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辰河的路上,又一次电闪雷鸣。齐胜把郑航送到家属楼下,郑航却没有马上下车的意思,他看着路灯下狂风夹杂着暴雨打着旋儿肆虐。齐胜陪坐着,什么话也没有问,也没有谈论赭冈之行。对吴德生所在村的走访虽然一无所获,但他越来越佩服郑航,也越来越理解郑航的心情。
郑航根本没有心情说话。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暴风雨,心情像雨水一样潮湿。齐胜不知道郑航在想什么,十二年前郑平死亡的情形浮上他的脑海,让他与郑航共同悲伤。
“在这个世界上,”齐胜说,“恶魔总是真实存在着,好人总是受到伤害。”
郑航转过头,仿佛第一次发现齐胜坐在身边。“没有恶魔,还要我们干什么?只是我们已经尽最大的努力在阻止他们的恶行,有时却还是不知所措。”
“是的。不知道你爸爸当刑侦大队长时,有没有这种感觉?”齐胜迟疑着,却还是刺中了郑航生命中最敏感的地方。
“有的。”郑航认真地点点头。“最近一段时间,我时刻感觉爸爸还活着,他跟我们一起面对这一系列案件,他在跟我一起疑惑,一起分析,一起寻求突破。”
齐胜模糊地意识到,郑平应该就坐在车上。那时,他还是刚参加工作的毛头小伙,经常以羡慕的眼光看着郑平镇定指挥。
郑航没有说下去,接着看暴雨。过了一会儿,他放下车窗,让手**在暴雨中,感觉到雨水的清凉和击打,好像手上有什么污垢需要清洗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他缩回手。“你有没有听说过‘平庸之恶’,齐队?”
“为纳粹辩护的理论?”
“国际上是这样谩骂此理论提出者的。”郑航说,“但它确实有道理。即使是极端之罪,无论如何残忍、冷血、无情、泯灭人性,它既可能来自权力机器,也可能源于仇恨的催化,有时也来源于‘平庸之恶’。”
“你这是一种人性本恶的观点。”
“人性没有本恶,或本善的区别。每个人,无论男女,内心都有邪恶与善良两种本性,在不同的环境,会表现出不同的本性。有些人为善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四十年,在最后时刻,却展现出邪恶的本性;有些人在这一时刻,跟这一群人在一起,看起来是善良的人,但在另一时刻,跟另一群人在一起,却邪恶无比……”
“这可不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想法。”
郑航掏出烟来点上。“我这可不是鼓舞你,这是生活的真相。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复杂的、善恶难辨的地方。古话说‘床下有怪物’,一点儿没错。”
“我呢?可能是怪物吗?”
“我们身上套着法律的权力机器,只能按照法律的许可,展现人性。”
“别说法律让警察成为超人。”
“法律创造了一个让我们展现自己善的一面的机会,也就是让我们惩罚犯罪。”郑航平静地说,“就像平常生活中,有的人坑蒙拐骗、偷盗抢劫,有的人不断地伸出援手,帮助别人,因为社会赋予了他们不同的机会。”
齐胜小声说:“是不是你父亲的死,让你立志从警,抓坏人?”
“你不用再提我父亲,我明白自己。”
齐胜局促地搓了搓手,抬头看着挡风玻璃上飞溅的雨水。
“我一定会抓住他的,齐队,一定就在最近。”
“我相信你。”
“我——”郑航吐出一个字,突然意识到这是在跟刑侦大队长说话,他喧宾夺主了。他有点儿不知所措,脸红到后脖根。
一个闪电一闪而过,照亮了单元门,接着是一阵响亮的雷声。郑航看到齐胜的手指不安地弹着方向盘,看着他阴沉的脸。
“对不起,”郑航轻声说,“应该是你一定会抓住他的才对。”
齐胜发出不自然的笑声。
郑航告别一声,穿过暴雨,快步走进了单元门。
他打开房间的门,屋里一片漆黑。凭记忆摸索了好久,终于找到灯的开关,轻轻摁了一下,室内一片光明。摆设仍跟二十多天前一样,只是蒙了不少灰尘。他走进去,关上身后的门,身子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仿佛背后有一双阴毒的眼睛紧盯着他。
这是宝叔的家。
自“二七”祭奠后,晃眼七八天过去。按照民俗,“三七”应该有一次隆重的设祭,但方娟一直无法联系,庄枫接了电话,却说正在外地。
仓促间,买不齐祭品,郑航只得拿起香烛和纸钱独自赶到宝叔家。他点燃香烛,烧化纸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回忆宝叔生前的一点一滴。他想起对宝叔的承诺,相信宝叔立下遗嘱与被杀只是一个巧合。但是,他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名堂。他有一种直觉,这种直觉让他再一次打开手机,一条短信跳入眼帘。
“我有一个秘密想告诉你,但仅限于告诉你。”
短信里有落款和门牌号码。郑航匆匆走出门,上了两层楼,敲响一间房门。门里透出一束昏暗的光,没进去就闻到了熏香和蜡烛的气味,还有霉味儿。客厅的正中设着神龛。他看到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跪在一张蒲团上,虔诚地望着神像,嘴里念念有词。
郑航走过去,对着神龛三鞠躬,然后在男人身旁坐下。
“你是谁?”男人不缓不急地扭过头看了他一眼问,“我得确认你的身份。”
“我明白。”郑航翻出警官证,在男人面前展开,让他看清了头像。“我是郑航,不论你认不认识我,至少在宝叔的遗嘱里看到过我的名字。”
男人接近五十岁年纪,自称修行者。他沉思了几分钟,似乎愿意接受郑航的请求。“就在宝叔死前的那天晚上。”他开始叙述道,“二十几天前,我同样在家里修行。也是夜里这个时候,忽然听到敲门声,宝叔点头哈腰地走进来。谦卑是他的习惯。我站起来接待他,他却不让我去倒茶,急忙说明来意。”
修行者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于我来说,他的来意让我大感惊讶。”他说,“以至于我有很久没有说话。他以为我不同意。”
“请说下去。”郑航说着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他说他有四十几万元存款。”修行者继续说道,“但是,当我接着问他这笔钱要怎么花时,他却又不回答。他说,先让我告诉你,这笔钱是怎么来的。我说,对钱是怎么来的,我不感兴趣,但我在乎你怎么花费。现在,穷困的人很多,特别是我们这类人都需要接济。宝叔似乎不在乎我的说法,固执地坚持阐述来源,直到我发脾气。”
他避开郑航的眼睛。“他拿出两张钱放在我的手里,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但不再追问,只是任由他说下去。”
“难道你觉得他的钱来路不正?”郑航问。
“不是的。”他说,“我知道那钱是国家赔偿金。他曾被冤枉关了几年,出来后每天头缠黄绸手绢,找政府领导鸣冤喊屈。”哦,黄绸手绢!那是李后宝打官司的标志,可惜一直没人注意到。
郑航继续催促。“请说重点。”
“我对钱的来源不感兴趣。不论是抢来的、偷来的、捡来的,还是打工赚来的,都一样是钱。我希望他建立一个基金会,用来帮助那些急需用钱的人。但他不同意,他说他有权力处置自己手里的东西。”
郑航不耐烦地盯着他。
“你只想得到那笔钱?”修行者眼里闪烁着莫名的火花,“你为什么只想把那笔钱捏在手里,而不拿出来一部分,帮助像我一样无助的人。”
郑航听着修行者的绕口令,不耐烦地抬起脸看着神龛。“我现在并没有拿到钱,我从哪里去拿出一部分?”他想到某些伸手党都是这样说话的。你必须有所表示,才能真正听到你想要的东西。
他再次三鞠躬,拿出两百元钱放在修行者手里。“奉献一点儿香火钱,不成敬意。”
“他让我帮忙见证一份遗嘱。”修行者终于说到重点,“意思是把他的全部存款都赠送给你。有四十几万呢!”他眼里冒着火,比画出钱的厚度。
“我没看到遗嘱,也不知道那笔钱有没有。”郑航露出不屑的模样,声音在屋里回**,“如果你能帮我找到遗嘱,我会感谢你。”
“我亲眼看到了遗嘱,而且在上面签了名。”他说,“千真万确。”
“我要的是原始文本。”郑航盯着他的眼睛,“你想一想,他会不会将重要的东西交给什么人?或者藏匿在什么地方呢?”
修行者摊开双手。“他不会信任任何人。”他嘴角露出一丝轻蔑,“遗嘱一定藏在家里。至于在什么地方,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者,我跟你一起去他家里。我能够感应到那东西。真的,我对这楼的结构十分熟悉。”他得意地看着郑航,话语似幻似真,虚实难猜,“我能帮你找出来。”
“那好,我就是来请你的。”郑航拉住修行者的手臂,“现在就随我下去,不会让你白忙活的。”
得到承诺的修行者爽快地来到宝叔家。他没有客气,进门便打开所有的灯,包括厨房和卫生间。然后,他四处转悠,打开所有衣柜、厨柜的门,转了一会儿,又停下来沉思,仿佛举行一个奇怪的祭祀仪式。郑航只当他故弄玄虚,没往心里去,紧跟在身后,自顾自地揣摸着宝叔藏匿贵重物品的主意。
如此转了几圈,修行者摊了摊手,踏进卫生间,里面只有一个小便池和带柜子的洗脸盆。淋浴的喷头装在墙壁上,冷热双控的龙头埋在墙壁里,几块瓷砖有松动的痕迹。修行者走进去打开洗脸盆的龙头,他洗了洗双手,朝脸上泼了点儿冷水后就找毛巾。毛巾架上一条毛巾也没有,他随后打开了洗脸盆下面的小柜子。
郑航对喷头下面松动的瓷砖很怀疑。他踩上凳子爬上去,创口是新近造成的,但瓷砖里除了水渍,什么都没有,残破的砖缝里确实藏不了东西。突然,“吱呀”一声,凳脚断了,郑航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手机从口袋里滑出来,浸进了便池里。
郑航摔得不轻,以为修行者会拉他一把,修行者却看都没看他一眼,无动于衷地蹲在地上,抓着一个浸着水渍的塑料物品在撕来撕去。他顾不上疼痛,一把抢在手里,第一眼便判定里面是折叠整齐的纸片。他把塑料品颠来倒去看了看,终于找到一个疑似缝口的地方,便用指甲划进去。
撕开了。塑料很薄,可能为了防水的缘故,叠了好几层,撕了一圈又一圈,终于露出了纸张。一张是遗嘱,一张是宝叔对自己一生的简单回顾。
宝叔人生回顾的结尾,有一个疑问引起了郑航的注意。
关西难得在晚上十点前回家,忙碌留下的一身臭汗让他第一件事便是泡进浴缸。妻子帮着准备睡衣。两个月前买的夏日睡衣,关西还没有试穿过。因为他总是在她睡下后才回来,即使准备好放在浴室,他也懒得穿。
她细致地剪掉标签,抹平针孔,冰丝的滑腻柔爽手感舒服。她正要送进浴室去,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关西的,她抱怨了一下。
“这个时候还来电话真不识趣!”
她看了看屏幕,没有显示来电人姓名,说明是陌生人电话。她想挂掉,却皱了皱眉头,滑开接听键:“你好,哪位?”
“关夫人?”一个粗重的男声,“请让关局长接电话。”
“你是谁,可不可以留言,我转告他。”
“请让他接电话,很重要的。”对方竟然发出哈哈的笑声。
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手机。如果真有重要的事,他不应该那样笑,如果没有什么事,他也不应该那样笑,官场上不兴那样说电话的。那么他……
好的。她直起了身子,将手机跟睡衣一起拿起来,她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跳着。一定是有人要向关西挑战,这个人一定是犯罪分子。
推开门,关西看到她手里的手机,问:“谁?”
“一定是坏人打来的。”
关西把手机从她手里拿过去。她想再提醒他一句,却看到他眼睛里坚定的眼神。
他把手机放在耳边。“你好!”他平静地说,“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李后宝,这是从地狱里给你来电。”对方拖长音,用阴气森森的语气说,“你破案了吗?怎么没有给我个信息。”
“你是谁?”关西加重语气,“别在我面前耍妄想症那一套,说,不然我挂电话了!”
“你要查我的身份证吗?”依然长长的拖音,“这是来自幽灵的声音。我死了,田卫华死了,章一木自杀了,你还在找什么凶手呢?你可以在家里睡大觉了吧!”
“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等着,我会抓住你的。”
对方大笑起来。“你来地狱里抓我啊,我等着呢!我是李后宝。我很喜欢你的爱将郑航呢,我最希望的是他来地狱找我,哈哈。”
“你想干什么?”关西将手机录音键打开,换到另一只耳朵边。他看了妻子一眼,向她做了一个手势,她立刻点了点头,然后跑去书房打电话给技侦支队,让他们跟踪定位与关西通电话的号码。
“现在不是我想干什么,关西,而是我想要谁的命。不过,一切都是迟早的事情。想想你的爱将吧,你们不将他送上法庭,幽灵将会把他送进地狱。”
“你不是幽灵,你也不敢对他怎么样。”关西肯定地说,“只要你靠近他五步,他的子弹就会射进你的脑袋。”
“哈哈,我好怕啊!我可通知你了,怎么做是你的事。天哪,你这是威胁我吗?是要我藏起来吗?我藏在地狱里怎么样,你奈我何?”
妻子拿着录音机走了过来。为了得到更好的音质,关西将声音外放。同时按下录音机开关,开始录音。
“趁现在郑航还活着,”对方说道,“赶快将他藏起来吧,藏在我的牛头马面找不到的地方,你看行不行,不然……”
关西没有回答。
“也许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你可以用娜娜来交换郑航的性命。我喜欢女孩。”
关西依然没有说话,他在思考对方的底牌。
“还有一位女警察,你肯定认得,方娟,好美的女警。我要让她在我下面呻吟,你敢吗?她为你呻吟过吗,关局长?你一定不敢让老婆知道,你还担心自己的乌纱帽。”
“你今天心情不好。”关西说,“我可以理解。”
“心情不好?下面该轮到你心情不好了。”
“嗯,你说得对。在抓住你之前,我确实有些急躁。不过,谢谢你这么关注我身边的同志,我却完全不明白你的意图。但是,没关系,这么多年来,我碰到过太多愚蠢的罪犯,再多一个也不足为奇。”关西的话很轻,但带着讽刺。
跟关西相反,对方并未受到影响。“确实,这么多年来,我早就清楚了你的斤两。你看你,造成这么多起冤案,死了那么多人,你还好意思活着。随便换作谁,他都没有颜面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何况现在还威胁到自己的人。”
关西假装恼怒。“你确实让人讨厌。”
“当你看到郑航的尸体,当你听到方娟的呻吟,你恐怕会感到我更加讨厌。”
“你接近不了他们的。”
“你要不要听听郑航的声音,我的关局长?”
“你威胁不了我。你手里不可能有郑航。”
对方再次笑起来。“你真愚蠢,”他说,“不过,郑航可不像你那么高声大气。”
这次,关西抓着手机的掌心里汗渍渍的。
“关局长,”对方说,“我该进去了,郑航在等着我呢。如果你不快点儿拿定主意,你就来拿郑航的尸体吧!”
“痴人说梦。”
“他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死得痛快,我会慢慢地折磨死他。”
关西再次向妻子打手势,她在自己的手机上拨打郑航的电话,可始终无法接通。
“你动不了他的。”关西依然冷静。
“现在,你说了不算。出动你所有的警察吧,快去找他,郑航的时间不多了。哦,忘了告诉你,下次派出去出长途的警车应该耐用点儿,别碰山间小路就翻到悬崖下去,太可惜了,人命关天。”
电话挂断了。关西看着妻子,他的表情显得很凶狠。那是妻子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表情。但他很快转过头去,顾不上擦干身上的水珠,胡乱地穿起衣服就往楼下冲去。
一路上,关西拼命地拨打着郑航的电话。
“凶手如此有规律的行为,如此与本人活动相吻合的规律,怎么会没有引起警察的注意?连郑航那么熟悉的人都没有发现,就只有一种可能,警察没有将全部案件联系起来分析!”
最后那个惊叹号像惊雷似的落在郑航心里。宝叔知道谁是凶手!
郑航心里鼓点乱敲,宝叔这个疑问句透露出太多太多的信息。他为什么不当面跟我说呢?他是怀疑我吗?为什么又要立遗嘱把遗产全部赠送给我呢?
宝叔提出的杀人规律跟方娟、郑航的分析不谋而合,但是郑航无法将它与身边的熟人联系在一起。他感到十分懊恼。
很不客气地送走修行者,郑航再一次从背包里拿出案卷。
这是他今晚第三次重读系列案件的案卷。从齐胜车上下来,他没有洗澡,甚至没有换身干净点儿的衣服,便翻出这套案卷阅读起来。他不该在齐胜面前夸海口的,那是齐胜的职责,即使自己有千般能耐,即使真是自己动手抓获凶手,功劳也该属于齐胜。
该死,他什么时候成了一个贪图功劳的人!
在读卷时,他才明白,这是方娟跟他说过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十二年前父亲被杀留下一个大创伤,虽然已经在许多层面得到处理,但它仍然影响着他。现在,这个案子令他烦恼。他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父亲的死还令他惊恐、疯狂。
时光倒流,噩梦以及焦虑感不断侵袭着他,每时每刻都不放过。
只有方娟,跟她在一起时,噩梦消失,睡眠充足,仿佛她能神奇地赶走一切。今天和方娟失去联系,他的情绪再次降到了最低点。如果方娟在这里该多好啊,宝叔的疑问一定会给她更多的启迪。
屋外走廊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木锯锯木时突然碰到石头或者钢铁。他走到窗前,把窗户推开一线,一阵迎面吹拂而过的大风几乎令他战栗。
他来到门外,走廊里的灯开着,却似乎暗藏着危险,一手自然而然地摸上腰间。枪仍插在原处,只需几秒钟就可以抽出来。他对着走廊内外巡视一遍,除了风声雨声,没有任何人为制造的声响。
刚才有邻居经过吗?
楼道里应该还有脚步声,或者开锁声,他不可能这么快进屋里去,或者消失在楼下。
跟踪者?
郑航屏息,沿着墙壁走到楼道转弯处以及下面的一个平面空间,没看见什么人停在那里。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楼道外的维修平台上,心一沉,那人可以飞檐走壁吗?如此暴雨如注的晚上,他能攀上那样危险的地方躲起来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他是偶然想要祭祀宝叔,才过来的,怎么就有跟踪者?
郑航皱了皱眉头,回到室内继续看起了案卷。现场痕迹显示,凶手从后墙爬过窗户潜入室内,趁宝叔不注意,用砖头拍击其后脑致死,然后扔出窗外,企图制造宝叔跳楼自杀身亡的假象。可惜手法十分拙劣。一方面,死者后脑勺留下了砖拍痕迹,与坠地撞击形成的创口完全不一样;另一方面,阴坑里残留垃圾虽多,却没有砖头和石块。
结合现场情形,一人作案的可能性大。现场留下的唯一痕迹——鞋印,只有一种,而可监控范围内没有发现任何身影。同时,宝叔家里没有留下犯罪痕迹,说明凶手接触面小,非常谨慎,事后抹除痕迹小心,几乎面面俱到,如果有配合作案人,抹除痕迹不可能这么干净。墙面之所以留有鞋印,一是因为十分模糊,难以全部抹除;二是凶手怀有侥幸心理,认为警察不会想到他从墙壁上潜入室内,发现不了墙面痕迹。
凶手逃避监控手段高明,抹除痕迹小心精细,但作案手法与之前的系列案件大相径庭。同时,伪造自杀假象,抱着侥幸心理,远不及之前凶手那样富有智慧。这说明,杀害宝叔的凶手与之前系列杀人案件的凶手并非一人。
木锯碰铁的声音再次传来,在窗外的风雨声中显得细若蚊声,却格外惊心。郑航将手枪掏出来,放在桌上又收回腰间。如果真是欲对他不利者发出的声音,手枪肯定会惊走来人。不如示之以弱,让他来吧!
结合田卫华、章一木死亡案件,凶手另有其人是肯定的,而且此人极有可能就是以前系列杀人案件的配合者,隐身在那名凶手背后,协助并保护着他。
对于两人杀人组合,犯罪学家对此做过相当多的研究。但是在研究的案件中,都是一人为主,一人为辅。处于辅助地位的人与其说是帮手,不如说也是受害者,是观看行刑人。大部分系列杀人案件凶手是心理变态者,他们没有真正和别人交往的能力,因此也几乎无法建立任何类型的亲密关系。他们之所以找一个配合者,是因为他希望有一个人作为观众,来观看他的所作所为。配合者完全按照他的意思来行事。
但目前这系列案件却与犯罪学家的研究背离。这两名凶手不是普通的组合,甚至不是兄弟,兄弟的主辅关系往往同样存在着强弱之分。强者从对方的懦弱里获取能量,弱者的观战,比当帮手对他来说更有吸引力。
有件事很明确:虽然两名凶手存在智商差异,但两人杀人手段同样老到狠辣。而且,前后呼应,为保护前案凶手而做出后案的痕迹十分明显。郑航分析比较了前后十几起案件,坚定了这一观点。
锯铁的声音似乎就在门口,严重干扰了郑航的思维。
他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怒视着房门,那个声音就在门后。这时他不能分心,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想清。只要他全神贯注,下定决心,他就感觉到与方娟讨论案件的郑航又回来了,他依然那样富有才华,那样坚定且富有自制力。
对,父子组合。这对父子性格特征太相似了,父亲胜在阅历,儿子胜在修养和智慧。富有讽刺意味的是,郑航感觉到那个儿子跟他多少有些相像。他并不为此而感到耻辱,反而更加感觉富有挑战性。
来吧!郑航想,从十二年前开始,他就一直在为今天进行准备,只要对方敢来,他不会轻言放弃。
楼道里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像有意踏出来的。接着,传来一个又高又粗、有些颤抖的声音:“有人在李后宝家里吗?是谁开了他家的灯?”
郑航将枪收进腰间,用T恤掩藏起来,打开门。走廊里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猥琐懦弱、战战兢兢,看起来像是遗嘱的另一个见证人。“我是派出所民警郑航,来祭奠宝叔的,请进来坐一下吧!”
中年人看到郑航出来,长长地吐了口气。“吓死我了,还真以为这世界上有幽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