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航正要坐下来看案卷,询问方娟伤情,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时髦女人从门口冲了进来。转眼间,郑航感到双肩和手臂都落入了他人手里,他讶异地抬起头,一双柔软的女性的手摸上了他的额头。
“怎么样?小航,你没受伤吧?”姚琴用柔得滴水的声音问。郑航急忙抓住姨妈的手,轻轻地放在一边。“听说你一个人冲进杀人犯家里,跟杀人犯搏斗,还被对方打倒在地,开了两枪,怎么得了,让我怎么放心!”她再次抬手摸郑航的脸,郑航后退闪开。方娟就站在面前,让姨妈这样揉搓小孩一样揉搓自己,真难为情。
“关西怎么让你做这种事,我要找他去!”她抬腿就要往外面走。郑航反应过来,抓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推坐在沙发上。
“姨妈,”他趴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您的关心,不过,这是在办公室,还有其他人。”
姚琴仍旧情绪激动,但她一定把这句话听了进去。这时她才注意到另一个人的目光。方娟正用暧昧的目光紧盯着郑航,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这是我姨妈,”郑航不好意思地对方娟解释道。接着他又对姨妈说:“方娟,市局的,一起在专案组的同事。”他将姨妈的手放在她自己腿上,她没再抓他。他知道姨妈已经冷静下来,接着说:“有什么事,我们去走廊说吧!”
“你们说吧,我出去溜达一会儿。”方娟立即反应过来,走了出去。
姚琴也很客气。“对不起啊,小方,我只说几句话。”
“你这样做,我怎么对得起你爸妈?”姚琴带着哭腔说,“我一听说,吓坏了。听着,我会找关西的,我再也不准你参加这种事情。”
他举起双手,表示顺从。“放心,那情况只是偶尔碰上的。你不用找关局长,我以后再也不参与,好吗?”
“真的?”
“当然真的。看把您吓的。”
“那好,我要听你和关西当面说才信。”
真难缠。不过,郑航已经想好了对付姨妈的招,也不生气。“好啊,可人家在市委开会。”
“开会怎么的,我让人把他喊出来。”
郑航立即变色。“姨妈,你这还让不让我做人了?”
“好啦,好啦,有机会再说。”姨妈自找台阶,“小航啊,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别人跟我讲起你的事,我寒毛都竖起来了。那份恐惧你难道无法理解吗?”
郑航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正用双手反复揉搓着自己的胳膊。
“怎么啦?”姚琴关心地问。
“我突然想起来了,家里还有这段时间换下来的衣服没洗。”
姚琴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还不会关心自己,真要让姨妈操碎心?”她说着,准备出门去,却又转过来,“哎,刚才那女孩不错,不知找到男朋友了没?”
“早有了,正热恋中呢!”
姚琴一声叹息,离开了郑航的办公室。郑航知道姨妈很忙,刚从外面出差回来,单位一摊子事,还要关心他,真不忍心让姨妈去帮他洗衣服。但他没法,如果不出此下策,姨妈在被紧急电话催走前,会一直待在他办公室里。
方娟笑嘻嘻地走进来。她太震惊了,郑航竟然有个这么精怪的姨妈,快三十岁的男人被当三岁小孩哄着,真不知他怎么受得了。不过,联系他父母早亡的事,要抹平内心阴影,恐怕只有依赖这种体贴入微的亲戚。至少时刻让他体会到亲情。
她突然意识到似乎这也是她的责任,心脏猛跳起来。偷偷地瞄了郑航一眼,他正茫然地看着窗外,眼神涣散。他看起来非常疲惫,一脸憔悴,脸上还有几道尚未消退的划痕。
他已经有几天没睡好觉了,这样熬下去怎么行?
“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郑航转过头看着她问。
方娟扭扭脖子,装出无事的样子。“完全没事。医生说,那家伙一定懂武术,一招将我打昏,刚好打在致晕穴上,对我的身体伤害不大。”
“总还有瘀伤吧?”
“一点点,很快就会消散的。”方娟不给郑航啰唆下去的机会,接着说,“我刚从市局专案组过来,昨晚的全城搜查和围追堵截没有丝毫结果。领导已赶往省城,准备以省厅的名义向全国发通缉令。”
“如果没人接应,不可能这么快就逃了出去。”
“这种人孤独惯了,生存能力很强的。”方娟说,“不过,如果在公共场所出现,很容易被人认出来。”
“身份已经确认了?”
“嗯,制毒者叫章一木,毕业于某医科大学制剂制药专业,原来是中心医院药房的医生。两年前,因与领导不和,辞职不干。从此,与所有同事失去联系。几乎所有亲戚朋友、同事熟人都不知道他近年在干什么。”
“不一定。”郑航喃喃地说,“即使有人知道,现在也只想撇清关系,哪里会承认。”
“他社会关系十分简单,在辰河只有一个亲戚、两个同学,几乎没有朋友,一直没有结婚,没有男女关系方面的纠葛。”方娟介绍道,“亲戚说,除了正月里去吃过一次饭,从没见过面。两个同学跟医院同事一样,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联系。”
专案组据此判断,章一木在医院时便认识很多瘾君子,并研究了制毒工艺。辞职后,在遥岭巷租房开始试验制毒,但他的冰毒产量很小,只在一个小圈子里试用,所以没有引起警方关注。
但是,他为什么杀人呢?是四年以来的案件都是他做的,还是仅做了最近的几起?他的动机是什么?如果说田卫华作为禁毒线人出现,可能危及他的安全,他有动机,那么,志佬、宝叔被杀又是为了什么呢?
然而,专案组目前掌握的情况仅限于此,仍有大量疑点无法证实。
无论怎样,抓捕章一木势在必行。市公安局巡逻蹲守的部署不变,专案组则把主要精力投入到追捕中。郑航、方娟参与对章一木在市区藏身处的调查摸底,除了中心医院之外,他们把可能与章一木存在交集的所有社会关系彻查了一遍。结果是令人失望的。近两年,没有任何人跟章一木打过交道,更别说了解他的行踪。
齐胜对郑航的调查十分重视,每天上午、下午都要跟他碰一次头,讨论案情。齐胜烟瘾很大,带着郑航一根接一根地抽,很快把整个办公室弄得烟雾弥漫,方娟不得不待在门口。
“杀人动机至今还是个谜,你怎么看?”齐胜突然问。
郑航正在想事,一下子被问得猝不及防。
他抬起头,没有急于回答,沉吟了一会儿。“我觉得单独调查章一木不会有什么结果,还是要把系列案件放在一起查。”
齐胜直起身子,显然来了兴致。“你觉得目前的调查与系列案脱节了?”
“我说过,虽然不能断定章一木不是凶手,但是我能感到他似乎跟这些杀人案件没有太大的关系。不错,他聪明、强壮,具备杀人的能力;他涉毒,跟吸毒人员有关系;在他车库里发现车辆、香水味等物证,似乎至少证实了今年的案子是他作的。但是,他没有杀人者那种深入骨髓的仇恨,他也不可能把所有精力投入到杀人游戏中……”
“精力?”齐胜忍不住问道。
“是的。这个凶手几乎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投注在杀人之中,心机之深无人能比。”郑航很有把握地说,“杀人对他来说,是仇恨,更是道德惩罚,是能力的炫耀,是对社会……准确地说,是对政法机关、对警察的嘲弄。”
“他的目的是多重性的?”
“对。他在证明自己。”郑航把头转向方娟,“我曾经跟方主任开玩笑,说录完警、穿上制服的第一件事,就是穿着警服,到街头转悠一阵,碰到什么事都想管,想显示自己的警察身份,弘扬公道正义。这是一种最基本的人性,凶手也一样,只是他走上了反面的路子。”
齐胜想了想,点点头。
郑航继续说:“炫耀,而不会受到别人打压,的确是一件让人沉醉的事情。所以,他才一直这样做下去。”
“给我打电话,也是一种炫耀?”方娟说。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郑航吐出一个烟圈,“经过四年的杀人实践后,这个人相信自己有了这个能力,所以上升到了一个炫耀层次,决定正面挑战。”
齐胜扔掉烟头,说:“这么说来,在现实生活中,这个人刚愎、自负,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心怀仇恨,恰恰是一个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失败者。”
“应该是。”
齐胜仿佛讨得指示一般,决定回去从他讲到的那类人里重点布置调查。郑航和方娟也重新开车上街。经过遥岭巷,这个正待改造的古巷及周边陈旧的建筑伫立在一片突然袭来的乌云里,好像荒野老宅,显得沉默而不可捉摸。他们在章一木楼前停下车,犹豫了一会儿,走了进去。
现场取消封锁,所有物证已经搬到公安物证室,防盗门上贴着封条。他们屏住呼吸,沿着空无一人的楼道,往上面走。脚底偶尔踩到垃圾,发出“咯吱”的响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清晰。郑航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然后嘘出一口气,继续往上攀爬。
往上是一望无际的灰蒙,而灰蒙的尽头就是无法探索的乌云,所有的秘密都隐藏在那里。
郑航渴望探寻那些秘密,揭示那个谜底。虽然那秘密未必与他有关,但他近乎本能地不可自制地一步步向它靠近。
走到楼顶,接着又走下来,还是那扇防盗门,还是原样的封条。郑航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似乎渴望看到什么,又害怕看到什么。
门冷冰冰地封着。方娟的伤痛仍在,搏斗的场景历历在目……如果再来一次,即使牺牲性命,他也不会轻易让他溜走。
郑航走上前,抚摩着镔铁制成的门。章一木应该早就听到了他们的呼叫,然后走出卧室,在猫眼里窥探。知道无法躲过搜查,便松了门锁,躲在门后。不,躲在体育海绵垫后面。因为门是往外开的,客厅没灯,他的眼睛只盯着射出灯光的卧室,放松了警惕。
海绵垫正好竖在门的左墙边,郑航走进去,方娟跟进来,章一木闪电般出手,打倒方娟,将海绵垫罩在郑航身上……
心机了得,反应了得,功夫了得。
从这些情形看,他确实很符合系列杀人案凶手的特征。
但他不会是那个凶手。这只不过正体现出那个凶手的过人之处。凶手应该正在黑暗中暗自冷笑,正陶醉于警察像无头苍蝇一样无所适从,准备轻松地选择下一个目标。
郑航仰望着暴雨将至的天空。凶手究竟在哪里呢?
半夜,郑航尖叫着醒来。
屋外路灯的光芒穿过窗帘,使得卧室不至漆黑一片,可也只是一片微弱的亮光。等慌乱平息之后,他朝四周看看,弄清自己所处的方位,记忆中的尖叫似乎还在室内回**。他不愿再躺下去,害怕噩梦再次降临。
他摸索着起床,手机显示时间为凌晨四点半钟。
他浑身汗巴巴的,衣服都没穿,将家里的灯全部打开,然后喝完满满一杯凉水,钻进洗漱间。冲完淋浴,他终于感觉舒服了些,在室内转了两圈,不知该干些什么,索性穿上运动服,拿起篮球,向门外走去。
球场比屋子里凉快多了。他站在罚球线位置,一个接一个地投球,接连五个球都没进,然后进了一个,接着又没进,还是没进,再没进,接着连续进了四个,接着又没进……每一次失败他都要慢跑到场外捡球,然后带球到罚球线,空旷的球场像午夜凶铃一样,响着惊心动魄的声音。
半个小时后,他在罚球线上坐下来。喘着气,但心情已经平复下来,浑身汗如雨下。
现在,他的头脑又开始运转起来。至昨晚十点,他又走访了五十余名可能认识章一木的人,但与他早些时候每一次这样做的结果一样。有些人知道他的毕业院校,知道他在医院工作,有些人根本对章一木一无所知。几乎所有人都说章一木不好打交道,没有朋友。认识他的人都不跟他来往,就当身边没有这个熟人。
郑航不相信,一个人活着不可能跟不存在一样。他不断地询问跟章一木的关联渠道,不论程度如何,他都要去找一找、问一问,去了解一些蛛丝马迹。
他不是在作弄自己,如果找不到章一木与凶手的关联信息,方娟挨的打就白挨了,他们的搏斗白费了功夫,所有对凶手的追踪可能走到了尽头。
齐胜在郑航睡觉前又打来电话,说他跟市局专案组领导汇报过了,领导采纳了他的观点,但没有证据,没有抓到人,一切都是空谈。领导同意他们朝那个方向努力调查,并且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但正如领导所说,观点太空泛,需要划定一个具体的领域去调查。郑航划不出来,但他相信,对章一木的调查要与系列杀人案凶手联系在一起,才有柳暗花明的机会。
一片巨大的阴影罩住郑航。他抬起头:“你?起得这么早?”
方娟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你在打球,我还睡得着吗?”
“对不起。我醒来就睡不着了,因此想用劳累战法。”
“回去吧,我陪你。”
郑航一跃而起。“打扰了你,会让你白天工作没精神。”
“不知道。但我的精神状况取决于你,你再也甩不掉我这只蚂蚱了。不论是走访调查,还是取证分析,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求之不得。”郑航笑着说,“事实上,我不仅仅需要这些时间跟你在一起。我们之间可以发生更多的事情。”
方娟像看见外星人一样盯着他。“是我带坏你了,还是你的确变了。从哪里学会油腔滑调啦,真让人刮目相看!”
“姨妈教的。”
“瞎说。”
两人回到郑航家里。方娟倒了两杯牛奶,放在茶几上。郑航说:“我走错门了吗?”
“错哪儿啦?”
“这是你家,还是我家?”
“嗯,不知道。”
郑航猛不丁地伸出手,将方娟抱在怀里。方娟没有动。两人就那样站着拥抱了很久,郑航慢慢地拂着她的头发,嘴唇碰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着。
“如果在国外,我们这样做是违反办公室纪律的。”
“是吗?”郑航松开她,端起一杯牛奶,掩饰尴尬。
方娟脸颊通红,也端起牛奶,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其他意思。事实上,我很愿意。”
“我做了个梦。”郑航岔开话题说,“有人说梦醒便消,但我这个梦醒来后十分清楚。我梦见一块舢板飘在空中,一大群熟悉的人挤在上面,不断地有人把我往下面推,却又找不到是谁在推我,几次把我推下舢板,我死死地抓住,终于被人推了下去……”
“是不是关于系列案件?”
“不知道,不清楚那个推我的人是不是凶手?”
“熟悉的人?具体有哪些人?”
“不知道。只是心里想着我熟悉他们,竟然还有人推我。”
方娟沉思着。“有人要害你。害你的是个熟人。”
郑航看着她,“我不想分析这个梦,我只想逃离这样的梦境。”
“里面是同事吗?还是朋友,或者同乡、同学等,是哪一类人?”
他摇摇头。“我真的无法搞清,只是脑海里的一闪念而已。”
“你父母,或者姨妈亲戚在吗?”
“我可能想到了父母,想到需要他们帮我,可我不知道有谁在。”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方娟说,“你想到什么干扰你办案的人吗?”
郑航摇头否定。“你这样说真把我搞得晕头转向。这样的梦可能跟我的安全感,跟我父亲有些关系,但跟案件恐怕无法联系在一起。”
“你说你想不起那些人是同乡、同学,还是同事,或其他什么人?”
“我没认真辨认,真的没想过。”
“郑航,这一定有关系,琢磨案件凶手是你心里的唯一主题。梦境就像预感一样,在提示你,让你有机会另辟蹊径。”
郑航用右手攀住她的右肩,把她用力往自己怀里拥。“我只是跟你分享一下梦境,不一定有你分析的那种深意。”
“我也正有件事跟你分享。”她顺势把头靠在他的右肩上,“章一木老家是玉山的,在那儿长大,直到大学毕业,才来到辰河。”
“我们调查过了,没人认他这个老乡关系。”
“对。”方娟说,“但有一点很重要,玉山在赭冈之南,因为……”
“因为那双溯溪鞋沾着赭冈山顶的泥,他可能翻过赭冈山顶往返玉山与辰河,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有另一种可能。一个穿溯溪鞋、经常爬赭冈的玉山人跟他有联系。”
“这个人可能就是杀人凶手?”
“这样是不是缩小了很多范围?”她侧转身,温柔地俯在郑航的怀里,“与其大海捞针,我们不如一路查过去。如果我没搞错的话,玉山人,又能跟章一木有点儿瓜葛,这样查下去,概率会越来越大。你不这样认为吗?”
“范围是小了,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样更容易落空。”
“听了你的梦境,我可以把范围缩得更小——这个玉山人有可能是你的熟人。”
“不,我可不这样认为,你说的范围足够了,我们不能再缩小。”郑航说,“客观上说,这个爬赭冈山的人不一定是凶手,或者说不是整个系列案件的凶手。但是,他可能帮助原来的凶手杀害了宝叔。”
“这样就更接近目标了。”
“是的,分析起来近,查起来远。我脑海里几乎有一个杀人嫌疑人的完整形象,就是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我感觉他离我很近,但也可能远在天边。”
“不会的。”方娟肯定地说,“我们还有香水。昨晚我在网上查了几个小时,体味各类香水气味,应该慢慢地悟出些头绪,不是国内香水,也不是著名的法国香水。”
“你这么肯定?”
方娟仰起头看着郑航,两人的嘴唇只相隔那么几分米。
“女人的天性。”她继续说,“遗憾的是我还没有体味出来,那香气应该既普通又奇异,包含了另一种意味。”
“药性?”
方娟没有回答,仿佛睡着了一般,舒适地俯在郑航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