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政治委员于纬,为了团担任主攻,已经快乐了几日夜。在发动总攻之前,他匆匆在日记上写:
“10月14日,在火线临时指挥所。我团即将发起总攻,坚决为了最后消灭东北蒋匪而战,为了革命胜利而战。”
这就是他作战的情感。他常常写,可是他觉得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是站在历史的门槛上。一个人一生作战,这样由自己英勇努力而决定全局的战争,却不会有几次的。
突击连打开突破口,那一面令人看一眼就满腔热血立刻沸腾的红旗,已插上突破口。部队像流水一样,不顾敌人侧射火力,蜂拥前进,都想早一些跑进城去,于是拥塞了突破口。副团长在前面带突击部队先进去了。敌人拼命想延长自己的生命,把口子堵住,于是组织炮火反击。恰恰在这时,一颗炮弹落在政治委员与团长的附近,轰然一声,团长倒下去,呻吟了一下,立刻被人们抬下去了。这时,全团的命运,就都放在政委身上了。于纬赶紧跑到被拥塞的突破口那里去指挥部队。每次作战,在关头上都听见政委热情而嘹亮的声音,现在他一喊叫,战士们立刻兴奋而又清醒,迅速地从突破口插进去。这时,于纬叉着手站在突破口附近,望着战士们从他面前走过。炮弹还在前后左右纷纷落下,每颗炮弹一炸开来,立刻就分成无数刀刃形破片,带着咝咝声向四下飞去。恰恰有这样一块滚热的破片,一下子打到政治委员的胸膛,鲜红的血液,立刻从衣襟上流下来。他的警卫员赶紧掏急救包。可是政治委员一点也没动,他的脸望着他的部队,只说了一句:“我不要紧,让队伍先进去。”
政治委员刚刚二十五岁,他原来是个小知识分子,民族解放战争开始那一年,他“为了祖国”参加作战,从此以后,身经百战,把他炼成一个沉着勇敢而又头脑敏捷的军事干部。他是全师最年轻的一个团级干部。当师首长们在一起,也都承认他是最有希望的一个干部。两年前在那天和地都白茫茫一片的松花江南岸作战时,他还是师的组织科长,他和一个营长(现在的团长)执行一次单独作战任务时,表现了卓绝的政治坚定性。他们被敌人包围,在风搅雪、雪搅风的雪地里,艰苦作战,一日夜不吃饭、不睡觉,最后,以他的英勇机智,还在火线上进行政治攻势,迫令敌人一个营全部投降了。可是他从那次患了严重的支气管炎,天一冷就咳嗽,他从未对旁人讲,只是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块破兔皮缠在脖子上。不过只要谈起那次作战,政委和团长心里都会激动起来,因为好几个心爱的战士牺牲在那次风雪之下了。现在在南满作战了,深秋,树叶还没落尽,当政治委员跟随部队进城,在刚刚夺占的坑道里,瞧见一处淤水,水上浮着一摊血和落叶,他忽然想起北满的严寒,于是有一种思想升上脑际:“今天,我们在胜利中前进,正在决定全东北人民的幸福。”可是他摇了摇头,他心里说:“应该这样讲。”在三下江南那最艰苦的时候,毛主席所说“天空中似乎是黑暗的时候”,就决定了胜利的前途。只是那个战士饮弹倒在雪里时,那个战士叫什么?——他一下子却想不起来,他努力在想……
这时,激烈的纵深战斗正在顺利进行。按照总部的作战计划,他们抛开正面敌人,向南,然后向东,然后再折回来向北,这样去分割敌人,——就像切豆腐,先把这一大块切下来,然后再切碎,用部队的习惯语叫“吃掉它”。政治委员一面走,一面想:“是的,坚决抓住敌人吃掉它。”突击营却在一个建筑极其坚固的敌人仓库周围停滞住了。政治委员跑上去。敌人坦克车出动,反复冲杀,炮弹和枪弹就像从筛子眼漏下来一样,把这一段地方打成一片火海。在这儿,你会觉得子弹跟子弹在空中相碰,黑色的子弹头落在地下,就像密林里的鸟粪一样满擦擦地盖了一层。这不但在一天的攻击中,而且在这整个战役攻击中,都算最艰险的一次了。政治委员立在营指挥所的房子外,亲自视察了情况之后,转过身对营干部说:
“同志们!坚决地打,消灭敌人!”
团与后面主力已失掉了联络,像一个圈套着一个圈,我们割断敌人,敌人又割断我们。政治委员不用望远镜,已把敌人阵地看得一目了然,敌人炮火、坦克、步兵一齐出动,如同火已经热到一百二十度,那是最可怕的时候了。但是政治委员不为现象所迷惑,他从这烈火里已经预见,只要我们再坚持一下,敌人就要动摇。于是他决定自己直接指挥作战,走进已经半塌的房子里去。营长、教导员听了团政委那句坚毅的言语以后,一声未响地到连排位置上去了,他们留下副教导员和政委取联络。政治委员蹲到无线电话机前面,带上耳机子,直接掌握前面火线上的突击部队。他的热情而嘹亮的声音,通过电流传达到前面火线上去,他说:“同志们!坚决地打呀!敌人就要动摇了,看谁硬到底呀!正是消灭敌人的时机到来了,同志们!这时机不容易抓到啊!到了嘴边的肉,别让它滑掉啊!……”火线上甚至听到他轻快的笑声,实际他没笑,——不过那确实是他的声音,是他带着坚强无比信心的声音。
五分钟以后,正是战斗最紧张时刻,一颗炮弹刚刚好落在屋顶上,把屋子打塌,一块锐利的破片钻进他的右臂,血花喷出来,卫生员忙着给他包扎,并且因为他已两次负伤,要求他离开火线,他说:
“没问题。”立刻拿左手指挥作战。
他从心里感到部队在新式整军之后作战的神勇。三十分钟之后,一点也不错,他的预见在火线上出现了,敌人集中所有力量最后猛扑不逞的时候,立刻就慌乱起来,于是按照政治委员的作战方案,我们一个排就如同一把弯刀从侧方揳入敌人阵地。这时敌炮不往这里打了,空气立刻缓和下来,胜利的声音从前面火线上传下来。他接到这个报告,那时他大声叫喊:“反击下去!反击下去!不让敌人喘气,反击下去呀!”于是他立起身,轻快地对副教导员笑了一笑,拿单独的左手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废墟里爬出来,往前走去。
部队现在已经折回头往北了。只要把包围圈一封口,他们团的任务基本上就算完成了。因为在刚才这阵激战中,他们英勇地迎接了胜利,像已经拿钥匙开了锁,下面的门自然就好开了,所以战事发展下来就更顺利了。最后,他们不但迅速封了口,而且战场情况起了急遽变化,敌人崩溃了。等不及再向上级请示,政治委员机动决定:“本团在分割敌人之后,继续执行最后完全歼灭敌人的光荣任务。”他把写了这项命令的一页纸从日记本上撕下来,马上送到各营里去传看。下午四点半钟光景,阳光为烟尘蒙蔽,他们最后向筑有四座碉堡的院子进攻,敌人一个师的指挥部在这里面。政治委员仍然是亲临火线,部队在他直接指挥下,最后冲破敌人防线,打进院子。现在与敌人进行的已经不是战斗,而是缴枪了。政治委员跟在部队后面,走进院子。在这时候,突然之间,有一颗炮弹,落在他背后,火光一闪,爆炸开来,弹皮从背上打进去,嵌在身子里面没有出来,他猝然跌倒了,很多很多的鲜血从他身上流出来,淌在地下。卫生员很迅速地把他抬上担架。他的脸上还露着笑容,对从他面前走过的一个战士,热情而嘹亮地说:“同志!我们胜利了,等着新任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