嚓嚓”作响。三弟举起了它——

“不行!”泉男生听见自己在大叫,“不能这样!”

他的声嘶力竭没能阻止腰刀划下。

一阵血雾后,“啪”的一声,断臂掉落在地。三弟像个大丽男人一样,没发出一声呻吟。“大阿兄,”三弟抽搐着走到他身旁,用左手给他打开镣铐:“你走吧。”

昏暗的灯光下,三弟显得渺小、可怜。

泉男生长吸了一口气,试图让不断颤抖的身体站稳,但无济于事。他停留了一会儿,看了看三弟的双瞳和残缺的鼻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只给三弟留下一句话:“照顾好乙奴。”

回到泉府后,夫人扑到他怀中,大儿子泉献诚在一旁哭泣不止。

冷雨飘飞,把平壤城内的泉府墙壁染成暗红色,犹如凝血。初冬已是如此寒冷,他可以想象接下来的深冬会是多么残酷。杨后琴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牵他走过泥泞的庭院,来到正堂。泉府一改往日熙熙攘攘的情景,即使正堂也非常冷清,并不见下人。

“他们都跑了。”夫人哭道,“他们知道你被三弟囚禁后就都跑了。”

他看到儿子泉献诚冻得瑟瑟发抖。

“你想着凉吗?”泉男生不敢再冒险了,这是他唯一的儿子。泉献诚从小身体就弱,虽然现在他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但仍经常生病,一阵风就能让他高烧几天。“诚儿,你是泉家人唯一的后代,也是盖苏文大人的长孙,你要有泉家人的样子。”夫人从里屋拿出一件狐皮大衣罩在儿子身上。

泉献诚望着他:“阿爹,三叔真的杀掉了小弟和祖父?”

“当然不是。”他撒谎。

“别人都说是。”

“你作为长子,不要轻信别人的传言。”看到泉献诚循规蹈矩的模样,他在心里叹气,“我和你阿娘有话要说,你先出去。”

等儿子离开,他凝视夫人,跟随他十几年、对他生死不弃的忠心女人。

他对夫人充满了歉疚。在太子的婚典上,他几乎命丧于二弟之手,让夫人担惊受怕;他带领大军征战于支留部,被人偷袭,差点死去,让夫人整日担惊受怕;为了救乙奴,他放弃了整个家族,杀死二弟,受到父亲的惩罚,夫人为此大病一场;夫人的父亲杨万春被自己的父亲逼死,他没起到丁点作用;而现在,夫人又要承受丧子之痛……

“我不能再次让她受到伤害,”他暗暗告诉自己,“不过还有一次,最后一次……”

他对夫人说道:“宝藏王已被三弟拿下,于支留也支持三弟,朝中无人是三弟的对手。在军中,信诚、大祚荣、罗桂等将领也支持三弟。高句丽已没我的容身之所。”

“夫君有什么打算?”

“大唐。”他对杨后琴说。

夫人身子一颤:“咱们泉家是大唐的死敌,大唐会接受我们?”

无疑,在地狱的某个角落,父亲看得咬牙切齿,更多死人会用戏谑的目光欣赏这场滑稽的剧目。

“他们会接受的。”羞耻感、无能感同时涌上心头,他觉得无比亏欠眼前的夫人。他没保护好她的父亲和小儿子,现在还要……

“诚儿……我要把诚儿献给大唐做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