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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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寡妇嫂子!”穿了一身破衫子的赌徒,眯起了一双红眼睛,手里摸了一张牌,这样的嘲笑的说起来。

“他妈的!”坐在红眼儿对面的辑五,这样的回答。

“哈哈哈!”看赌人都笑起来。

辑五自卖田以后,一天天的穷困起来。赌,这是他的功课,不能不做,他愈穷愈赌。最初他是卖田,后来是卖房屋,最后是卖家具,当衣服……到现在他仅有的是身上一件破大袖子的马褂,头上的一个皮毡帽,以及他寡妇母亲所住的一座破茅屋。然而,他还是赌!从前他是和一班老爷赌,少爷赌,现在是和他从前所看不起的“下流人”在茶棚里赌。

辑五天生的一副面孔,就不大漂亮,现在穿了破烂而多油尘的衣服,加以因赌而失眠,肥大有病色的面孔,真有些讨厌。

“白花[7]!”坐在辑五上席瘦黄而矮的赌徒,摸了一张牌,想了很久,忽然向桌上一丢,这样叫着,表示这是孤注一掷的意思。

“哈哈哈:和了和了,”辑五摆下他手上的纸牌,“十八,六,加二十,四十四,四十四,八十八,……一百七十六!”

“诈和了?”看赌的一个老头子说。

“辑五化子得了。”坐在辑五下席的马大麻子说。

辑五穷了,人们叫他“化子”了。

“一百七十六?”红眼睛有些不高兴,在抓头发。

“马大麻子在这里吗?”他们正在算赌账,忽然有个人从茶棚外面匆促的走来。

“在这里,那一个?”马大麻子伸长了脖子,从人丛中看去。

“嗄!快点,快点!”从棚外来的那个汉子,急急的说,“你家马三瞎子给龙二老爷打坏了。”他说话时,吐出一阵酒气。

“打坏了?什么事?”马大麻子站了起来,现着惊疑的神色。

“打坏了,一句话也不能说,也不知是为什么事。”酒汉子答。

“他妈的,现在是县长已走了,警察也跑了,革命了,怕他干吗?他这样对待我们,打!”辑五化子推开了他的纸牌,一百七十六和不要了,拳头打在桌上。辑五他是想报仇了,因为他是记得他现在的穷是龙二老爷怂恿寡妇嫂子的结果。

他们不打牌了,赌徒,穷光蛋,都蠢动起来。

穷小百姓见了老爷便恐惧,奴隶的特性,也许是老中国人所特有的吧。但是,他们究竟不是冷血“动物”,他们是有灵魂有意识的“人”,他们有时也忍受极端的欺侮与压迫,马三瞎子的血,呻吟,烂了的肉……引起了他们——穷小百姓——的热情,勇气,他们个个都摇头,摩拳擦掌,红了眼睛,厉声的说道:

“他妈的,这还把穷人当人?”

穷小百姓显然地不高兴龙二老爷,他们要为马三瞎子报仇——为马三瞎子的血,呻吟,烂了的肉去报仇。他们知道:法律,是不能保障他们的,是欺负剥削他们的,是“老爷”的,所以,他们不是去诉讼,他们是去“打”!

“去,去,去,我们去,他妈的!”

在这样的唤声之中,便集合了几十人。这几十人都是失业的游民不能过活的农人,他们认清楚了他们的敌人。

几十人的小穷百姓,是由顾家埭,仇家桥,马家庄……集合来的。他们的手中,有的是锄头,有的是耙子,有的是钗……一直地向龙二老爷的府上走。

这是龙二老爷出乎意料之外的消息,很突然,他想到城里去,但是这样远,恐怕在岸上更要给小百姓抓了去。而且因为革命党起来了,和他同榻吸鸦片的县长也早已逃掉。龙二老爷踌躇而无方法,觉得躲在大老爷二老爷那里也有些靠不住,所以便叫仆人紧闭着前后门,躲在家里。

然而,穷小百姓们都来了,来了,远远地便听得锣响,炮竹声,咆哮声……非常的惊人。老实说:这是龙二老爷有生以来第一次的不得意,像伤了胆,大概鸦片瘾又到了吧?躲在预备死了而用的所谓“寿材”(未死而做了棺材曰寿材。)旁边。因为寿材是在东厢房,平素不大有人进来,阴沉沉地,老爷青了的面孔,像死人一样,全身在颤抖之中。

龙二老爷全家的少爷,太太,小姐,少奶奶……也都惊恐的像遇了鬼,面孔一个个都变了颜色——比看了打马三瞎子的时候成了正比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