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應該喝點酒來抑製心中的敬畏,但家裏再找不出酒來了。我們抽完雪茄,你一顆我一顆地吃花生,直到盤底剩下最後一顆。趙師傅用筷子輕輕一壓,花生裂成兩瓣,他夾起一瓣,若有所思地望著它。
“那……你記得最清楚的一段人生是什麽?”我問。
“先說那些記不清楚的吧。”他用門牙慢慢啃著花生,“我做過那麽多工作,遇見過不同的人,有小人,有貴人,大多數時候普普通通過日子,有幾次得到別人的幫助,也算發了財。可不管我能不能掙錢,我媳婦都活得艱難,那個病根治不了,過幾年就會複發,我最有錢的時候,把她送到美國治病,找最好的大夫,用最貴的藥,當時治好了,後來還是複發。不知道多少次,媳婦在我麵前哭,說得這個病太難受了,死了算了,死了算了,我知道她怕死,可沒辦法救她。我救不了她。不管幹啥。不管住在哪兒。不管信什麽教。有一次我看不了她受苦,狠心跟她離婚,她死活不幹,我放下協議書就跑了,跑到外麵,坐上火車,到了廣州,一出車站,那空氣潮乎乎的熱乎乎的,就像她經常躺的那張床的味道,我心口像挨了一道雷,打得我跌倒在地,沒法喘氣。後來醒過來,還是在北京那個出租房裏,我把她牢牢抱住,一點不敢鬆開,她打我罵我,說我發瘋了,越罵我,我越高興,因為這才是真的。”
“你的生命離不開她,對嗎?”
“她說過,我上輩子欠她的債,這輩子當牛做馬還債的。”趙師傅露出苦澀又甜蜜的笑容,我從沒見過誰臉上有那樣複雜的神色,“我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我踏踏實實和她過日子,我們開個小賣部,我送外賣,她看家,做過兩次手術,她身體不行了,我帶她回老家,租了個山腳下的房子住,我種點白菜,養幾隻鴨子,她坐不起來,靠在被垛上,我買了個平板電腦架子,讓她上網鬥地主。我喂她吃飯,燙了她罵,涼了她罵,稠了她罵,稀了她罵,鹹了淡了多了少了,沒毛病也罵,罵天罵地。我喜歡聽她罵,能罵人說明還有力氣。後來她沒去醫院,死在那個炕上,我把炕燒得熱熱的,她走的時候暖暖和和,路上就不怕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