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荣耀之半岛雄鹰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方草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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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降大典被安排在泗沘城的百济塔(今韩国忠清南道扶余郡定林寺内)前。牛角号响过几声后,一个传令官喊道:“圣旨钦点神丘道行军大总管、左武卫大将军、上柱国公苏定方将军到!”

苏定方大帅一身明光细鳞甲,骑着高大健壮、长颈高扬的焉耆马缓缓而至。两名将军一左一右,落后大帅一个马的身位,骑马并行。她看到后差点倒在棕人怀里,因为大帅左边的大将正是乙天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如老人的皱纹般深刻……

高台上,穿着百济服饰的五六排王室之人对苏定方跪拜。身边的棕人告诉她:“最前面的白须老者是百济国王扶余义慈,后面的是他的第三子扶余泰,那个是百济太子妃乙娇。”

棕人说的她听不进去,她很难把目光从乙天卓身上抽离。牛角号再次响起,义慈国王带领扶余泰和上百名旧百济大臣跪下,磕头道:“百济故王义慈率领前百济王室恭迎天师苏定方大帅!”

苏定方俯视他们,满面笑容。他从金盘中拿过绫锦圣旨,徐徐展开,朗声读道:

“维显庆五年十月一日,皇帝若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半岛子民,皆仰慕中原,盼归王化。今上苍恩德,被于半岛,唯三军将士用力,平定百济,王臣皆服,朕心甚慰。朕已赐中土天下大酺三日,特下诏将百济故地分为五部,置熊津、马韩、东明、金连、德安五都督府,并置带方州。五都督府下辖三十七州、二百五十县,皆纳入中国版图。命左骁卫郎将刘仁轨暂为熊津都护府大都督,乙天卓为副都督,统领天师,提调军事,并酌情委派故百济酋长分任都督、刺史、县官等职,以恢复民生,而百济故民能沐中华雨露!钦此!”

扶余义慈听罢行大跪之礼,口中齐呼:“吾等百济旧臣遵旨!大唐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定方双手虚扶起扶余义慈:“旧王义慈请起。你们的决定是正确的。圣人大喜,一概赦免了你们。不过,你等王室还有这一万多随从需要跟我走一遭。“

“大帅要带我们去哪里?您曾经答应过,我们可以留在故地。”扶余义慈的脸变成了苦瓜。

“圣人龙颜大悦,临时决定让我带你们返回东都洛阳。我要把你们献俘给皇帝。圣人对于你们自有处置。”苏定方拍了拍扶余义慈的肩膀。

扶余义慈脸上通红,似乎受到了惊吓,不能言语。

“不过,你放心,圣上宅心仁厚,对于归降的胡人,定不会为难。另外,乙支家的诺言值万金,”他欣赏地看了眼在一旁的乙天卓,“我不会破坏天卓和你们达成的协议。我会向圣人启禀,如果你们愿意来到半岛,或是留在长安,你们自愿选择。”苏定方笑道,他拍了下手,“众人跟我来!”

众人下了高台,跟随得意扬扬的苏定方来到百济塔前。方草娣看过去,石塔底层由四通石碑围砌,正面用花岗岩雕刻了一块石碑。石碑高达三丈,上面用额篆书书写了“大唐平百济国碑铭”八个大字,碑文用楷书书写,云“显庆五年岁在庚申八月己巳朔十五日癸未建”。

苏定方命扶余义慈等人观看,还用手指指点点。扶余义慈和众大臣皆鞠躬点头,唯唯附和。

在大帅右侧的刀疤脸将军大声笑道:“大帅,您的生祠在大岑岛修建完毕,旧百济民众降香祝致,络绎不绝哩。”

苏定方哈哈大笑:“一年的辛苦没有白费,总算给了圣人一个交代。”

仪式完成后,方草娣和棕人一起来到原泗沘宫殿。

在大殿门口,她对棕人说道:“你完成了一清丞相的托付,可以回去复命了。”

棕人眼中露出失望的神情,但转瞬即逝:“女孩这么早就想摆脱我了?棕人有很多话想对女孩说呢。”

在路上,棕人对她诉衷肠,流露出许多男女间的情绪,让方草娣大为惊讶。她拒绝了他的倾诉,但棕人坚持把方草娣送到最后。

看着棕人坚定而虔诚的眼神,方草娣只得把铭牌递给穿着甲胄的大唐守卫。守卫看完后,对方草娣一鞠躬,说道:“原来是王文度总督的手下到来。请恕罪。我马上引您进去。”

她和棕人随着守卫穿过泗沘大殿。大唐熊津都护府就设在泗沘城正中的宫殿内,门前站了四名持枪的威武大唐士兵。

方草娣进入正殿,她的心怦怦直跳——她心爱的人就在里面。果然,乙天卓正和一名老者站在大殿中央,对着地图议事。

她忘记了周边的一切,怔怔地走过去,也不知道双脚是怎么迈到乙天卓面前的。

她急切、热烈地看着他。日思夜想的乙天卓在容貌上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仍然高高挺立,但身体变得如此羸弱,像在秋风里摇摆的最高的一株草。他的脸色是如此憔悴,苍白的皮肤像干皴的榆树皮。

他的右胸口被白色纱巾团团包裹,不知道受了什么伤。在刚才的庆典中,他的伤情并不明显,但方草娣能感觉到他的疼痛,因为他移动得相当缓慢。最让她恐怖的是他的眼睛,本来忧郁的双眼变得空洞、冷漠,似乎已无力盛下任何情感……

她的走动惊动了乙天卓。他转过身看到了她,茫然地看着她,最后眼中现出一阵喜悦……

她猛地跑过去投进他怀里,抱住他大哭,让自己淹没在他的身体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才开口责问:“卓,你怎么了?你为什么瘦成这样?头发怎么全白了?为什么不给我打声招呼就一去不复返?!为什么不见我,不找我,为什么?!为什么?!我等了你十年啊!”多年的相思之苦像决堤的洪水一样迸发出来……

她大哭,之后是抽泣,最后是哽咽。他没说话,一直抚摩着她的后背。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她才回过神来,凝视他的眼睛。乙天卓脸上浮现出笑容:“娣妹,我们相聚了。这最重要。”

那位长者走过来:“我的老天爷,这可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兄长笑。看来,你们这是兄妹重逢啊。”

乙天卓向长者介绍道:“大都督,这是我的结拜小妹方草娣。”

“方草娣?”大都督问道,“和王文度一起来到半岛的方草娣?”

她擦去泪水,点点头。

“我收到过王文度大人的信,一直在等你们来泗沘城。王文度大都督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大都督问。

方草娣把经过简短地告诉了刘仁轨大都督。听到王文度死在金城王宫那段时,刘仁轨大都督皱起了眉头。

“哥哥,”方草娣改了称呼,“我搭王文度大都督的官船来百济找你,带着你干爹写给你的信。我们从登州出发,官船在靠近百济港口时被百济反抗军劫持,一百余人被他们抓获,好像是押往了倭国。只有我和王伯伯在一个神秘人的帮助下逃到了新罗。蹊跷的是,王都督在宣读圣人旨意时蹊跷死去,可能是有人在王都督的酒里下了毒药。后来那个神秘人也消失了。幸亏我反应快,读完了圣旨。”

乙天卓对刘仁轨说道:“这是新罗人下的手。”

刘仁轨踱了几步,看了下棕人,徐徐说道:“王文度乃我天朝命官,竟然在新罗遭此荼毒,这事非同小可。我须马上将此细节上报陛下。”刘仁轨皱了皱眉头,“新罗大臣们有什么反应?”

“新罗大臣都跪在地上。”方草娣回答。

“这事非同小可,我先发出邸报,待会儿恐怕还要和姑娘细谈。”对她致谢后,刘仁轨和守卫一起出了房门。

大殿内只剩下乙天卓、棕人和她。

卓凝视她的眼睛:“妹妹,怎么这么远跑来见我?多危险!以后有什么事情给我寄信即可。”

这提醒了方草娣:“你干爹给你的信……他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要交给你的。”她从上衣中取出一封信给乙天卓。他展开阅读。这封信方草娣看过数遍,已能背下,上面写道:

吾儿天卓:

长安一别,忽近十年。为父思念之情,并不消褪,却与日俱积。十年来,吾每岁修书数封,却如泥牛入海,不见回音。唯马载透露一二,然不能挡我思念之情。人愈老,情愈艰。望吾儿体谅。

祖母卧床不起,数日滴水未进,气息奄奄,唯希冀与你一见。

痛我心者乃方草娣,窈窕小女已化为痴情大龄姑娘,守我数岁有余。为父已拾掇房间,托媒人送彩礼,专等吾儿来。婚丧嫁娶,你我父子二人颐养天年。

至祈勿却为盼!

大安!

裴守约(印章)

显庆五年四月初五

短短的几段字,乙天卓看了一遍又一遍,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滴落。之后他开始缓慢地走动。她能看出他在思索,在踌躇,在彷徨……

方草娣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带他走。她冒着刀枪剑雨来找他,就是要把他带回大唐,开始他们的生活……没有谁能阻挡。她拉着哥哥的衣角,毫无羞涩地大声说:“我父亲收了你干爹的聘礼。”

乙天卓注视着她无比期盼的表情,嘴里蹦出一句话:“妹妹,我不能回去。”

方草娣的心瞬间跌到谷底:“为什么?你已手刃了仇人金缪,替阿弟、阿娘报了仇。”

“但我还没解救出我阿妹乙奴。”

她抓住乙天卓的胳膊,一脸哀求地看着他:“兄长,放手吧,这么长时间了,你阿妹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她还活着!”乙天卓凶猛地喊,脸部变得狰狞。他变了,在方草娣的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发怒。

她已顾不上什么礼仪,一把拉住他的手。“卓,你要听你干爹的话,跟我走,跟我回大唐。我们在一起,不分开,好吗?卓,我一直想你……没有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样生活,我离不开你……”她的泪水不停地往下掉,“卓,想想长安,想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知道你想家,你去救阿妹也是为了家。我们成立一个家,好不好?你有虔诚守护这份爱的我,而我变成了一位老姑娘。我穿越大海,冒着生命危险来找你……卓,梦幻般的长安城、温暖的小窝,还有孩子坐在你我身旁,为我们的家增添色彩和欢笑。卓,这就是我们活着的意义。你感受到了,对不对?卓,告诉我,”她摇晃他的肩膀,“告诉我,这是你想要的,跟我回家!”

乙天卓泪如雨下。“一位父亲、一个爱我的人、一幢府邸、几个环绕膝下的孩子……没错,这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要……我喜欢女儿,等她会说话时,我要教她唱歌。我还要男孩,乙支家应该有传人。我的儿子既要像大丽人一样英勇强壮,又要像唐人一般文明开化、知书达理。是的,”乙天卓像讲故事般慢慢地说,“这一切向我涌来,那么美好……不过,我生长在冬比忽城的乙支府,我们五个孩子追逐玩乐,我听到了父亲的谆谆教导、阿叔的弦琴声……二弟是我最好的玩伴,小妹很可爱,还有乙奴……噢,我的乙奴……我看到了血色婚典,父亲的头颅被活生生地割下……我被送入没有一丝声响的地牢慢慢腐烂,二弟和阿娘惨死,金缪让我和野狼搏斗,泉男皂为我而死,比乐在城墙上为我死去,以及我的兄弟宋成、李义、曹宪中,还有扶余隆——被我亲手斩下头颅的亲人、我阿妹的夫君……他们都已死去,为了我死去……”

乙天卓对她摇摇头:“妹妹,无人能从过去逃脱。即使是看破红尘、虔诚念经的僧侣,也会在深夜想起自己的过去……没有人,真的没有人……这些过去会刻入你的肉体,直到它在土壤中腐烂……”

乙天卓顿了下。“我必须找到她,”他最后坚定地说,“我必须去救她……救她是我活着的目的,直到死去……”

这席话让她的心冰冷得无法融化。“卓,除了你阿妹,其他人都不值一提?卓,喜欢上什么人,是我能选择的吗?”她剧烈地摇晃乙天卓,晃得他牙齿咯咯作响。后来她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卓,跟我一起念,‘窝想话俾你字,窝怎系好总诶内’,”她号啕大哭,“跟我一起念……卓,你必须跟我一起念……‘窝想话俾你字,窝怎系好总诶内’……我喜欢你,卓。跟我回家,回到大唐的家!”

心上人的眼泪像断线珠子般不断滴到她的手臂上。

棕人冒昧地走上前来:“你是乙天卓?”棕人看了眼方草娣后,目光落在乙天卓身上。

乙天卓转过身:“正是。你是?”

“你的鸳鸯阵滴水不漏,我的兄弟死伤无数。我佩服至极!”棕人微笑。

“你——你——你是袭击赈粮队伍的新罗骑兵将军?”乙天卓惊奇地问。

棕人抬起衣袖——方草娣大惊,这是棕人拿刀的手法。

方草娣下意识地站在了心上人面前。一道白光闪过,方草娣只觉得胸口被塞进一个硬硬的东西。

她垂下头,一把飞刀正中其前胸,鲜红的血顺着刀把往下流。

棕人睁圆眼睛,惊恐地看着她,手中的另一把飞刀滑落在地。

方草娣头晕目眩,一阵剧痛后,她再也感觉不到身体。

她滑倒,乙天卓在后面扶住她。棕人也近前扶住她。

棕人在她耳边喊,带着哭腔:“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是他的……”她觉得生命渐渐从身体里消逝,嘴巴像冻住一样,“他是我的……答……应……我,别再伤……害卓……”

棕人泪流不止。“棕人不会再拿他的命。但棕人已向一清丞相许诺,如果拿不到,棕人要用命偿还。”说完他笑了下,从腰间抽出腰刀插在脖子上,又转动了一圈。血喷射而出,形成一圈血雾。棕人倒在了她身前……

乙天卓抱住她,疯狂地呼喊。她看得真切,却听不见了。

随后她看到她和裴元庆、乙天卓再次来到平壤的汉风苑。他们三人一起,在温暖的房间里玩牌、弹奏玄琴、吹奏玉笛。这一切真切地展现在她眼前。

她还看到自己披上了五彩的画帛,穿着紫色褥裙,在乙天卓的欢快玄琴下翩翩起舞。

她想起了在长安他第一次吃辣时的窘境……还有他们一起看胡人女孩跳舞的情景……但很快,一切都不见了,代之以无穷的黑暗和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