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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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郑航跟着石锋没日没夜地泡在案件里,但正如石锋所言,他只是一个思想者,他可以将案情分析得缜密细致,将证据分析得头头是道,提炼出准确的观点,为侦查工作提供方向,但代替不了具体而艰苦的侦查。

网络上针对郑航的炒作越来越少,公安网评员主动出击,澄清事实,消除误解,发挥了积极而正面的作用。但是关于案件的报道依然没完没了,同情被害者、揭露案件真相的呼声越来越高,以前的案件被翻出来,各种质疑、鸣冤,透露出许多连公安都没有掌握的事实。一些被判处刑罚的罪犯家属陆续上访。

这天下午临近下班时,郑航突然接到齐胜的电话,让他立即赶到市委政法委会议室,参加正在召开的公检法联席会议。

郑航进去时,会议一定进行了很长时间,室里烟雾弥漫,贾诚正在回答有关领导的提问。

“没错。可以排除郑航涉案的可能。”贾诚将手头的资料整了整,“前面已经讲到某个嫌疑人四年来连续作案的可能性。此人在田卫华被杀的晚上,将长安之星停放在老庙社区第二巷第三个拐角处。他知道田卫华已经被放出来,知道他会在这一片跟相关熟人碰头。长安车在停放中被一男孩划上痕迹,好心的男孩母亲过意不去,一直想找到车主赔偿,从而给我们留下了线索。但这辆车目前还没有找到。”

“这听起来不是很奇怪吗?”一位检察院领导开口说话,“据检察调查,当晚郑航的车也出现在老庙社区,正是田卫华被杀的时间段内。”

“是的,这正是嫌疑人的狡猾之处。”贾诚答道,“或者那个小偷跟嫌疑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或者他们是同伙,将郑航引入现场附近,然后消失。我们打掉了当晚在附近作案的一个小偷团伙,却没发现引起郑航注意的小偷。这个问题,有待进一步侦查,但能否在破案前解答疑问,我不是很乐观。从视频看,郑航在社区内停留时间不到一刻钟。一个人从省城驾车回来,没有前期策划、跟踪,不可能完成袭击、杀人、逃逸。”

“这恐怕很难定论。”检察官继续质疑。

“除了时间因素,还有其他旁证。”贾诚说,“用作凶器的警用匕首,除了北方部分省份开始配置,南方没有试用。我们致电有关制造商,没有网购、邮购可能,凭警官证购买是无稽之谈。近年来,郑航忙于工作,从未跨省旅游或出差,也没有过跟外界邮寄物品的记录。”

贾诚从提包里拿出一个证物袋,举在头顶。“大家看,这是一只飞镖。检察人员在郑航家里嗅到与被害人衣物上出现的相同香味。经查证,这只飞镖带着一个浸透同类香水的棉球被人射进郑航客厅,钉在沙发侧面的酒柜上。”

“这事听起来真是神奇。”法院领导说。

“嫌疑人想通过这些物证栽赃郑航,却弄巧成拙。”贾诚最后结论道。

“再奇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政法委领导耸耸肩说,没人再反驳贾诚提出的观点。

“栽赃,是嫌疑人四年来的一贯手法,也是他的游戏规则。”贾诚继续说,“因为方娟和郑航在刘志文被害案中看破了这个游戏规则,并侦查发现了有关线索,嫌疑人恐慌了。他陆续采取措施,策划嫁祸郑航,并欲通过杀害李后宝,将郑航置于死地。”

“遗嘱是怎么回事呢?他怎么知道李后宝有那么多遗产呢?”

“遗嘱不一定是嫌疑人所为。我们还没有找到遗嘱。因为李后宝的死,他立遗嘱的真正目的,已无法得知。李后宝与儿子多年前便脱离了父子关系,他一直想跟儿子交好,但他儿子态度恶劣。李后宝被监视居住后,郑航是担保人,每日看望,并送饭送水,关怀备至,他有可能出于感恩心理立下遗嘱。此外,李后宝是十二年前郑平被杀案的知情人,这会不会也是他立遗嘱的原因之一?”

听到郑平被杀案,所有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主持会议的政法委副书记清了清嗓子,说:“这个问题就讨论到这里。郑航同志已经过来,我们听听郑航同志对嫌疑人的分析。”

“小郑,刚才我已将整个案件的详细情况进行了汇报。”贾诚接着说,“大家想听听你对嫌疑人的画像。”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如此重要的会议,如有冒失不周之处,请领导们批评指正。”郑航平静地开始汇报。

“这起系列命案有几个重要元素。首先,这个未知嫌犯目标明确,准备充分,有固定的游戏规则。他针对有吸毒史的人群下手,被杀害、被嫁祸的都是有吸毒史的人。而且,这些人大都涉及十二年前发生的涉毒案件,未知嫌犯也一定跟此案有牵连。

“其次,未知嫌犯熟悉刑法和诉讼程序,很享受复杂化。他杀人只是游戏的一个最初环节,证据移植、嫁祸才是主体过程。他非常熟悉这个群体,他们的住址、生活状况、活动规律。被嫁祸者不仅不能提供不在场证明,附近监控、居民反而能提出他在场的佐证。被害人身上留有他们搏斗的痕迹、被嫁祸者的皮肉、指纹及带有他个人特征的物品。

“第三,杀人手法十分单一——普通平常的因纠纷引起的**杀人,这其实是他的伪装。被杀与嫁祸者是熟人,而且存在着某种纠葛关系。命案的发生不会引起警方的怀疑。如果不是方娟在分析涉毒群体现状时发现巧合,这个游戏规则他一定会长期玩下去。”

“那方娟接到的电话又该怎么说?”法院领导反问道,“他怎么知道方娟发现他的游戏规则,又怎么会自行暴露给方娟呢?”

“这就涉及嫌犯心理。”郑航回答道,“方娟跟我一样,年轻,缺乏办案经验,发现游戏规则后,便在办公室警告有吸毒史的管理对象,让他们小心。管理对象对方娟的发现人尽皆知,甚至有些人害怕被害或被嫁祸,四处逃亡,甚至主动躲进看守所里。”

“嫌犯一定是个熟悉方娟的人。从电话得知,他对方娟既爱又恨,由此可知他是位男性,以前追求过方娟,显然并未得手。”郑航说着,心头一激灵。追求过方娟,却未得手,这层意思是他以前没有想到过的。

“如果未知嫌犯真的想让别人追踪不到,他应该独自行动,不跟人联系。”

“不,”郑航激动地摇摇头,“这名未知嫌犯杀人,可能出于某种莫名的仇恨,也有可能带着道德审判的意味,他是在卖弄聪明才智,嘲弄政法机关。他的行为,从一开始就带着游戏的性质,虽然限制了自己的安全边际,但只要有可能,他就需要表现自己。”

会场十分安静。主持人望着郑航,惊讶地说:“你是说……你是说这个人想要有人崇拜他的游戏?”

“是的。”

“难道他能堵住方娟的嘴,不向刑侦部门反映?”

“他认为不论方娟怎么说,刑侦部门都不会相信。”郑航说,“对正在侦查的单起案件来说,呈现出来的‘嫌疑人’证据确凿充分,看不出不对的地方。对以前审结的案件来说,既然经过这么多专家的审核,一个没办过案件的小姑娘的疑问不值得一提。”

此话一出,座上很多人面红耳赤。

贾诚一脸尴尬的样子,关西则鼓励地向他点点头。

郑航环顾一番会场,继续说:“总结呈现出来的各种因素,嫌犯应该是个白领青年,有一定的知识修养,特别是法律知识丰富,甚至有法治工作经验,极有可能是涉及政法工作的人。心思细腻,衣食无忧,过着中产阶级生活,但只有底层人格。”

每个人都点点头。

“如果再深入一点儿说,他抱着一定的道德观在做事。只是正如某个作家所说‘我想为改变这个世界尽一点儿力,可有时候我们会出错,我们一直努力的事,没能让这个世界更好,因为我们把力气用反了’。”

主持人赞赏地看着郑航,率先鼓起掌来。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会议继续。

郑航发完言,便离开了会场。夜的黑翼已经张开,不知还有多少魑魅魍魉在这夜色里预谋捣乱,但他确信,经过这次会议,针对有吸毒史者的系列杀人案件必然会有一个大的突破。屈指算来,宝叔已经死去近半个月,他该为这个无人关心的老人做些什么。

“小航,你也在这里开会啊?”突然,背后传来一声亲切的招呼。

他转过身,看到庄枫提着律师包从政法委办公楼上下来。“哦,小枫。”

“一起去吃饭吧!”庄枫拉着郑航的手,“叫上你的美女,找个雅致的地方叙叙旧?”

“算了,随便吃点儿,晚上还有事。”郑航牵挂着为宝叔做点儿什么。

“怎么?还加班?”庄枫露出惊讶的样子。

“不,我想为一个被害人做点儿什么。”郑航实话实说。

庄枫收起脸上的笑容,严肃地问:“是宝叔吧,应该。”

郑航不知道庄枫的“应该”是什么意思。他不想管别人的想法,误会也好,理解也罢,他是真心想为宝叔做点儿什么的。

他拨通方娟的电话,跟她说了为宝叔做点儿事的意思;方娟十分赞成。她算了算,正好是民间习俗的“二七”。

“你吃过饭了吗?”郑航在电话里问。

方娟幽幽地说:“我……这不是正在等你吗?不如就去‘银笛’吧,那里距宝叔家近。”

郑航放下电话,上了庄枫的车。庄枫看看他,拍拍方向盘,叹了口气。“你也该买辆车,又不贵,至少工作累了,不用走路,可以休息休息。”

“哪有你这条件?”郑航戏谑地说,“你要可怜我,那就借我开,或者每天来接我。”

“没问题,只要你愿意,反正我上自由班,跟着你跑都行。”庄枫说着,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递到郑航手里,“你啊,看你唇干舌燥的。”

郑航感激地接过来,大灌了一口。刚才只想着发言,真的紧张得水都忘记喝。那么多案子,死了那么多人,积了四年的冤案终于有希望昭雪,他能不紧张吗?

良久,郑航忽然轻声说道:“小枫,我记得刘居南的案件是你代理的?”

“是啊。”

“你觉得刘居南会不会是被冤枉的?”

庄枫沉思了一会儿。“当然。虽然证据齐全,但我总觉得其中有问题,于是四处奔波反映,并在法庭上大声疾呼,所以才延缓了审判期限。”

“吴平凡呢?”

“嗯,也是我代理的。”庄枫叹息一声,“可惜了。”

他转头望了一眼,郑航的脸上竟然缓缓流着两行热泪。

“是悲惨啊!”庄枫说,“我尽力了,可是法院最终还是判了死刑。”

“这些人可能都是无辜的。”郑航吸了吸鼻子。

“我有责任。”庄枫在身上摸索着,翻出一包面巾纸,抽一张给郑航,自己也抹了抹眼睛,“也许我们做律师的需要更大胆、更激进。”

他将纸巾塞回去,却掏出一包烟来,递给郑航。

“孝敬我的?”郑航玩笑道。在他的印象中,庄枫是不抽烟的。

“开过的。”庄枫说,“没办法,出门办事,不带烟不行。不过,慢慢地也学会了。”

郑航抽出一支烟,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口。

庄枫吸了吸鼻子,瘾君子似的,说:“给我一支。”

两个人坐在车里沉默地吸烟。一支之后又是一支。很快,车载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一包烟竟然很快吸完了,郑航仰着头躺了一会儿,突然说:“走吧,别让方娟久等。”

庄枫笑笑,出神地看了前方一会儿,一边发动车,一边问:“小航,案件是不是有突破?”

郑航的情绪立马高涨,激动地望着庄枫,只是庄枫的脸落在一片阴影里,看不清。“也许只能说有转机,但突破是一定的。”

庄枫没有回应。几分钟后,他又突然开口问:“小航,有嫌疑对象了?”

“没有。”

“是不是开始怀疑谁?”

郑航苦笑了一下:“我说过了,没有。”

庄枫试探地说:“哦,公安纪律,保密。”

“确实没有,只是大家正在研究串并案的事,这几年的案子应该都是一个人做的。”

庄枫的表情变得凝重。“早就应该这样了,我代理过这么多案子,从来就觉得这些案件太类似,那么平常,那么普通,却那么一致。圈里人都嘲笑我辩护词不用重写,因为每起案件都是一样的。”

郑航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甚至有人怀疑,那些案件都是我做的。”

郑航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样的话可不兴乱说。”

“开玩笑的。你们可要尽快抓住他哦,让我这个辩护律师也火一把。”庄枫拍了拍郑航的肩膀,车子驶进了银笛中西餐厅停车场。

方娟提着两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敞开的袋口里几沓冥币隐约可见。

郑航忙接过来,冲她笑笑,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谢谢你,方娟,你真细心。”

方娟嘴一撇,不悦地说:“还跟我见外。何况去祭奠宝叔也是我的心愿。”

郑航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庄枫远远地跟方娟打了个招呼,便站在原地,也不知为何,看那神色有些尴尬的样子。

因为离得近,不用开车,三人步行过去。

进入宝叔住宅楼前坪,广场舞刚刚开始,音乐喧嚣,大妈老太正在坪里扭得欢。郑航有些不知所措,去哪里呢?

“去后面阴坑吧,那里安静没人,又恰好……”庄枫看出他的犹豫,善解人意地说。

宝叔死后,监控和探照灯都撤掉了,阴坑前后暗黑一片,积水处泛着清冷的光。目光所及一片阴森,外面的歌舞愈发彰显出此处的寂静。庄枫说得对,这里实在是一个恰当不过的祭奠场所。

郑航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走在前面,方娟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庄枫放下手袋,麻利地从塑料袋里掏出东西。香烛、纸钱,还有纸扎的祭品,一一摆好。

郑航看着庄枫的动作,没有挪步。他垂手站着,也不想说话,脑子里似乎一片空白。

东西很快摆好了。庄枫站起来,小心地对郑航说:“开始吗?”

郑航点点头,依然沉默着,双手合十垂下头去。

先是香烛照亮了一片阴坑,接着纸钱燃烧起来,很快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火堆,但火势并不旺,有的红,有的黑,有的灰,像宝叔苍老忧郁的脸庞。

庄枫递给郑航和方娟各一沓纸钱,两人接过来,慢慢撕开,一层层地投入火中。

火焰跳动起来,纸灰像惊扰的蜂群,胡乱飘舞。郑航曾听老辈人说过,如果死者有德,纸灰会缕缕上升,象征着成佛登仙。这种乱舞的纸灰,说明死者魂无所安,有阴鬼骚扰,无家可归的幽魂在抢夺他的钱财。

郑航看着纸钱在火中慢慢烧化,由一片通红变成纷乱残灰,慢慢碎去,慢慢消散,不由得流下了泪水。

方娟的眼中也已盈满泪水,跳动的火焰模糊成昏黄的一团……

郑航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将方娟拥在怀里,耳边传来庄枫用民间腔调唱出的《招魂词》:

魂兮归来莫向东……铄石流金路不通;魂兮归来蜞向南……雁飞不过魂何堪;

魂兮归来莫向西……鹤发鹅毛浮不起;魂兮归来莫向北……断指裂肤莫奈何;

归来归来,故土不可旷,时日不可延。

庄枫将最后一片纸钱投入火中,随即退出几步,与他们并排而立,嘴里仍念念有词,只是不再发出声音。郑航和方娟不知他是在吟唱刚才的词句,还是另有新词。

当最后一片火星被翻滚的纸灰盖住,阴坑再次沉入无声无息的黑暗中。郑航三人对着纸灰虔诚地三鞠躬,然后慢慢地走了出来,显露在广场的灯光里。

“小航,我们回去吧!”庄枫拍拍身上纸灰,“你的心意宝叔知道的,他会安息,你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保重身体。”

郑航回头看了看阴坑,又抬头看了看大楼,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说:“你也回吧,我和方娟再待一会儿。”

庄枫看了方娟一眼,大约是想让方娟帮着劝一声,但方娟紧紧地抓着郑航的手,甚至没有感觉到庄枫在看她。

庄枫犹豫了一会儿。“那好吧,你们保重。”

“你先走吧,我们会没事的。”

看着庄枫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郑航牵着方娟的手在坪前的水泥凳上坐下来。广场舞已经消歇,人去坪空,四周沉寂得如同远古蛮荒地域,只剩下他们两人。

这个蛮荒的世界演绎过太多太多的故事。

有的人被杀,有的人被冤……被杀的、被冤的灵魂仍然飘**在这个世界里。他们心有不甘,他们在挣扎告屈。

放心,我一定揪出他,用他罪恶的生命来祭奠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