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我二十歲出頭,希帕提婭不過大我們十歲,但我們愛她就像愛戴自己的母親,羅馬人對希帕提婭的騷擾激起了我們心底無窮的敵意。平心而論,羅馬人的確是地中海最般配希帕提婭的男人,他英俊瀟灑,學識淵博,與希帕提婭年齡相當,智慧難分伯仲,堪比所羅門與示巴女王式的佳緣。希帕提婭已經三十多歲了,難道我們真的希望她像貞潔的聖女那樣孤獨一身嗎?這種矛盾的心理噬咬著我的心。
很多次,我按壓住傑羅姆請我轉交給希帕提婭的信,忍不住想要拆開它,但最終還是把它完整地交給了老師。很多次,我不遠不近地跟在傑羅姆與希帕提婭的背後,偷聽到的並非令人臉紅耳燒的情話,而是一些普通哲學問題的討論,事後又不免為這種行為而感到羞恥悔恨。有時,我產生一種向希帕提婭揭露羅馬人不懷好心的衝動,可又擔心這種沒有根據的懷疑被他人詮釋為嫉妒。還有一次,我禁不住跑到席昂老頭兒那兒,詞不達意地告訴他羅馬人打著他女兒的主意,可是麵對席昂老頭兒淡然的表情,我才意識到之前不知已有多少與我一樣幼稚可笑的年輕人向他通報了這一消息。
時常,我注意到傑羅姆親吻希帕提婭手背的時間過長,注意到在傑羅姆講了一個笑話後,希帕提婭的嘴角泛起微皺的細紋……終於有一天,我鼓起勇氣站起來向傑羅姆發難,指出他對海倫公式的一個證明是錯誤的。但後來的討論表明錯的是我,傑羅姆使用了一種我不太理解的高明方法。這次不自量力的挑戰經曆讓我無地自容,以至於後來很長時間不想在討論中發表任何言論。
在那一年的冬天與第二年的夏天,一切你所能想到的離奇怪誕之事都能在亞曆山大城上演。傑羅姆雇用了上千名波斯藝術家,在難以計數的羊皮紙上夜以繼日地工作,花了整整一個冬天把亞曆山大圖書館的最大一間展覽室變成了由細密畫構成的拚圖。每一張羊皮紙上都畫有栩栩如生的宗教、人物、風俗畫,畫上聖母的發絲、嬰兒皮膚的肌理曆曆可見,騎士刀劍上的寒光幾可瘮人。博物院的門倌告訴訪客們,光是費掉的顏料就足足讓總督大人的一隻駱駝商隊忙活大半年。這些細密畫或掛在牆壁上,或鋪在地板上,就像是零亂的馬賽克,五彩斑斕,亂花迷眼,看起來並不比一張波斯地毯更吸引人。在上百位亞曆山大名流的見證下,傑羅姆優雅地邀請希帕提婭掀開高大的垂地窗帷,讓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澄淨的玻璃窗,以一定角度傾瀉在細密畫上,那些由珍珠粉、藍寶石粉、孔雀石粉、赭鐵粉凝成的圖案熠熠閃爍,似在融化,似在顫動,似被天堂的聖音喚醒。斜射的陽光在牆壁上緩緩流動,帶動看客們的目光由遠而近。嗬!當蜜糖色的陽光把展覽室大廳的每一處角落照亮,人們驚奇地發現這些細密畫竟然組成了一個美麗女子的肖像。縱然這個肖像沒有標上名字,人們的目光也都默契地落在我的老師飛滿紅暈的臉上—羅馬人的拚圖遊戲規模如此龐大,不僅僅是為了展現他的奢華,更是為了纖毫畢現地描繪希帕提婭的美麗。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片頃之後,這光影的勝景便不複存在。羅馬人驕傲地宣布,這所有以幾何學原則創作的細密畫,都隻能在此時此刻展現,即便是明天的同一時間大家出現在這兒,這些細密畫原封不動,亦不能重現剛才的一幕。因為,每一天的陽光都不是以同一角度入射的,隻有通過精確的計算,才能讓光影展現這美麗的一瞬。而越是短暫的美麗,就越能長駐心靈,羅馬人意味深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