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感覺比以前舒服得多,喚醒過程也沒有前幾次那麽痛苦,仿佛隻是從酣暢的睡眠中蘇醒。
“林先生,歡迎來到2030年。”金醫生對我說,不是真人,而是一個懸浮在空氣中的三維圖像,忽閃忽閃地,像老科幻電影裏的場景,我意識到,又過了兩年,這是一種以前沒有的技術。
“從今年初開始,冬眠複蘇技術已經升級,可以自動進行操作。您的病痛已經被控製住,這次我和護士就不過來了,祝您和家人度過美好的一天。有問題請隨時召喚。”說完簡短的歡迎詞後,他消失不見。
我看向周圍,一個孩子坐在我麵前的地板上,盯著光影閃爍的牆壁。這也是一種新科技,整麵牆都變成了顯示屏,還是立體的,放著一部好像是新出的動畫片,一隻金光閃閃的機器猴在和一群張牙舞爪的大章魚打仗。
軒軒的注意力在動畫片上,口中還念念有詞,並沒有發現我醒來了。母親還是如常坐在我身邊,但沒有看到方薇。
“小宇,你終於醒了?”母親把我扶起來,兩年不見,我發現她似乎也年輕了幾分,甚至頭發也黑多白少了。不過方薇呢?
母親看到我探詢的目光,知道我在找什麽,說:“方薇去美國出差了,那邊刮颶風,航班取消了,她來不了了……不過沒關係,一會兒你們可以立體視頻通話,和在你麵前沒什麽區別。”
“出差……她出去上班了?”
“家裏不能老靠你的積蓄,”母親的聲音沉重起來,“你不知道,前年開始全球金融危機爆發,通貨膨脹得很厲害,光幼兒園一年就得五十多萬……唉,方薇不讓我說……”
我想問一下家裏的財務狀況,不過想想知道了也沒用。“那她在哪家公司?”
“星聯網絡,”母親說,我沒聽過這個名字,她又補充,“就是李海泰辦的公司,現在挺火的,好像全國能排到前幾。”
我又被一陣暈眩感籠罩,李海泰曾是我的下屬—對我來說是幾個禮拜以前的事。如今卻已經取代了我,我老婆還在為他打工。外麵的一切正以我無法理解的速度變得麵目全非。
“方薇挺不容易的。”母親又幽幽地說了一句,不知指什麽。我不想談這個話題,轉向兒子。他已經看完了動畫片,正在玩一個機器猴的玩具,巴掌大小,樣子和屏幕上的差不多,但纖毫畢現,每個組成部分都很清晰,原來是個機械化的孫悟空。它站直了身子,嘴巴一動一動:“外星妖怪,俺老孫來也!”然後翻起了筋鬥。
去年—不,是六年前了—我曾經想開發過類似的智能玩偶,但是受限於成本的高昂放棄了,但如今這隻活生生的機器猴在我麵前做著高難度動作,提醒我已今非昔比。
“軒軒,這個……孫悟空是媽媽給你買的嗎?”我問他。
“海泰叔叔送給我的!”他驕傲地說,“是他們公司的最新產品,還沒上市,全世界就我一個人有!”
怎麽又是他?我心中一動,望向母親,她的目光不自然地移到一邊,裝作在看牆上在放的廣告。我忽然明白過來,一陣難以置信的憤怒湧上心頭。
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母親猶疑地開口:“小宇,方薇沒什麽,隻是那個李海泰一直到家裏來……唉,你也要理解她。”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媽媽沒有說出的潛台詞。如果我死在五年前,今天方薇當然是自由之身,如果我冬眠個五十年,按冬眠法規定,很多民事權利與死亡無異,她也會有自己的新生活。但我每一年都會醒來和她見麵,就仿佛隻是兩地分居。這成了方薇身上的一道枷鎖,在餘生的歲月裏,她隻能一直守著我這個名存實亡的丈夫,自己把孩子拉扯長大,還要照顧日漸老邁的婆母。
憤怒化為愧疚,又變成了難以名狀的悲涼。我知道自己無權要求方薇的忠貞,但還是有一種強烈的荒誕感縈繞心頭:幾天以前,你們還拉著手山盟海誓,幾天之後,她嫁給了別人。
但我也明白,對方薇來說,這不是幾天,而是許多年,我和方薇活在不同的時間裏。
“軒軒,媽媽喜歡海泰叔叔嗎?”我問兒子,母親想說什麽,但欲言又止,隻是歎了一口氣。
軒軒有點困惑想了想,然後答非所問地說:“我喜歡海泰叔叔。”
這就夠了。
“那你想讓他當你的爸爸嗎?”我又問。
軒軒困惑地眨了眨眼:“可我爸爸不是你嗎?”
我們已經不再玩“叫爸爸”的遊戲了。軒軒開始明白事,也懂得應該叫我爸爸,但“爸爸”這個詞在他心中,大概還沒有“海泰叔叔”有分量。我已經錯過了和他建立親密情感的最初幾年,永遠錯過了。
但無論如何,我活到了五年以後,還會再撐許多年,我可以看到兒子長大,上學,也許還能見到他成家立室。他會理解我的,等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像我理解了父親一樣。
腹部不知怎麽又疼了起來,好像有一隻叫嫉妒的蟲子在那裏啃齧。我忍著疼,對軒軒擠出一個笑容:
“讓爸爸給你一個新爸爸,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