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中国:王晋康短篇小说集(全5册)

(A向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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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就从今天下午开始吧。

今天我心情忧郁。十年前,车祸使我脑部重伤后我便离群索居,从那时起我常常陷入周期性的深度抑郁中。我不想让妻子和儿子陪我一块儿受苦,照例把他们打发走了。

我独坐室内,失神地看着夜空,一波又一波的抑郁几乎把我吞没。忽然门铃响了。打开门,是一个瘦高的男人,四十岁上下,一个弯弯的鹰钩鼻子,金丝眼镜后面闪着恶意的微笑。这人的笑容和鹰钩鼻子我似乎很熟悉,似乎和某种不愉快的回忆有关。我苦苦思索,但回忆不起来。他拎着一个巨大的皮箱,见我认不出他,似乎很惊奇:

“司马平,你不认得我了?”

我很是歉然,忙请他进屋:“十年前我因车祸受伤,记忆力坏透了。你是……”

他恍然大悟:“我的天!我一直怀疑一个天才怎么消失了十年,原来如此!”他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十年前,在一个著名的生物研究所里,有一个美貌惊人的女博士。她对所里的男同事有过这么一个评价:在我们所里,有两个天才足以在科学史上留名,不过两个人中有一个是圣徒、一个是撒旦。”

他停了一下,冷笑道:“我就是她说的撒旦,而你是她心中的圣徒。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吧?”

我点点头,想起来了。我想起那个白鸽般纯洁可人的女博士,她叫尹雪;想起那个才华横溢的司马平,那就是我。一场车祸扭曲了我的人生之路,现在我是一个才智低下的庸人,往日的光辉恰恰成为我今天的痛苦。

半夜里我常常在思想的剧痛中醒来。我总觉得自己的才智并未毁坏,它们只是被囚禁起来,它们一直咆哮着想冲破那间囚笼。

也许我关闭智慧之窗只是为了忘记过去。

那时,生物研究所里在才智上可与我匹敌的只有黑姆,但我们两个人的性格却大相径庭。他有一个奇怪的嗜痂之癖,不倦地刺探同事们的隐私,搜集他们心中点滴的龌龊,偶然的卑鄙,一旦得手,他就乐不可支。

不少人惧怕他“美杜莎”般的目光。能够坦然直视他的人不多,我和尹雪就是其中的两个。即使现在,我几乎算得上是一个废人了,但我仍能坦然直视他的目光。

我微笑道:“欢迎你来我家。我已经十年没听到生物科学的消息了。我想你一定做出了惊人的发现──是不是在你的皮箱里?”

他咧开嘴笑了:“的确如此。”

我们没有多事寒暄,他仰坐在沙发上,开始傲然地介绍他的发明。

“我不知道你的智力残余是多少。我先假定你的智商是中等偏下,好据此来调整我的讲解层次。”他半是怜悯半是幸灾乐祸地说,“上帝真狠心,为什么偏要折磨自己的信徒呢?”

我冷冷地说:“我信奉道德之神,不信仰上帝。请你开始正题吧!”

黑姆打开皮箱,拿出那个宇航员头盔似的玩意儿,得意扬扬地说:

“瞧,就是这个玩意儿,全功能双向梦幻机。为了把它的用处说清,我们不妨回忆一下历史。人类的生存本能实际表现在感官享受上。蒙昧时期的人们只有在看到朝晖夕晕、听到松涛水声、吃到佳肴美味、行完男女之乐时才能获得感官享受。这些享乐很狭窄,但它们是真实的,是外部真实世界作用于我们感官的结果,我称之为‘真实影像’。

“后来,人们创造了诗赋文章、音乐舞蹈、电影电视……人类的感官享受也日益五彩缤纷。所有这些娱乐,都是先造出一个虚幻的世界,作用于眼耳等感官,再把信号输入到大脑,我称其为“虚幻影像”。它是真实影像的延伸和扩大,真实世界里不能满足的欲望,可以在诗歌小说、电影电视里找到代用品。

“还有一种娱乐与它们不同──毒品。”

我抬眼盯着他,他咧嘴笑道:

“毒品。正人君子是不屑一顾的,我却从中得到了创造的灵感。它也是虚幻影像,不过它是用化学物质直接作用于人的神经系统,不再经过人的外部感官,但它同样能得到逼真的感官享受。我们为什么不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他看着我,不耐烦地说:“我再给当年的科学奇才上一堂启蒙课吧。简单地说,人的所有感觉都是外界信号通过感官,转换为神经电脉冲,再送到大脑。这是一条迂曲的路线,我的梦幻机走了捷径,我用电脑编辑出同样波形繁复的电脉冲,通过千千万万无形的磁针送入相应的神经元──是绕过感官,直接送入大脑与感官间的神经元。你听明白了吗?”

我努力追赶他的思路,点点头。他继续说道:

“过去的娱乐大多集中在视觉、听觉这两个领域,太狭窄了。我的梦幻机则可以模仿眼耳鼻舌身各种感受,连性快感也能模仿得惟妙惟肖──正人君子是不敢堂而皇之地说这个字眼的,幸亏我不是。”

他咯咯地笑起来,继续说道:

“还有更为奇妙之处。以往的虚幻影像都是单向的,本人并不能参与──一个看科幻片的孩子并不能钻进屏幕里同太空人握手。只有我的梦幻机是双向的:它可以把人的思维电波取出来,我称之为A向思维;A向思维输入到梦幻机里,电脑根据此人的思维定势进行创作编辑,再把人工思维反输到人脑,我称这为B向思维。两种思维互相糅合,就形成了最能与感受者发生共鸣的梦幻世界,使贩夫走卒、盗贼娼妓、贤达哲人都沿着自己的思维爬到精神享受的顶峰!”

他在我面前展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使我敬畏。我素知这个撒旦的才能,所以对他的话并不怀疑。我指着他的皮箱:

“这就是梦幻机?”

“对。”

“是否已投放市场?”

黑姆摇摇头笑道:“没有,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生物工程学家或电生理学家亲身试验一次,做出准确的鉴定。”

我扬起眉毛问:“你找不到一个专家?”

黑姆又嘎嘎地笑起来:

“找不到。没有一个专家愿意一试。我想是因为没人敢担保自己的灵魂里没有几丝龌龊。符合条件的专家恐怕只有两位:一位是撒旦,他不怕把自己的卑鄙示众;一个是圣徒──如果他真是圣徒的话。所以我千方百计找到你的地址,却未料到你又变成一个智力不全的废人。”他鄙夷地说。

我的心被猛扎了一刀,但我控制着自己没有失态。我淡淡地说:“我虽然早已不是什么专家,不过我愿意一试。”

黑姆似笑非笑地说:“你不后悔?”

我语调平静地顶回去:“我不后悔。我既不是撒旦,也不是圣徒,不过我不怕把我自己的肮脏示众。”

黑姆讥笑地说:“也不怕尹雪知道?那位仙子至今还把你当成圣人膜拜。”

我的心弦猛一抖动,知道了黑姆为什么千里迢迢跑来寻我的晦气,对他的鄙视中不免夹杂着几丝同情。我心平气和地说:

“我已经十年没有与尹雪联系了。黑姆,用这种办法赢不来尹雪的爱情。你把我切成碎片也没用。”

黑姆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去开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