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赶到藏宝楼时已经是上午9点多钟了,楼里摩肩接踵,一个个摊位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物件。佟一琮看得眼花缭乱,看哪个都好,看哪个都喜欢,目光从一件古玩恋恋不舍地挪到另一件古玩上。突然他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佟一琮转头看去,叫他的人竟然是步凡。
步凡今天的穿衣风格和往常在公司里完全不同。平时步凡基本上是以西装、皮鞋为主,今天却身着一件灰色卫衣、黑色休闲裤配黑面白底休闲鞋,明显活泼了不少。
“领导,真没想到在这儿遇见您!”即使没在公司,佟一琮仍对步凡恭敬有礼。
“公司以外,直接叫我名字就行。”步凡说道,“怎么样,看上什么好物件了?”步凡随意一问。
佟一琮说:“我第一次来这儿,主要是看个热闹,哪件是真哪件是假都分不清,看什么都好。”
步凡说:“没关系,开始都分不清,多学、多看。古玩这东西,读多少理论书都不如亲自过过眼,要是能把玩实物就更好了。你喜欢玉,建议你在这里重点看古玉,不能只看岫玉,各类古玉都得看,各种玉都得了解,你要去了解基本特征、化学成分、资源分布和产量,玉文化缺项可不行。要想了解其中的文化,你就得多见识古玉,玉文化的源头都在那里藏着呢!”
步凡说到佟一琮心里去了。他来这里,主要想看的还真就是玉石。不过,他第一次来,看哪儿都新鲜,看什么都觉得眼生,总惦记着多问问。
步凡叮嘱他:“如果不确定要买,多用耳朵、眼睛,少用嘴,别上手,别问价。看玉,也是看人,看人家怎么做生意。”
佟一琮聪明,知道步凡是这方面的行家,说出来的自然是行里的规矩。后面的一句点拨更是让他心头一热。
他紧跟在步凡身后,步凡瞧什么,他跟着瞧什么,甭管别人说什么,他都支起耳朵仔细听着,倒也听出了一些门道,还看到了几位出手阔绰的淘宝人淘走了几件价值不菲的宝贝,其中就有一件古岫玉。佟一琮也很喜欢,只是苦于囊中羞涩,也只有眼馋的份儿。佟一琮的眼珠子盯着那块古玉,直到人家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才转回头。
藏宝楼里的热闹永远少不了。佟一琮和步凡正看得起劲儿,旁边的一位摊主和顾客吵起来了。
佟一琮已经听明白了,是因为顾客砍了半天的价却没买。摊主说得在理:“你问了还不买,却把价格给淘去了,别人听到了,我还怎么出货?你在藏宝楼里打听打听,有这么干的吗?”顾客急得脸红脖子粗:“我第一次来,谁知道还有这说道?”摊主气得大骂:“你当这里是菜市场?你当这古玩是大白菜啊?”一番唇枪舌剑,弄得双方都是一肚子的气。
佟一琮庆幸遇到了步凡,要不自己肯定会闹出和那人一样的笑话来。佟一琮自然是没打算买什么,步凡同样也是空手而回。
步凡告诉他:“在这里,不光是能看到老物件,提升一下自己的鉴赏水平,另外一个是看人家怎么做生意。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一样是做生意,有的人做得火爆,有的人就不温不火,还有的冷冷清清。这里面除了肯干,还有会干和巧干。你得琢磨买家喜欢什么,还得琢磨营销的平台和渠道……另外一个就是店越大,销售往往越好。这件不卖那件卖,有一货就会有一个买家。总之,门道挺多的,仔细观察挺有意思的。”
佟一琮觉得这是来上海以后过得最开心的一天。一直到快散集,他和步凡才恋恋不舍地走出了藏宝楼。
佟一琮坚持要请步凡吃饭。
步凡笑道:“我从来不接受下属请客,不过现在你不是属下,是同道中人。”
这个评价,是佟一琮没想到的,他甚至不相信,这就是那个骂自己时凶得像对待阶级敌人的步凡,而“同道中人”这四个字,用在自己身上,他更觉得实在是高攀了。无论在玉知识、玉文化方面,还是在为人处世方面,或者在做生意方面,他和步凡相比,就是一个小学生和一个研究生的对比,这也不准确,应该是一个幼儿园孩子和一个博士生的对比,可步凡竟能视自己为同道中人,他又惊又喜又惭愧。他在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恶补,把缺失的都补齐了。
虽然在谁请客的问题上没有客气,但在吃什么的问题上,步凡坚持一定要吃东北菜。这个决定,让佟一琮心里又是一热,上海人口味偏甜,东北菜偏咸,吃惯清淡甜味的上海人步凡坚持要吃东北菜,其中的意思不用讲出来。
实际上,佟一琮可真是想念家乡菜。砂锅炖排骨酸菜、红烧带鱼、松花蛋拌豆腐和雷击黄瓜,四个传统东北菜式上了桌,佟一琮觉得,那菜可真香啊,真有东北的味道。
二两小酒下肚,步凡告诉佟一琮:“今天有人走眼了。”
佟一琮不解:“哪件?”
步凡说:“你最喜欢的那件。”
佟一琮放下啃了一半的排骨,瞪起眼睛说:“那件确实是岫玉,籽料,透闪石,我不会看走眼的。”
步凡说:“岫玉不假,可那沁色是假的。”
佟一琮的语气有些犹豫:“红褐的沁色,岫玉河磨玉的皮色,不能假啊!”
步凡说:“这是没站在古人琢玉的角度考虑,古人琢玉讲究的是‘料有所选、形有所意、工有所敬、神有所求、沁有所生’,采自河水中的籽玉料,琢玉前都带有天然侵蚀和皮色,作假的人不懂,这些皮色,在六千年前红山文化的琢玉者看来,是玉料的毛病,是瑕斑,在琢玉之前,几乎都要把它们全部去除,所以这红褐的沁色反倒是作假者弄巧成拙了。只是,那位买主没看出来。”
关于是否作假,佟一琮相信步凡的眼光。但对于红山古玉的说法,佟一琮不完全赞同步凡的观点。古人没有先进的琢玉工具,也不会挑三拣四,觉得咋好看就咋弄。比如红山那只玉龙,如果把红皮去了,就缺了“肉”,外形上单单薄薄的,还会好看吗?
步凡和他不客气,各说各理,边吃边讲红山文化古玉要从玉料、沁色、制作工艺等几方面来辨别真假。
说是佟一琮请客,他去埋单时,东北菜馆的那位吉林老乡告诉他,步凡已经结完账了。佟一琮这时如果再掏钱,反而显得和步凡生分,索性没有推让,只是一再和步凡说,下次去古玩市场一定要带上他。
去藏宝楼的事,回到出租房,佟一琮没藏住,也不想藏。程小瑜是谁?是他最亲近的人,是他在上海唯一的亲人,他愿意跟程小瑜分享自己的喜悦。被窝里他搂着程小瑜,讲了白天的见识以及对步凡的敬佩。
程小瑜夸奖道:“虫虫,看不出来,你蛮有心机的嘛!用这种方式和领导联络感情,这叫投其所好,战术战略用得真是好!照这么发展下去,步凡肯定能提拔你,薪水也会大涨!”
“我这可不是投其所好,我和他都是真心喜欢玉,知道不?步凡说我和他是同道中人。今天步凡还劝我,让我回岫岩发展,既然有那么好的资源,为什么不做强做大。乱世藏金,盛世藏玉,现在是做玉的大好时机,一些高档玉种的资源基本枯竭,但市场对玉石的需求量特别大,而且岫玉中的河磨玉和新疆和田玉同属于透闪石玉,在润度上不相上下,色彩丰富的花玉更是岫玉独有。岫玉发展的空间太大了,前途不可限量。不过,他让我别光想着做玉雕师,还得往平台上想。有了平台,才能把事做大,这些以前我想都没想过。但真要弄平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资金、地皮……哪一样不需要用钱呢?没钱我就是有妙计也用不上啊!他说可以借鸡生蛋,可是人家要是有鸡干吗不自己用来生蛋,干吗要借你的手生?”佟一琮讲得**澎湃、神采飞扬。
程小瑜撇起了嘴巴,笑容就像热铁片上的一汪水,一点点收敛,最后完全消失。她从被窝里坐起来,怀里抱着枕头,问:“虫虫,你不会真动心了吧?我们才来上海半年多,一切才刚刚开始,你就想着回去?说不定是步凡给你下的套呢,让你把位置腾给别人。”
佟一琮掐了下她的鼻子,说:“别把人想得那么坏,他下什么套,我不过是个行政助理,已经是全公司最底层了,谁会来跟我抢?他要是想把这个位置给别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步凡讲的是真心话,他也是在为我想出路,是在帮我。他的经验和阅历比我们可丰富多了,我能学到一半就满足了。”
程小瑜瞪起了眼睛:“他要是真想帮你,直接提拔你不就成了?岫玉好,他怎么不去岫岩?他能待在上海,凭什么别人不能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岫玉再好,也是摆在了上海的古玩城里才值钱。要是放在岫岩能值几个钱?现在不管干什么都得考虑经济效益,没钱什么都实现不了。我想拿爱马仕的手提包,想戴江诗丹顿的手表,想用香奈儿的化妆品,想开劳斯莱斯的跑车,想喝至尊马爹利的美酒,我想的多了,没钱行吗?岫岩是多大个平台?上海是多大的世界?上海有那么多捞金的机会,岫岩有吗?你回去是当一辈子农民还是一辈子琢玉匠?”
机关枪扫射一样的话不断从程小瑜的嘴里发射出来,同时带出的还有她的眼泪:“虫虫,咱们出来多不容易,我都跪下给你妈洗脚了,我父母都不知情,我就这么成了佟家的媳妇儿。我现在每天拼命工作,堆出笑脸哄着老板、哄着客户,为了什么呀?还不是因为咱俩感情好,为了多挣钱,为了和你过好日子?咱们这才刚上战场,你就想着撤退了?”
程小瑜越说越激动,瘦弱的小身子跟着不停地颤抖。
佟一琮原本想说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抱住程小瑜,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说道:“傻小瑜,我就是给你讲讲今天的事,又没说要马上回岫岩,只是觉得不能一辈子都在打工吧……你急什么呀?还哭鼻子,哭成金鱼眼,我可不要你了!”
程小瑜的脸上这才有了笑容:“你敢!”
佟一琮说:“不敢!这么漂亮的老婆我上哪儿找去?我还怕你被别人抢了去呢!”
佟一琮并没有发现谁在抢程小瑜,他是在哄程小瑜。女人都喜欢男人把她们当宝贝,程小瑜这样的漂亮女人更是。佟一琮打心眼里疼程小瑜,心疼到她衣食住行的每个细节,这个小家的事,他从来不让她动手,他娇她、宠她、哄她,他愿意看到她的脸上全是笑。
程小瑜很快枕着佟一琮的胳膊睡着了。佟一琮一动不动,呼吸也如睡着了一样平稳。
隔壁小情侣传来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撩人,那样的声音,刚刚他和程小瑜也有过,之后便是沉沉的梦乡。
佟一琮努力想进入梦乡,大脑却越来越清醒,来到上海之后的情景跳跃着闪现在脑海中。时间改变人,环境也在改变人,他分辨不清是自己变了还是程小瑜变了,最近两人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为了一句话,或者根本不算什么的小事,两人就能争吵半天,虽然最终都会在柔情中化解,但新一轮的争吵很快又会袭来。
程小瑜在今天的争吵中提到的那些大品牌,佟一琮只听过其中的一两个,程小瑜是怎么了解和认识这些品牌的,佟一琮没有多想。程小瑜的如数家珍却让他想了很多,他确信那份流畅来自程小瑜心里一直以来的向往。
谁都不想过苦日子,不想过穷日子,程小瑜的追求,佟一琮能理解,也为自己没能给程小瑜富足的生活而愧疚。可来到上海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最初的长见识闯天下,为了更加丰富的物质生活,还是为了寻找一个更大的舞台?佟一琮有些茫然,找不到最恰当的答案,他只是不喜欢像蚂蚁一样从上海的这头跑到那头,每天都在匆忙和浮躁中度过。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生活?什么才是最好的生活?他骨子里并不想一辈子只做个打工仔。他有梦想,虽然梦想很远,实现起来很难。
胳膊麻木了,佟一琮慢慢将胳膊抽了出来,睡梦中的程小瑜不自觉地将头拱向他,黑色的长发散在枕头上。即使睡着了,程小瑜也是这样美,佟一琮从来没告诉过程小瑜,和她在一起,自己一直有一种不安,那份不安来自母亲安玉尘的话:“你们俩不合适,旁观者清。”
没过几天,两人又吵了起来。起因是程小瑜的同事看上了她的那只凤佩,要出市场价三倍的价钱;如果龙佩一起卖,愿意出五倍的价钱。程小瑜让人说动了心,回家后和佟一琮商量。
佟一琮的脸色立刻就难看了,一个劲儿埋头往嘴里扒拉饭菜,不说话。
程小瑜说:“我就是逗逗你,索阿姨送的是无价之宝,是那份情谊,怎么能卖呢?”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的,看了一眼佟一琮,又开口了:“不过,五倍的价钱,可真是**人啊!看来,好东西还是有人识货的。”
佟一琮还是不吱声,慢条斯理地吃着饭,程小瑜的心思他看得懂,来来回回的车轱辘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他点头卖那两只玉佩。可这个头他不能点,一方面原因程小瑜说出来了,那是索姨的情谊,情谊无价。还有一点程小瑜不懂,这两只玉佩的升值空间,岂能是三倍五倍?新疆和田玉的价格最快的时候是每年十几倍的增长,岫玉河磨玉的价值将来会是多少,谁能预测出来?何况,那两只玉佩一龙一凤,不就是他和程小瑜吗?能用钱来衡量吗?程小瑜爱钱爱到了这种程度?
一瞬间,他觉得两人的心远了,远得像中间隔了万水千山。两个人总是为了钱生气,为了玉生气,为了名牌生气……说穿了,这一切不过是不同的价值观导致的。在佟一琮看来重要的东西、无价的东西,在程小瑜心里可能并不重要,比如学到的经验、增长的见识,还有一点点增多的思考。
这样下去结果是什么,是周而复始的争吵,还是像眼前一样的沉默,或者两颗心更远,远到没有拉回的余地?佟一琮不敢想太远、想太多,他怕失去。
沉闷的气氛,静悄悄的房间,只有两人吃饭的声音。
佟一琮抬头看了一眼程小瑜,程小瑜也盯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委屈。佟一琮原本的怒气让那些亮晶晶给软化了,心和心之间的万水千山渐渐淡去,仿佛被罩上了一层纱,仿佛根本没有,至少被他暂时隐藏了起来。本来想质问程小瑜贪财之类的话,被他咽回肚子里,他放下碗筷,拉起程小瑜的手握在掌心,说道:“小瑜,要是你同事喜欢,我让我姐邮些小玉件过来,你送给他们。这两只玉佩咱们留着,好不好?”
程小瑜答应了,可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并且把不痛快写在了脸上,面无表情,目光冷冷的。
不过,在佟一琪邮过来的玉件成为一沓人民币之后,这种不痛快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一张张百元大钞摆在**,程小瑜脸上的笑容像向日葵一样灿烂,冲着躺在一边读书的佟一琮说道:“虫虫,我发现一件事。”
佟一琮眼睛盯着书,问:“什么事?”
程小瑜神秘地笑着说:“你是个潜力股,超级有经济头脑。”
佟一琮还在盯着书:“是吗?我怎么觉着自己就是个小商贩。”
程小瑜说:“哪有这样英武神威、聪明绝顶、才华横溢的小商贩?”
佟一琮终于放下书,说:“小瑜,你是吃了蜂蜜,还是吃了红糖,嘴怎么这么甜?”
程小瑜说:“这些玉件,我们挣了一千二……咱们是不是得把这钱给你姐打过去点,怎么说也有她的功劳。”
佟一琮说:“给她她也不会要的,不过,以后可别这么干了,不是说那些玉件是送给同事的吗?怎么变成卖了呢?”
程小瑜说:“有价钱才能体现岫玉的价值嘛!”
佟一琮不是笨人,他也从中看到了商机。经济社会,顺应市场需求,谋得一点儿小利,稍微改善一下生活,何乐而不为呢?
他灵机一动,让佟一琪每隔半个月就从岫岩玉石市场选些小玉件邮到上海。
周末休息时,他和步凡去古玩市场,顺道带上那些小玉件,卖给古玩市场里的小店铺,每次都能小有收获。回到家,他再把钱交给程小瑜,数钱时的程小瑜是欢喜的,眉毛眼睛里都带着笑,这样的笑总能持续几天的时间。
程小瑜的欢喜出自真心,两人到上海后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除去租房、煤气、水电、交通、吃饭、通信各种费用,实际能自由支配的钱没多少。
看到程小瑜像打了鸡血一样开心地数钱,佟一琮心里又快活又苦涩。快活自然是程小瑜带给他的,她的欢喜就是他的欢喜。苦涩一方面是因为没能给心爱的女人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另一方面则与步凡有关。
第一次带那些小玉件到古玩市场,佟一琮没有瞒着步凡,尽管在公司里两人依旧是上下级的关系,但在一些细节上,佟一琮感觉得出来,步凡在掏着诚心和他相处,经常在工作上给他指导。他藏着掖着反倒显得小气,便直接拿出那些玉件,讲了自己的想法。
一边看古玩长见识,一边卖玉件赚些小钱的做法,步凡既理解也支持,两个小青年漂在上海,能想出这样赚钱的法子,也算难得了。只是步凡看了那些玉件后,却不住地摇头,连连叹气:“玉质不错,只是这雕工,实在是不尽人意,可惜了这些玉料。这些玉料不要说请大师级的工匠雕琢,就是请稍好些的琢玉师傅来雕琢,价钱也不知道要比现在高上多少倍……可惜了玉料,太可惜了!”
佟一琮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步凡的爷爷是扬州的琢玉师傅,步凡小时候也学过琢玉,一直到读大学才算是把琢玉给放下了。正因为上手经眼的好玉石好雕工太多了,眼前的这些物件的雕工,实实在在是入不了步凡的眼。
要论雕琢技巧的好坏,佟一琮没学过,但也略知一二。中国的玉雕文化传承几千年,最有名气的玉雕门派分别是北派、扬派、海派、南派四大派别,各有风格和特色。
步凡不欣赏佟一琮手里这些物件的雕工,甚至为岫玉叫屈,但也没影响对佟一琮的帮助。当他们把这些玉件拿进古玩城市场的一家店铺时,店铺老板听着佟一琮的东北口音,拿着放大镜一件一件地端详,给出了自己的价钱,不住地摇头,最后的评判和步凡如出一辙:“可惜了这玉料,按这雕工,可不值这价!”
佟一琮说:“可是料子好啊,您看这料子。”
老板不屑地看了看小玉件,又看了看佟一琮:“外地人都没有上海人有素质,做个玉件也不如海派的精细。”
佟一琮的火立即蹿了上来:“怎么还扯那么远了?外地人什么都不如上海人行了吧!”
老板说:“你这个年轻人,还不允许人家说话了?东北人,总是粗声粗气的,真是没有教养!”
步凡的手忙落在佟一琮的胳膊上,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了。
步凡说:“老板,消消火嘛!进门就是缘,来的都是客。我这个小兄弟,也是和你的店有缘。大家都是内行人,您说这料子怎么样?实话说,如果不是雕工差了点儿,能卖这价钱吗?”
上海口音钻进店主的耳朵,他的态度明显改变了:“还是上海人讲话受听嘛,这样吧,一人让一步,价钱再少些,这货我全收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接完毕,出了那家店,步凡叮嘱佟一琮:“这些东西,你弄着玩可以,千万不能经常看这个级别的玉件,要不然,你的鉴赏能力会下降。你得学点儿有用的东西。跟着什么人,学到什么本事,你要是只想着赚这点儿小钱,看眼前的十米八米远的距离,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这样的道理,佟一琮懂。这就好比读书,世上的书那么多,再有精力的人也读不完。读的时候挑精的、选好的,把优秀的文字读懂读透,鉴赏能力自然会提升;如果一直读着垃圾文字,早晚会把自己的欣赏水平拽下来。
佟一琮相信步凡,这种相信说不出原因,他就是觉得步凡一定是为了他好。这些玉件对他来说就是换点小钱,哄着程小瑜,省得去古玩市场时程小瑜三拦四阻的,他没指望在这上面学到什么。自己都看不上眼的东西,又能学到什么呢?他的做法,更多的是对生活妥协,也是对自己妥协。
可佟一琮总想再学点儿什么,他不甘心这样一天天混下去,一天天地没长进。咸鱼还梦想着翻身呢,他当然也有自己的梦想。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不想当老总的打工仔不是个好打工仔。
步凡的话给了他提示,他把淘来的书抱回“家”,摆在床头的小书架上。书架上的书被分成了两列,一列是程小瑜的房产美容服饰,一列是佟一琮的玉石古玩雕刻绘画,中间是两人都喜欢的经济学,两列书就像程小瑜和佟一琮的两队士兵,各自相望,相安无事。
程小瑜躺在**,细白的腿搭在佟一琮的身上。二人一人捧着一本书,在床单上铺上报纸,摆上几袋小食品,看到得意处,再你一言我一语地侃上几句。不过,两人不能提到钱、房子和名牌,要不然,肯定又会吵架。
以前佟一琮和程小瑜有说不完的话,那些话中有百分之八十是废话,可两人好的时候废话也爱说,而且说得没完没了,特别起劲儿。也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两人的话少了。是感情变淡了?目标不一致了?又或者是人生的轨道在不知不觉中偏移了?
他不愿意多想这些问题,因为他怕,怕失去这个深爱的女人。可是,如果她要的,他一直给不了,她还会停在原地陪他等他吗?或者,有其他人向她伸出了手,她会怎么选择?是继续拉着他的手,还是就此放手,投入别人的怀抱?他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到了。为什么他开始怀疑起她来了?因为她爱钱、爱名牌、爱大房子吗?可是,她的爱有错吗?她喜欢的不正是眼下很多女孩子都喜欢的吗?只是佟一琮不确定,程小瑜究竟会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做到什么地步……以她的性格,或许……他抽回了思绪,不敢想太多。只是他的脑海中不时会蹦出老娘的话:“你俩不合适,旁观者清。”
佟一琮的目光继续落在书上。不想了,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书真是个好东西,要不然,日子得多寂寞、多无聊。有了书就不一样了,长了知识,扩大了视野,身体是困在小房间里的,但思想困不住,可以天马行空,想回到岫岩就回到岫岩,想泡在山中的温泉水里就泡在里面,想靠在玉石王旁边就靠着,谁也管不着,谁也不知道。
这个世界是存在吸引力法则的,向往久了,有些事物便会被吸引而来。
好久没有联系的索阿姨突然打来电话,说玉石王要去鞍山了。
佟一琮一怔,脑瓜子嗡的一声响了,想问清消息的真假,又一想,索阿姨何时说过假话?他心里顿时凉透了。玉石王是岫岩的镇山之宝,是岫岩人心里的神!镇山之宝咋能动?神咋能动?再说了,那么重的玉石王谁能动得了?不会是要弄成碎块吧?那可是周总理下过批示重点保护的玉石王啊!
索阿姨告诉他:“还记得上次你回来时,我说过有事要和你商量吗?想说的就是这事,当时忙着办你的婚事,这事就搁下了。这件事在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如果上海那边的事暂时能放下,你想办法请个假,争取回来一趟。”
索阿姨的语气给了佟一琮从来没有过的紧张感,他第二天就跟步凡请好了假,安排好程小瑜,没舍得飞机票的那份钱,一路坐火车、汽车,颠颠簸簸地回到岫岩,到家时又是满嘴的泡。
佟瑞国和安玉尘不明就里,见他风尘仆仆地回来,以为受了多大委屈。安玉尘的眼睛粘在佟一琮身上,拉着他不松手,一直问:“咋的了?”
佟一琮说:“休年假,想家了。”
谎话是火车上想好的,爹妈没把玉石王要被请走的事告诉他,自然是不想让他知道。他知道索姨肯定也是瞒着爹妈告诉他的,此刻他心里只惦记着玉石王,琢磨着怎么把话顺到上面。
佟瑞国和安玉尘不住地向门外望,话说得吞吞吐吐。
佟一琮明白这是在望程小瑜,忙解释道:“小瑜工作忙,没跟我一起回来。”佟瑞国长长地出了口气。
安玉尘说:“两个人在外面,相互照应着。”
佟一琮心里一暖。显然,老娘现在是接受程小瑜的,对她也有了关心。他本想多聊几句家常,装作若无其事,然后再提到玉石王,可话到了嘴边却脱口而出:“来时的路上,我听人说,玉石王要被请走?”
“可不!定了,整块请走。你回来的正是时候,上山拜拜吧!”佟瑞国说道。
佟一琮愣了,佟瑞国主动让他上山拜玉石王是破天荒,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果然,在父亲心中,在岫岩人心里,还有什么事比玉石王更重要?可他这一刻最关心的还是玉石王被整体请走的事,那可是二百六十吨的大家伙,咋请?
安玉尘看着佟一琮,那抹不易察觉的诧异悄然淡去,嘴角上扬出淡淡的笑容:“吃完饭再去吧,我们跟你一起上山。”
自从知道要请走玉石王,安玉尘差不多每天都要上山。她不像别人一样跪拜叩头,只是静静地待在玉石王的身边,仿佛在守候着一位亲人。
初冬时节的山上有些寂寥荒凉,翠色的树变成了褐色,衬着灰色的山,缺少生机,动物们躲在藏身之所,配合节气不肯露面。上山的路和原来一样不好走,人却多了很多,山上的风大,人们都穿着厚厚的冬装。佟一琮一路看着,有人抬着整只羊,有人捧着黑猪头,有人拎着山鸡,有人带着香火。不用问,大家显然都是去拜玉石王的。
佟一琮跟着人群往山上走,心里沉甸甸、灰突突的。
在深山里藏了数千年,被发现整整三十二年的玉石王,是岫岩人心里的神和图腾。神要走了,岫岩人的心里疼,针扎一样,剜肉一样。还没走到玉石王脚下,佟一琮就看到跪拜在那里的众多乡亲,他们中有些人佟一琮认识,有些人似曾相识,有些人从未见过,可每个人的眼里涌出的都是一样的神情,一样的难舍难分。
羊血、鸡血、香灰在玉石王的脚下那样耀眼,那是岫岩人最虔诚的依恋。
“玉尘、瑞国,你们来了……一琮也回来了。”索秀珏招呼着。她和佟一琮在电话里约好,直接在山上见。
“索姨,您瘦了!”佟一琮看到索秀珏原本就瘦的身子明显又瘦了一圈,瘦小的身子在风中单薄得让人心里隐隐作痛。
“玉石王要请走了,我这心里……”索秀珏的话只说了半截。
“难受,是吧?”佟瑞国一声叹息。
安玉尘没说话,伸出手,拉住索秀珏的双手拽进了自己的棉袄袖子里。山上的风硬,索秀珏的手冻得冰凉,刚触到安玉尘热乎乎的胳膊,全身就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满眼都含着泪,又含着一种叫希望的东西。
“玉尘……你懂,你明白我。”索秀珏鼻塞的声音带着哭腔,“玉石王请走了,我心里难受。可我明白,这是定数,玉石王要出山了,必然要震惊世界。我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心里惦记着,又想不透,想不明。”
安玉尘看看索秀珏,瞅瞅玉石王,又抬头望望天。这一刻,西边的落日十分妖娆,明艳又清澈。“你和岫玉的缘分深,有分不开的缘分。”安玉尘的话,经常让人摸不着头脑,可又像在点拨着什么。
索秀珏惊讶地看着安玉尘:“玉尘,你怎么知道我会参与玉石王的雕琢?”
佟瑞国嘿嘿一乐:“这还用猜?别说岫岩了,就是在全国,和你一个水平的琢玉师傅有多少?”
安玉尘望向佟瑞国,抚着索秀珏的肩,显然赞同他的说法。
“瑞国、玉尘,将来玉石王的雕琢,如果有可能,让一琮也参与吧,哪怕是打打下手,伺候伺候琢玉师傅呢?这样的机会,有的人一辈子也遇不到!”
佟瑞国笑容满面的脸瞬间变了,说出的话扔在北风里裹着寒气:“一琮不能碰玉,这规矩你是知道的。不管什么玉,都不能碰,玉石王也不行!以后,谁也不许给我提这事!”
佟一琮心中燃起的小火苗瞬间就灭了,之所以和索秀珏约在山上见,就是两人都觉得这个场合最适合提这件事,佟瑞国和安玉尘陪他一起看玉石王更让他看到了希望。佟一琮沉不住气了,顾不得周围还有那么多人,气哼哼地问:“为什么不行?我怎么就不行?我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碰玉我得死还是……”
佟瑞国说:“你碰玉,我死!”扔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
索秀珏尴尬地张开嘴,想叫住佟瑞国,但“瑞国”两个字刚出口,其余的话就咽了回去。佟瑞国是出名的倔脾气,除了安玉尘,谁能叫得住?她瞅着安玉尘,安玉尘瞅着佟瑞国的背影,轻轻地摇着头说:“别怪他,他就这么个倔脾气。不让碰就不碰吧,啥事都有个定数,强求不得啊!”
1992年10月28日,玉石王起驾登程,经历了八天八夜,1992年11月5日上午9点半,玉石王被请到了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