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红色经典)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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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是很顺利的,在临颍又和敌人作了一次剧烈的战争。但敌人后方的红枪会起来了,屠杀,夺取枪械,敌人在临颍只支持了一天一夜便退却了。

在××县,叶子在车站正遇了宣传队特务工作组的人员,他们一个个瘦了,黑了,面孔上现了病色,他们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天,所以红枪会是我们的了,和我们在一条战线上了!但是,这次的红枪会工作人员,失去了三个,不知下落,因为误会给红枪会杀死了一个。然而,他们为了革命,他们是很欢乐着。

郑州已经攻下,但到郑州去的铁桥都被敌人炸毁,没有火车,叶子们便步行了一天一夜,在黎明的时候到了郑州。

郑州也是很衰落,表露了他那战后的残象。西北革命军已于先一日占领了郑州,但是郑州革命的空气并不热烈,在革命胜利欢乐的面孔上,却深藏着悲哀愁容!宣传大队也不敢出来宣传,因为政治情形过于复杂了!所以只在铁道上贴了几张空洞的标语。

政治部也来了。大家都对着这严重的政局没有办法,关于后方政变的消息,叶子早已得到,但不敢宣布。现在更深深的知道,H.N.省仍然在白色恐怖的进行之中,反动的×军队虽然解决了一部份,但政局上的疤痕是深刻着在的了。北伐的计划完全失败,纵的革命的战线并没有成功,第二步北伐的计划更是梦想了。消息不好,还有什么?唉!已死的将士,他们的血是枉流了!他们的血是枉流了!中国的革命是没有希望了!

因为政局的关系,政治部先行回到H镇去。宣传大队延留了几天,也就沿着冲来郑州的沿途血迹再回去,叶子在车上,他仿佛看见已死的将士在为着这次革命的失败而流着眼泪。

回到H镇以后,反动的空气一天天的恶劣,已没有妥协的余地,事实上也不能再妥协,再妥协,也不过在将来的政局上玩弄着这样的把戏。

H省不能再住下去了。所有的不稳定份子和灰色动物,假面具,现在都**裸的跳舞起来,H镇已完全在反动的状态之中,在这一种情况之下,叶子天天和他的爱人看戏,吃酒,……享受这残骸的短时间的幸福生活。黄鹤楼头,扬子江边,时常发现一对少年,挽着手儿,谈吐着情话,道就是叶子与他的妻。

×军将开到前方去。×军仍然是革命的军队,原来叶子被派在这军队中去工作,但是他因为在前方受了暑,病起来了。所以他只好不去了。

H省的空气已是灰白色的了,×军已经开了,经济又使他恐慌起来,他在穷途忙迫之中,他在这残骸奋斗流落数载之余,他忽然想起了他四年没见的故乡!他想起了故乡的母亲,父亲,他想起了妹妹,他想起了这四年来的飘流,他流着了眼泪,他要回到他的故乡去。

叶子的故乡在白色恐怖之中,然而谁处不在白色恐怖之中呢?还是回到故乡去,还是回到故乡去,还是回到别来已四年的故乡去呀!

因为剪头发的女子易于引起反动派的注意,叶子不能不别离了他这残骸的寄托者,苍茫荒凉莽原中的伴侣,他血涛狂流的盆,他生命的培植者——潘女士——流着眼泪别离了潘女士,一个人拖着这可怜的残骸,回到他的故乡去。

这一对同居不久,爱的泉流在深谷之中激**,各个人的生命深处刻划着这条爱的痕迹,同是受社会所摈弃的不幸的残骸的青年,现在,因为政治的关系,各人要回到各人的家里去,将有一个不知前途命运之神在何处栖宿的别离,不知这别离后有无再会之时期的别离,他们互相偎抱在怀里,两人的面庞相依贴,两人的眼泪流成了一行,而对着这一对残骸未来的幻影咒骂着。

但是,悲哀并不能禁止着不别离,叶子病好了,不愿坐的那辆马车终于坐上去了!不愿见的轮船终于跑上去了!不愿流的眼泪终于流了!流吧,酸凄的泪,流吧,这是别离的时候,这是今后不知有无再会时期最后相晤的时候!虽然,流着泪,虽然泪泉是从渗透的心的深处流了出来,然而他始终涤不清心头的苦衷呀!

深夜间,这义务主义的轮船要开了!你能不和你的爱人别离吗?你能不上岸去吗?船开了,潘女士上岸去了,轮船开了!潘女士好像身不自主的堕在雾中,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叶子呢?潘女士去后,他想着他奋斗四年以来所得着的这一点幸福,现在又别离了!在雾中飞驰而去了!他抱着了头倒在被窝中,热炎的七月天气,他在被窝中流了一阵大汗!

轮船行了三天,叶子已来到了另一个恐怖的境域,他用牙齿咬了一咬唇边。

轮船靠了埠,检査很严密。叶子从一个较小的码头上了岸,坐了小人力车,绕了八十多里,抵到J城了!抵到这别离已四年的J城了!一个人很凄哀的离开了他的故乡,在外流落了好几省,过了很多惨哀的生活,四年后,他又很颓废的回到他的故乡来,倒塌的城墙,破落的街市,一如他离开这J乡他去时一样的残迹……。

叶子倒在椅上,闭着他的两眼,他想起了别离故乡时的景况,他想起了在S埠的悲哀,他想起了C省,H省,O省……战线上,潘女士……这颓废的城,他好像在梦中一样,眼泪如泉水似的流淌着。

“我回到这里做什么?这里我有什么人儿在?在工厂里,在战场上,在农村间,在那里才有我的兄弟,我痛苦的兄弟,我受现代社会所摧毁的残骸的兄弟,他们在希望我,他们在热烈的用手招我,他们在希望我去……我应当到这些地方去,我不应当回到这里来!”

一会儿,叶子又想道:

“几年来的奋斗都是虚废了!血是枉流了!中国的革命是失败了!是受欺骗了!现在,普罗列塔利亚们!我们已失去了生命,我们已失去了自由,我们已失去了灵魂,我们是现代社会所摧毁的残骸,现在,残骸们!我们起来,我们直接的做起来,我们举起我们的拳头,我们拿起枪来!打毁这仍未破灭的现代社会!”

叶子晕过去了,他在梦呓中仍然唤道:

“残骸们复活起来,残骸们拿起枪来!”

在穷困与命运的挣扎之中,我的创作已有了六集。第一集的《生活的血迹》,付印的时候自己很不能满意,但出版以后,居然在四个月内便行再版了。《笑与死》在我疲困之余在五天之内集成的短篇小说第二集,廉价出卖给了泰东书局,大概泰东因为我太不出名吧,好多在我以后收卖的作品,已经出版,而我的《笑与死》半年以来还没有付印。《残骸》是我第一篇八万字左右的长篇创作,也是困在书局今天才与读者相见。《葬》是一个中篇作,现在也由时代出版了。此外我还有两篇关于爱情的创作,一是《爱情之过渡者》,一是《冢上的供状》。前者由现代出版,后者正在付印中。而在这几篇作品中,都有一个共同的病态,不健全的瘦影,那便是代表小资产阶级的意识作。我时常想来克服我这种不健全的病态的意识,可是我作品的表现总不能使普罗列塔利亚化。不过,我还可**,就是我是向着普罗列塔利亚方向去走的。

至于这篇《残骸》呢?我在上面也已经说了一些是不成功的。在内容方面,这一点材料却也许是很宝贵的。要是在一个技巧的作家得了这部材料也许会成功一部力作的吧?我是失败了,而在革命文学运动过程中的今夜,这篇东西,或许不十分的腐坏,再呢?我的作品——不,无名作家的作品,没有和名家大作在同一的刊物上发表过的作家作品,是为一般读者所不注意的!是为老前辈们所看不起的,所不读的!因此,我的创作集就是出了六十部,也不过是得着几个和我一样可怜的读者们的同声一叹吧?在革命文学运动的今夜,我们应当打倒一切偶像的牌坊,将无名作家和大作家的作品在同一的视线上加以分析,比较,批判;将无名作家的佳作,排在批判的牌碑上,使一般高傲的名家,盲目的读者,也得来认清楚了这新时代里的新作家。

《残骸》是一部劣作,不过,劣作也可批判,我希望读者,拿出自己的勇气,在我作品的后面,写上几句公道话,大胆地批判批判。

现在的中国,文学批判家是很少的,成仿吾先生躲时代后面的东京去了,钱杏邨先生是出来了。在他的批判之中,多少带有一点培植与曲谅的地方,这,我看是可以不必的。不过,他老先生批判鲁迅的态度,倒是很正大的呢。我的作品不见得会得着杏邨先生的阅读,更不能得着杏邨先生的批判的了。然而,我是很希望要是杏邨先生在比较清暇的时候,因为要追时间的原故,来读一读我的劣作。再高兴的话,写几句话来教训教训,这也许是增加我创作兴奋的药剂吧。

[1]未突:即meter的音译,米。

[2]咪达:前作“米突”,英语meter的音译,米。

[3]原书缺页。——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