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龙舌兰日出”鸡尾酒。糖浆、酒精水,除了肉类之外,这是消化系统所能接纳的极限了。“让人类灭绝?你从何处得来这么荒谬的结论?”他舔舔嘴唇,“我最近是在周游世界,追寻洋流和大气环流的路线,印证之前的一些设想而已。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制造人类,让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所有的爬虫,我尊重人类的存在,正如我信仰上帝本身。”
“闭嘴,你的话令我恶心。”祖尔说,“听着,我已经提取了自己的体液样本交给我的助手。只要拨出一个号码,他会立刻联络CDC、国土安全部和FBI,几个小时后他们就会找出病原体,把你的名字加入全球通缉的黑名单!用不了半天时间,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X48无人机就会把你轰成一团碎肉!”
“可你没有那么做。”
“尚未那么做。但现在我的手指就放在电话的呼叫键上,拉尔森。”
“我猜是多年的友谊拯救了我,对吗?”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四个月。征兆一出现,我就断绝与外界的联系,以染病为由闭门不出。我每天测量自己的生命体征,记录身体的微小变化,怀着恐惧和侥幸默默等待。我变成了食肉动物,过着‘五月花号’到达北美大陆之前美洲部落祖先们的生活。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生肉比熟肉更加美味,我怀着愉快的心情吃下了两磅淌血的牛肉,然后睡了个午觉。醒来之后我在浴室看到自己嘴角的血液,整个人突然崩溃了,要知道在此之前,我当了整整二十年的素食主义者,就连人造肉汉堡包都未曾碰过一下……没错,就是盒子里的瘟疫,令人类变成食人狂的传染病!疾病在古代缺乏肉食补充的情况下爆发,一定会令人类陷入彼此相食的疯狂状态,饥饿感会夺取人的理智……我只尝试过三天不进食,就在无意识中咬掉了自己的左手小拇指。”
芬兰人平静地说:“可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祖尔说:“不,我不好。充足的肉类供给能延缓疾病进程,但一切正在变得更糟,我用显微镜在呕吐物中找到了病原体—那比想象中简单得多,根本用不着电子显微镜,致病的是一种微米级的生物体,用普通光学显微镜就能看到。我不是专家,分不清这是阿米巴原虫、细菌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可这些该死的虫子在游动,一刻不停地游动……”
“祖尔,”男人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你是人类学家。人类学是什么?”
“是从生物和文化的角度来研究人类的学科。我没有玩问答游戏的心情!”
“那么,人类是什么?”
“智慧生物。文明的创造者,社会组成者。”
“分类学意义上呢?”
“动物界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哺乳纲……”
安德鲁·拉尔森在南非的灿烂阳光下眯起眼睛,“没错,目前已知的物种数量共约两百万,未知物种数量可能是这个值的十倍,仅从动物界来说,人类只是灵长目下面一个微不足道的科属一百五十万种分之一。遍布整个星球的人类在分类学意义上不过是末梢的一个节点,渺小得不值一提。”
“你想表达什么?”祖尔的声音明显在颤抖,不知是在压抑愤怒,还是在掩饰恐惧,“人类是生态圈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你、我他,七十亿人构成了现在的世界!”
“那是因为其他物种没有获得同等的机会。自然选择还是上帝造人,这话题俗不可耐,我只相信物种存在的机会性。设想,如果人类彻底消失,地球会变成什么样子?”拉尔森提出问题,然后自己做出回答,“仍然是我们熟知的地球,或许会稍微冷一点儿、绿一点儿而已。不仅如此,借用BBC大卫·阿腾伯格爵士的话:‘如果一夜之间所有的脊椎动物从地球上消失,世界仍会安然无恙。’构成陆地生态系统的不是高度进化的脊椎动物,而是低等的无脊椎动物、植物和微生物。”
“你到底在说什么?”
“一个假设,令人类极度衰弱、给予其他生物平等机会的假设。我已经思索多年,感谢浅田带来的魔盒,那里面藏着的并非瘟疫,也并非顾铁设想的生化武器。那里面装的,是远古的遗产,留给世界的希望。”
拉尔森的手机响了起来,那是一条来自莫桑比克国家科学中心的水文分析报告。男人滑动屏幕,在赞比西河入海口处采集水样的分析结果中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参数,他的眼中泛起了满意的光彩。他在尼罗河、刚果河、尼日尔河与赞比西河四大流域的种子投放都已顺利完成,加上季风与洋流的复合作用,整个非洲大陆已被充分覆盖,包括最干旱的撒哈拉地区。
“我要拨通电话了。”印第安女人说,“就现在。”
“不,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吧,我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要去,飞机就快起飞了。”安德鲁·拉尔森站了起来,“祖尔,这也是你最后的人类学研究课题。当你注定很快死去,而任何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整个世界未来的时候,人类趋于做出怎样的判断?先天的恶意与后天养成的社会责任感哪个比较强大?把原罪和自我救赎放上天平,又是哪一边比较沉重?思考一下吧,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这前所未有的课题。”
“你说服不了我。”在华盛顿的宅邸中,坐在来自世界各地的民俗工艺品当中,浑身浮肿的女性人类学家用力咀嚼着生马肉,咬牙切齿地说。
“我们总是说谎。”北欧人挂断了电话。
同一天 21:45
美国纽约斯特里国王学校体育场
棒球赛进入第八局,斯特里国王高中目前落后两分,汤姆·史迪威坐在休息席上,用帽檐遮住自己的脸。连续七场无安打,这对高中球队王牌打者来说是难以置信的糟糕成绩。汤姆的电子邮箱塞满了恐吓信,女孩们对他视而不见,除了父母之外,没人再为他加油叫好。
两人出局,三垒满员,被寄予厚望的强打者拎着球棒走向打击位,体育场响起热烈的欢呼声。投手掷出一个速度很快的直球打者挥棒,清脆的打击声传来,棒球高高飞向电子记分板。“全垒打!全垒打!”观众席沸腾了,“国王万岁!”
汤姆竖起耳朵。在嘈杂声中有人叫嚷着:“让软蛋汤姆·史迪威去死!没了他我们一样能赢得冠军!”
汤姆摘下棒球帽。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体形明显消瘦下去腹部却鼓鼓囊囊撑起棒球服。饥饿感如炼狱的火炙烤着他的灵魂,他被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折磨了太久,终于到了爆发的时刻。
他踩着长凳爬上观众席,在惊呼声中扑进人群,抓住那个咒骂自己的男孩,张开嘴巴,一口狠狠咬在对方脖颈上!
摄影机将行凶画面准确捕捉,两千五百名观众从体育场的大屏幕上看到了汤姆咬死男孩的一幕。史迪威太太坐在那儿,不能动弹,不能说话。史迪威先生站了起来,逆着惊惶四散的人潮向自己的儿子走去,手伸进外衣,死死握住了柯尔特手枪的枪柄。
“嘎嘣!”半颗门牙被坚硬的颈椎硌断,汤姆抬起头来,吐出沾血的牙齿。这一刻,他觉得需要向父亲和母亲解释点儿什么,主导自己身体的并不是名为汤姆·史迪威的十二年级学生,而是几个月前机场那位怪人所施加的诅咒。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原始的掠食冲动强迫他俯下身子,张开血淋淋的嘴巴。
2015年4月3日 09:06
印度加尔各答市索纳加奇贫民窟
安德鲁·拉尔森停下脚步,立刻被几十个光脚的孩子围在中间。“先生,行行好吧。”这是孩子们唯一会说的英语,他们用脏兮兮的手拽着芬兰人的衣角,翻着他的衣兜,解开他的鞋带以防他逃跑。警察刚刚离开,他们曾再三告诫这位游客不要拿出任何一个铜板,找一根木棍当自卫武器,快速通过最混乱的棚户区。拉尔森却向最混乱的街巷走去,直到被乞讨者包围,再也挪不动步子。
他丢出兜里所有的零钱,在人群中引起短暂的混乱,可乞讨者们并未满意,**身体的孩子、枯瘦的吸毒者、年老的妓女……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索纳加奇棚户区有数十万人口,其中包括一万两千名未成年的性工作者,这些女孩用不足两美元的日薪养活着她们的男友、母亲和孩子。低矮砖房用木板互相连接,破败的遮雨棚覆盖天空,人们像昆虫一样在建筑物的缝隙中生活无数恶臭而黑暗的小巷织成庞大的蛛网。“来玩玩吧,先生。”女孩们用厚厚的粉底掩盖着年龄,她们躲避着遮阳棚缝隙里的阳光如影子一样在门背后发出邀请,“只要一美元。”
拉尔森扫视四周。一位肤色漆黑的老人倒毙在路旁,他手指的方向是一栋象牙白的二层建筑,“仁爱传教会—垂死者之家”—白色拱门上如此写道。可大门紧闭着,挂着冷冷的锁。
芬兰人喃喃自语:“八十年前,一个阿尔巴尼亚人来到加尔各答,以自由修女的身份帮助有需要的穷困者,她工作了整整六十年,救助了无数被霍乱、麻风病和战乱所迫害的垂死者,在一百多个国家留下了四千名修会修女,还有超过十万名义工。她是个伟大的人,可她改变了什么?”
一个孩子用小刀割断带子抢走了他的背包,但没等冲出人群他就被打倒在地,失去了刚刚到手的战利品。“什么都没有改变人类不会改变,永不改变。”拉尔森取出一个银色盒子,弹开盒盖将一团淡黄色的原生质抛向空中。灰雾被风吹散,就算这闭塞而黑暗的贫民窟深处,也总有外面世界的风吹来。
春季季风将会吹遍整个加尔各答,乃至恒河三角洲。这是布置在南亚次大陆的最后一粒种子。
同一天 09:31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CDC总部NCID国家传染病中心
“已经确认了,这不是玩笑。”CDC中心主任曼根海姆博士对着摄像头说,“恐怕我有个非常糟的消息要公布。你们必须马上控制体液样品的提供者,我们从粪便样品中提取出了致命的传染源。”
“正在做。”对方简短地回应道,“有多糟?”
“正式报告还没有出来,但已经糟到必须把总统先生从**叫起来。糟透了!”曼根海姆博士犹豫了一下,点击鼠标发出一份文件,“实际上,刚才我发现全美报告的类似事件已经有二百二十起,提取的样本数很多,可我们传染病实验室的系统没有把同类样本归档,反而将报告的重要性降到最低,拖延我们发现病原体的时间……拉尔森—这个人是我们新传染病实验室的负责人,实验室建设已经完成,他应该在CDC进行一年半的调整观察,可几个月前他突然辞职了。是他对系统做了手脚,这一定是有关联的。”
对方沉默了几秒钟,看来是在阅读档案,“安德鲁·拉尔森,我们正在调查这个人。博士,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事情糟到什么地步了?总统已经被电话吵醒,半个小时后他会在白宫听取简报。”
CDC主任摘下眼镜丢在桌上,“直径三微米,单细胞结构,有八根游动鞭毛。我们发现的是一种孢子,准确地说,一种真菌孢子。需要解释吗?孢子是真菌的繁殖器官,由菌丝分裂而成。真菌有寄生和腐生两种形态,我们发现的真菌会寄生于人体消化器官内部,一旦这些孢子进入消化道,就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在胃和肠道中分裂繁殖。”
“真菌?”对面的人顿了顿,“危害呢?”
“还不清楚。样本中没有明确病变征兆,我相信你的样本提供者一定还活着。我不清楚真菌到底想做什么,或许它们能像消化菌一样与人类共生?”
“可你说‘糟透了’。”
“是的,基于三点判断。第一,这是全新的物种,从未在人类视野中出现过的消化系统寄生真菌;第二,这种孢子(以及在粪便中提取到的少量菌体)几乎不可能被现有手段杀死,它们对紫外线和X射线免疫,对甲醛、苯酚、过氧乙酸等化学消毒剂高度抵抗常用的伊曲康唑等三唑类抗真菌剂、特比萘芬等丙烯胺类药物的药效都不明显。我们怀疑新真菌及孢子的细胞膜磷脂双分子层具有特殊的物理结构,能够抵抗药剂及消毒剂的通透。目前唯一有效的杀灭途径是一百二十度以上的高温长时间作用,不过这只对孢子起作用,长在消化道内壁的真菌显然不能这样消灭。”
“继续说,博士。”
“第三点,也是让人绝望的一点。”说到这里,曼根海姆博士吸了一口气,组织了一下语言,“刚才我让新传染病实验室的几名研究员做了自身抽检,所有人都检验出了真菌感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实验室是P4级别的,是全球生物安全最高级别的实验室,我们的负压、过滤、隔离和消毒系统是最顶尖的。我敢肯定管理方面没有任何疏漏,样本不可能泄漏,外面的东西也不可能进来……没错,这证明我们所有人早已被真菌感染,只是他们没有表现出明显症状,所以没人注意到而已。”
“你是说,整个CDC的人都被传染了?”
“不,是整个亚特兰大,整个佐治亚州,整个美国,整个世界。”博士说,“叫总统起床,让所有人做个粪便检测吧,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什么叫‘糟透了’。”
同一天 09:45
美国纽约长老会医院心脏外科手术室
医生关掉体外循环机,正式宣告汤姆·史迪威的死亡。
棒球场惨剧发生时,汤姆被其父亲的大口径手枪射出的子弹击中心脏,倒在另一个孩子的尸体上。他被送入医院时并没有咽气,子弹擦伤心脏,打穿横膈膜后坠入腹腔。尽管伤势很重,经验丰富的长老会医院心脏外科医生们还是有信心保住他的性命,起码支撑到人工心脏准备完成。心脏瓣膜修复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当医生们准备切开汤姆的腹腔取出子弹时,某些不寻常的现象使他们停了下来。
“告诉我并不是我眼花了,埃德。”
“你没有眼花,医生。这鬼玩意儿……是他的食道、胃和小肠。”
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怪异的明黄色人体组织,就像医疗教学中用到的解剖模型一样,汤姆·史迪威的消化系统被鲜艳的黄色标示出来。“从没见过这样的病例。”主刀医生说,用手捧起一截小肠,不同于健康器官,手中的肠子有一种怪异的橡皮质感,仿佛有人把洗车用的黄色橡胶软管胡乱塞进了男孩的腹腔。
“这里有一处伤口,子弹看来钻进去了,医生。”第一助手指着胃壁提醒道。
“这可能不是个好主意。”医生犹豫了几秒钟,“用衬垫把胃垫起来,我要把伤口切开,准备引流,别让里面的东西流进腹腔。”
手术刀在小小的伤口上做出十字切割,几乎同一时刻,一股黏糊糊的黄色流质猛地将子弹头推了出来,就算戴着口罩也能闻到四溢的恶臭。“上帝!”医生后退一步,摘下手术放大镜,“你们看到切面了吗?他已经完全没有正常的胃壁组织了,有种东西侵蚀了整个消化系统!这孩子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手术暂停,准备缝合!埃德,去叫消化内科的朴教授来,现在!”
消化科主任匆匆赶来。在他的要求下,医生切下一小块胃壁样本,然后进行胸腹缝合。朴教授通过仪器做了简单观察,然后宣布这可能是一种罕见的真菌病,因为布满消化系统的东西是真菌的菌体,无数菌丝刺入消化器官内壁,向器官内部伸展,现在病人的整个消化道成了真菌的营养体,他吞下的每一克食物都要先被寄生者享用。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之后,医院立刻通知CDC,并将汤姆·史迪威移入传染病观察室。这时汤姆的生命体征正在急剧恶化,仿佛触动了某种防卫机制,真菌的活动加剧了,棒球手的心跳、血压、激素水平和血含氧量出现大幅度波动,短短几个小时后,他的心脏、肝与肾脏都陷入衰竭,不得不以循环机维持生命。
当CDC将整个楼层完全封锁时,汤姆·史迪威的脑波消失了。
他是第一个牺牲者。
2015年4月3日 09:06美国内华达州提卡布山谷
贝尔407直升机从内华达戈壁上空飞过,炙热太阳下飞机的投影在仙人掌和月见草之间快速穿行。“科曼彻博士!”坐在副驾驶席的银发男人回头喊,“状况怎么样?能坚持住吗?”
“还没死。”祖尔·科曼彻回答道,衰弱的声音没能穿透防化服面罩,她随即意识到无线电没有开,于是举起右手大拇指作为回应。这简单的动作耗去了她大半力气。
“还有五分钟就到了,让伙计们准备好。”银发男人敲敲无线电麦克风。
“进入目视距离,中校。”直升机驾驶员指向前方,“与卫星图片一致,主建筑物只有一栋。”
“按计划来,当心防空火力。”
稀疏的铁丝网圈起一百五十英亩的土地,除了满地的风滚草以外,这个荒凉的农场看不到什么像样的植物。红色屋顶的主宅与车库、谷仓连成一体,坐落在杂乱无章的车辙辐射线中央,随着直升机高度下降,地面的杂草倒伏下来,瓦片噼啪作响。
四架CH-47奇努克直升机悬停在距地面十五米的高度,身穿橙色防化服的突击队员沿滑降绳进行快速机降,将屋子四周包围起来。贝尔直升机缓缓降落在正门前,银发男人摘掉耳机,扣上防化服面罩,跃出机舱。后舱门开启,祖尔乘坐电动轮椅驶出,臃肿的A级防化服将她牢牢地卡在轮椅里面,能动弹的只有两只手臂。
“你确定要这么做?”男人说。
“这屋子的地下室是一个迷宫,除了我们四个,没人能摸清所有机关。”祖尔的轮椅咯咯碾过沙砾,“我相信他正躲在地下室深处研究那种致命病毒。让我带路是最好的选择。”
男人做了个手势,突击队员扩大了包围圈,CDC特勤小组点燃气囊弹,“砰!”水桶大小的弹丸被抛上天空,向四周洒出三百枚钢针弹,随着钢针“啪啪”钉入地面,一顶覆盖整座建筑物的高密度聚酯薄膜帐篷建立起来了。特勤小组在气囊正面制造出一个拉链拱门,两名士兵抬着破拆器材钻进帐篷,将冲击锤的两脚架钉入地面。“砰!”第一次冲击就将那扇厚重的红橡木大门撞得四分五裂,士兵向屋内抛入几枚震爆弹,然后把U**涵道风扇微型无人机送进门内。
“其实我有钥匙。”祖尔小声说。
嗡嗡作响的无人机在起居室上空盘旋,震爆弹的声光平息之后,屋内的光电/红外感应画面出现在指挥系统上,一个三维战场模型正在被建立。投影式头盔内壁出现代表安全的绿色信号“走。”银发男人手持冲锋枪钻进屋门,祖尔操纵轮椅跟在后面四个战术小队鱼贯而入,胶底军靴悄无声息地踩过地板。
绕过沙发、餐桌和吧台向楼梯前进的途中,祖尔说:“让我走前面,中校。你不认识路。”
男人向身后打个手势,放慢了脚步。人类学家将轮椅驶到楼梯前,拉着扶手撑起身子,笨拙地迈步下楼,楼道里的壁灯亮着“千万别启动那什么炸弹。”她一边艰难地挪动木柱子一样的腿一边嘱咐,“那会毁掉所有的资料。你们需要那些资料。”
中校在无线电里说:“看来无线电静默是没用了,博士。突击前破坏建筑物的供电系统,这是标准程序。对于这种拥有独立供电设备的房屋,我们不得不准备定向EMP冲击炸弹。在明确情况之前,我是不会发动EMP攻击的,毕竟那对我们的电子设备也是致命的打击。”
“那么,谢谢?!”
祖尔喘着粗气踏下最后一级台阶。在身后的士兵转过螺旋形楼梯之前,她有十秒钟不受监视的时间,可这并不够。“小心!”她隔着厚厚的手套抓起旁边的一个金属罐子向楼梯丢去,来自中国的茶叶罐“叮叮当当”反弹着乱滚。她几乎能想象到中校和突击队员们动作突然静止的滑稽样子。
压缩空气阀门“刺刺”响着,祖尔向第三实验室走去。
同一天 09:10芬兰赫尔辛基
不足四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堆满了实验设备,除了烧杯和烧瓶之外,浅田叫不出任何一样东西的名字。他熟悉的是手中的瓦尔特P22手枪,0.22口径,短螺纹枪管,Silencerco牌的消声器。这支手枪射出的子弹只能在眉心开一个洞,打不穿后脑的头盖骨,浅田最中意的就是这一点:翻滚的子弹能把脑子搅成一锅杂碎粥,而伤口最多淌几滴血而已,又干净又高效。
不过他从来没有冲着朋友的脑门开过枪—如果他可以把眼前的人称作朋友的话。浅田是个不善交际、沉默寡言的家伙,长久以来唯一的消遣就是做完杀人买卖之后,回到横滨港的一家芬兰浴去洗个澡,趁着身体暖和,去临街的小馆吃老板娘煮的萝卜炸豆腐和鱼板,喝三杯烧酒,然后回家躺在冷冰冰的木地板上睡觉。顾铁成立的沙龙对他来说是个非常奇特的存在,他害怕每年一次的面对面谈话,又对那种疏远而亲密的关系有所憧憬,他甚至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大家—尽管没人相信。
“下一枪打准一点儿。”安德鲁·拉尔森抱怨道。他捂着肩膀坐在地上,指缝里汩汩冒出鲜血,“原来你真是杀手,真让人意外是谁派你来的?”
浅田沉默地望着对方,手枪的照门和准星重合在北欧人的眉间。他再次犹豫了,这对杀手来说显然是个极大的错误。想了想他说:“是顾铁。他说必须杀掉你。那种病毒……已经被你散布到全世界了吧。我和他的身体都不行了。”
拉尔森望着他,“那不是病毒,是真菌。病毒只能算一串基因而已,真菌才是完整的生物,浅田。没错,是我打破了青铜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时候我们四人都被最初的孢子感染了……想看看它的模样吗?”他把身体挪动了几厘米,肩膀一撞桌子,一个透明树脂球掉了下来。
浅田戒备地望着那东西。封存在树脂里面的是一块黄色的生物组织,厚度约两厘米,像一块比萨饼的形状,凑近观察,能看到组织表面生满极纤细的绒毛。“这就是中国明代被封存进盒子里的东西,一块被寄生后长满菌丝的胃,人的胃。”拉尔森靠在桌子上,胸部起伏,“当时我在黑暗中没来得及细看,顺手把它塞进衣兜,第二天回到亚特兰大的CDC实验室之后才拿出来研究。我有了惊人的发现。1622年的真菌孢子至今仍保持着活性,它们以一种完全脱水的无生命状态度过了五百年岁月,然后在适合的温度和湿度条件下复苏。它们寄生在人的消化道,几乎不可能被杀死。它们会改造人类的肠胃,生出无数菌丝结成菌毯,吸收人类吞下的水和蛋白质作为养分,分裂释放出孢子……”
浅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听。我杀死别人是为了报酬,一份报酬,一条生命,这是必须遵守的游戏规则。你呢?”
“我快说到了。”芬兰人说,“真菌需要大量的蛋白质,所以它们寄生的第一步就是改造人体肠胃的消化酶。人的消化液中有许多种消化酶,每种酶都是专一的,只催化另一种或一类化学反应,比如淀粉酶促进淀粉和糖原水解,脂肪酶分解脂肪,蛋白酶分解蛋白质。真菌改变黏膜细胞使其分泌的蛋白水解酶变质,极大地加强了蛋白酶的活性。你知道,酶本身就是一种蛋白质,变质的蛋白酶会将其他种类的消化酶全部分解,导致消化系统内只剩下一种酶存在。这种变化体现在人身上,表现为对肉类的强烈渴求,因为淀粉、脂肪类食物无法被分解,只有肉能够被肠胃(应该说肠胃中的寄生真菌)分解吸收,这就是我们饥饿感的来源。人类从杂食动物变成了食肉动物……这本应是上帝的工作吧。”
这时,电话震动的嗡嗡声响起。两个人对视一眼,日本人垂下枪口,默默地摸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喂,拉尔森还活着吧?我想跟他说几句话。”顾铁说,“用视频对话模式吧。”
浅田把手机转个方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黑发男人的形象。“顾铁,”芬兰人虚弱地抬起右手打招呼,“你好吗?”
“好个屁!”中国人毫不客气地说,“半死不活的,饿得想吃人我昨天一顿吃下了两斤半五花肉,生的,吃得越多越饿。黄豆豆腐、面筋……植物蛋白一点儿用都没有,看来肚子里寄生的玩意儿对动物蛋白情有独钟啊。”
拉尔森回答道:“没错,真菌需要的是动物蛋白质,我猜可能与免疫球蛋白和赖氨酸含量有关,不过没有做相关实验。你我所经历的只是一个阶段而已,当真菌菌丝体彻底成熟,人类就不会再有饥饿感了。”
顾铁啐道:“呸,废话,死了还知道饿啊!距离最后阶段还有多少时间?”
“因人而异,如果营养补充充分的话,成熟期会推迟一些。最多还有三四个月吧。”拉尔森说,“当整个消化道被成熟菌体侵占,人会死去,孢子则通过体腔飞散出来,完成真菌的生殖过程。你看过成熟的菌丝体吗?非常美丽的金黄色,与这种半成品完全不同。”他手指一松,凝固着人体组织的树脂球在地上骨碌碌滚动。
顾铁问:“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检测出了孢子感染。做什么都太晚了,对吗?”
“很抱歉,是的。”
“跟我说说有关真菌的事情吧。我搞不太懂它的生态。”
“它其实很单纯。第一,它通过孢子传播,孢子具有很强的环境耐受力,可以在空气、水和泥土中生存,极难被杀死,一旦进入消化道,它们会在食道、胃和肠中扎根;第二,它制造饥饿感促使寄主大量进食肉类,分解蛋白质作为养分。孢子的正常生存期是六个月,而菌丝的正常成熟期也在四个月到六个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有趣:在一个小圈子里(比如古代中国一座被围困的城,或者日本一个被封闭的村),被感染的人类将会被饥饿感驱使化为食人魔,他们杀死别人,撕开其他人体腔的时候,未完全成熟的真菌会提前完成生殖过程,这时释放出来的孢子感染力很弱,只要短短几天就会失去活性;而倘若处在食物充足的环境中,寄主因消化道崩溃而自然死亡,这时菌丝会成长为真正的菌体,释放出第二种孢子:腐生孢子。可以这么说,寄生孢子是手段,腐生孢子才是目的。这种奇异的真菌有两种生命形态,藏在人体内部的寄生形态和生存在腐殖体之上的腐生形态,前者微需氧,后者需氧。”
顾铁皱着眉头说:“那盒子里的孢子是怎么回事?上百年了啊。”
北欧人眼睛明亮,“这是最有趣的地方,寄生孢子若处于极端环境中,会产生一种我们尚不能理解的变异,或者说进化—孢子会自我脱水,进入无生命状态,再次接触到水源和氧气的时候又恢复活性。这种状态可能持续数百年甚至上千年,而复活只需要短短几秒钟。我最初在纽约散布的是盒子里藏着的原生孢子,而后来通过这种脱水假死制造了大量的新生孢子,两种孢子从形态到能力上都毫无不同。”
“你制造了大量孢子?用人类做原料?”
“当然。”
“你估计全球人类被寄生孢子感染的比例有多少?”
“接近百分之百。”
“其中有多少人会死去?”
“接近百分之百。”
“也就是说,人类还剩下几个月的时间。这应该够了,如果全世界的科学研究齿轮启动,总会找到治疗感染的办法……”
“不。”
拉尔森咳嗽着,“我留给人类的时间,只有十天。你说的几个月是在肉类供应充足的前提下,可我已经在全球一百二十四处关键地点埋下了种子,它们会陆续爆炸释放孢子,全新的孢子……这些宝贝是我在实验室里制造出来的,不同于只以人类作为寄主的原生真菌,新孢子会感染一切具有完整消化腔的动物—所有脊椎动物。”
顾铁沉默了几秒钟,“你是说,从天上的鸟到海里的鱼到大象猴子青蛙还有猪圈里的猪牧场里的牛羊养鸡场里的鸡……”
“一旦被感染,杂食与草食的牲畜会开始自相残杀,人类的肉食供应链在几天之内就会中断。植物蛋白无法满足需要,人工肉的技术尚不成熟。顾铁,现在全球的肉食储备最多支撑十天,十天后,整个地球将变成……天启二年的贵阳城。”安德鲁·拉尔森平静地述说着,仿佛谈着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
这时,日本人突然扣动扳机。
同一天 09:13
美国内华达州提卡布山谷
当突击队员进入地下室的时候,祖尔·科曼彻正倚着第三实验室的门喘气,“他不在这里。最里面的那扇门,第一实验室是生化实验室,他一定在那里。”她伸手指向地下室深处,“中校,我已经解除了警卫系统。这里安全了。”
中校挥挥手,士兵们如幽灵一样潜入地下室诸多收藏物的阴影里,在外星人标本、大头婴儿和风暴武士之间穿行。“你可以出去了,科曼彻博士。”中校说,“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们。”
“我走不动了。再说,我也想亲眼看到最后。”人类学家慢慢坐了下来。
突击队员们很快到达第一实验室门前,在铝合金气密门铰链处装上黏性炸药,插入引爆线路。这时,U**垂直起降无人机“嗡嗡”地降下楼梯,开始在地下室中盘旋,头戴式显示仪仍然显示代表安全的绿色信号,这证明无人机的声光电探测设备并未找到任何潜在危险。
中校做出手势,士兵们隐蔽起来,咚!沉闷的爆炸声响起,冲击波推倒一排展示架,装满福尔马林的瓶子在地上摔得粉碎。大门轰然倒下,无人机加速冲向爆炸烟雾,机身下部激光致盲武器的保护盖“咔嗒”弹开。军靴碾过扭曲变形的金属门,两个小队的士兵跟着无人机进入房间。
“把手放在看得见的地方!”中校通过防护服肩部的扬声器高喊,“安德鲁·拉尔森,放弃抵抗!”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这次行动有点儿太过顺利了。走下楼梯的时候,他发誓听到了什么声音,可不能确定。如今想来,那应该是机械或电流的噪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这个念头令他心神不宁,可爆炸烟雾正在散去,士兵已经控制了实验室,他必须前进。跃出隐蔽处,他快速冲进门内。
无人机悬停在房间中央,用传感器扫视四周,它的激光脉冲并未发射,因为这房间里并没有任何需要攻击的对象。“安全!突击队员回报,“这里没有人,长官!”
中校愣住了。在头盔射灯纵横交错的光柱里,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塞满了线圈和管道的狭窄房间,这根本不是什么实验室他转身望向被炸开的大门,厚达十五厘米的门只有薄薄一层铝合金外壳,里面灌满了铅。几秒钟后,他猛然转身叫道:“撤退!控制科曼彻博士!别让她再碰任何东西!”
然而已经太晚了。那种蜜蜂般的嗡嗡声越来越响,士兵们扭头寻找声音来源,发觉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你说得对,安德鲁。”祖尔自言自语道,“在知道死期将近的时候,人的行为模式会变得难以预料。文化背景、性别、年龄教育程度,什么也好……研究了一辈子有关人的问题,却连自己都看不明白,这感觉真是无力啊……”
一千五百米长的巨蛇首尾相接,在深深的地下将整栋房屋环抱,质谱仪的串列加速器线圈正在全速运转,铯枪射出的离子被三百万伏特的电压差加速,在环形线圈中狂奔。负责供电的大型柴油机转速已进入红线区,带电粒子达到极限速度。正在这时用以检修线圈的工作间防辐射门被炸开了,震动使环形真空管出现了一丝裂缝,而比爆炸更早到来的,是强大的辐射。
橙色防化服在辐射面前如纸片般无力。人们的晶状体化为一团熟透的蛋白,内脏被热量煮沸,五官开始熔化。
二十秒后,一场爆炸将农场从内华达的荒原上彻底抹去。
同一天 09:18芬兰赫尔辛基
一个弹孔嵌在安德鲁·拉尔森的眉心,子弹射入头颅,男人却一时尚未死去。血沿着鼻梁流向嘴角,他目视窗子,眼神安静,声音低微地念起了诗:
假如我变成了一朵金色花,为了好玩,
长在树的高枝上,笑嘻嘻地在空中摇摆,
又在新叶上跳舞,妈妈,你会认识我吗……
顾铁说:“没来得及问他到底为什么。我虽然总想着世界末日的事情,却从未有过亲手毁灭世界的念头。就算再破再烂,毕竟也是自己的家啊,被无良房地产商强拆就算了,难道住着住着突然抡起大锤乱砸?真是莫名其妙。”
“任务完成了。”浅田松开手指,手枪坠落在地,“我可以休息了吗?”
“当然。”
日本人捂着腹部,慢慢走向房门。他的脚尖踢到一件东西,透明树脂球滚向门外,在地板上留下一行鲜红的血迹。推开门,浅田沐浴在芬兰赫尔辛基的明亮晨光中,越过封冻的山麓,能看到宁静的城市被波罗的海环抱,几只燕鸥掠过树梢。浅田转回头,望着树林中的红顶小屋,这是安德鲁·拉尔森家的老宅,那个男人出生和死去的地方。
两天前在横滨的家里,顾铁对他说:“你这个白痴杀手。明知自己死期将近,还是按部就班过着从前的日子,简直无聊透顶!我给你一个任务,你要找到那个混账芬兰人,问出有关真菌的情报,然后杀死他。”
一天前,祖尔·科曼彻发来一封没头没尾的邮件:“我受到监控,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同你们接触了。拉尔森在芬兰,在完成一切之后,他一定会回到那个地方去。五岁那年,他第一次在那儿完成了真菌培养试验;二十九岁那年,我们在那儿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是个错误,但很美好。我不会让美国人找到他用刑逼问他解药的制作方法,因为开启魔盒的是我们几人,审判与被审判的,也应该是我们自身。再见,朋友们。”
一个小时前,浅田敲了敲门,门开了。
拉尔森说:“你终于来了,我等了很久,开枪吧,除非你还有什么事情想要知道。”
日本人做了个深呼吸,林间清冷而芬芳的空气令他内脏的灼痛逐渐平息。
在屋子后面,本来生长着大片铃兰花的地方,隆起数十座浅浅的坟茔。一层柔软的金黄色厚毯覆盖了大地,闪耀着湿润光泽的真菌迎着太阳展开菌伞,菌丝垂挂下来,如柔软的丝绒在晨风中轻摆。成熟的孢子被风吹起,越过林巅,投向大海,它们不再是危险的寄生者,而是渴求腐烂原生质的甘美养分、能够在空气中茁壮成长的崭新生命。
同一天 09:30中国山东省枣庄市
一家国营养猪场发生意外,一头母猪吞吃了刚刚产下的六头猪崽。母猪产后食崽通常是营养不良造成的,负责调配饲料的几名职工因此被扣了当月奖金。“让你扣老子工资……”养猪人老徐在下班后回到猪舍,用铁锹杆子抽打老母猪泄愤,突然被猪一口咬住脚腕。
“放开!狗日的畜生……”老徐挥锹用力戳向母猪的眼睛,可猪嘴却并未松开。人类血液和肉的味道对它来说是陌生的,可那毫无疑问,是食物的味道,是代表生存的味道。
四百五十斤重的母猪奋力扬起前蹄将老徐扑倒在地,张嘴咬住了他的喉管。与此同时,幸存下来的两头小猪开始啃噬人类的手指,用乳牙磨破皮肤,吮吸着甜美的血浆。
同一天 09:44中国北京中关村
华富大厦三十三层的办公室,顾铁在键盘上敲下最后的休止符。“准备好了。”一个穿白大褂的人从隔壁房间进来开口提醒道,推了推老式玳瑁框眼镜,“黑市医生的技术很不错,不过他可没做过这种手术。你想好了,可别后悔。”
“知道啦,马上过去。”顾铁嚼着肉干摆摆手,站了起来。他的办公室贴满了电影海报,天花板的高清投影仪在屏幕上投出一百五十寸画面,十四只DTS环绕音箱隐藏在四周的墙壁中。他非常喜欢看电影,不过近一段时间以来,他的投影屏幕没有出现过任何电影片段,复杂的编程软件已经运行了两个月时间,到今天终于完成了最后调试。
这就是他为世界所做出的努力。他以旗下基金公司的名义收购了一家业内领先的基因工程公司,亲自编制了崭新的基因图谱当项目启动后,五百个正在培育的人工胚胎将被注入新基因片段—除了顾铁本人,没人会知道这件事。
这家公司是世界医学伦理委员会放松基因调制管制后成立的高级定制企业,面对顶级客户服务,为富豪进行人工胚胎的基因优化工作。
“你算错了几件事情啊,老兄。”望着墙上的一张海报,顾铁自言自语着,“就算所有脊椎动物都被真菌感染,以浮游生物—肉食性动物为主链的海洋生态系统还能工作很长一段时间,鱼类蛋白质足够全世界有钱人活到生命机能的极限;而即使我们想不出治疗真菌寄生的法子,也还是能苟延残喘下去啊,拉尔森,这就是人类。”
投影屏幕上的基因序列表明,五百名富豪之子将成为先天性的无肠人,他们没有食道、胃和肠,没有适合真菌寄生的消化道缺氧酸性环境。位于腹部的黏膜是他们获得营养的途径,尽管效率低下,又有感染风险,可这些新生儿将对寄生孢子完全免疫。
顾铁脱去衬衣、西裤,换上手术用的蓝色开衫,走进隔壁的房间。在巨大无影灯的照耀下,几名面目模糊的医生围在手术台旁边,戴玳瑁框眼镜的人说:“去消毒,我们马上开始。切下来的东西要怎么处理?”
“留着,种在土里,做个盆景什么的。”顾铁撇撇嘴。
这将是世界第一例消化道完全摘除手术。他决定将自己的消化系统切除,赶在身体机能崩溃之前,如壁虎断尾一样将寄生者抛弃。他可能死在手术台上,也可能撑过这台离奇的手术。在有生之年他不能再吞咽任何东西,只能靠输液维持身体机能,肠外营养无法长久维持人体运转。几年后,他将死于败血症与尿毒症,可在此之前,他能够见证那些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看护着他们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慢慢长大。
手术台硌得顾铁后背生疼,凉丝丝的麻醉剂进入血管。“跟着我数数,一,二……”麻醉师的脸在眼前慢慢模糊。顾铁喃喃道:“大饥之年,彼此相食,伦理崩坏,谁能想到我们的末世是这副模样……人类建立了文明,又以最不文明的姿态灭亡……几年之后,这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有多少人还活着?七十亿尸体,将开出多少朵金黄色的花?……应该说多少朵金黄色的蘑菇吧,噗,想想还真是好笑……”
“六, 七……麻醉完成。”麻醉师说。
同一天 09:59
“你为什么这么做?”
“五岁那年,我妹妹失踪了。二十天以后,我们在山谷里找到了她,她被埋在厚厚的树叶里,身上长出五颜六色的蘑菇。非常美丽的蘑菇。生命的形态是平等的,祖尔,盒子里的东西选定了我,这是命运。”
同一天 10:00
“Life finds a way.”
手术台上的男人突然睁开眼睛,说出了他最爱的电影里的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