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一個雅致的庭院中間,腳下的青草在空心地磚間生長得鬱鬱蔥蔥,正前方有一個小噴泉,清澈的泉水從池中央希臘式的少女雕塑手捧的花瓶裏湧出,又飛落在她腳下的池子裏。頭頂是葡萄架,一串串的深紫色的葡萄從頭頂垂下來,透過葡萄藤的空隙可以看到藍如寶石的天空。
那是我很熟悉的地方:我以前那棟別墅的庭院,方薇親自設計的,我們曾在這裏度過好幾年的歡樂時光。但為了治療和冬眠的費用早已把它賣掉了。實際上,我還是在新冬眠中心三十層的樓上,隻是戴著一副最新款的隱形VR眼鏡,這些年來,虛擬實境技術的進步幾可亂真,通過對以前照片和視頻的複原和模擬,讓我重返昔日的家。
我站了很久,看著葡萄架下的一把藤椅發怔,以前媽媽最喜歡在這裏打毛衣,軒軒的最初幾件小衣服就是她在這裏織出來的。但現在這裏隻有一把空椅子。
方薇好像也發現了我的心情又低落下去,捅了捅我,向前一指說:
“你記得嗎?上次有個女孩要擺一個造型,結果沒站穩掉進了噴泉裏,渾身濕透了。”
我嘴角也泛起微笑。我怎能不記得?那是軒軒滿月那天,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後一個無憂無慮的日子。我們擺了滿月酒,把很多親戚朋友都請到家裏來,整整一個下午,就在院子裏喝茶、吃點心、聊天,消磨午後的悠長時光,暢想著未來。
第二天,胃疼就把我送進了醫院。
我搖了搖頭,讓自己不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說:“當然記得,不就是小薑嗎?”
“哦,對,是小江……你們公司的職員。”
“不,那個是江海的江,這個是生薑的薑,是邁克帶來的女朋友。”
“哪個邁克?”方薇露出更加茫然的神情。
“邁克啊,就是發型很搞笑的那個男生,你不記得了?”
方薇搖了搖頭。我告訴她:“邁克是我以前留學時的師弟,來過我家好幾次呢。這才多久,你就—”
我忽然說不下去了。我明白過來,對我來說那次聚會隻過去了半年多,但對於方薇,一切已經是十年前的陳年舊事,十年裏發生了那麽多的事情,她自然會忘掉十年前幾個不熟的客人。
我們已經不在同一條時間線裏。對方薇來說,我冬眠後的日子已經比當年的戀愛結婚還要長得多,但我本質上仍活在2025年,時間感受甚至還沒有越過一個月。
我隻是一個來自過去的影子,和周圍的景物一樣。
我又想到了我們那名存實亡的婚姻。過去幾天(年)因為母親過世,我一直心緒低落,方薇也就沒提這事。我潛意識裏也想當它不存在,但終究是避不開的。
尷尬的沉默持續了半分鍾,我終於開口:“都十年了,還說這些舊事幹什麽?那份離婚協議早點簽了吧。”
我想過她會答應或拒絕,但她的回答卻超出了我的想象:“其實不需要簽那個。它對我……沒什麽束縛。”
我有些驚詫地望著她,她也平靜地和我對視,眼神讓我無法看透。“林宇,這十來年社會觀念發生了很多變化,包括對婚姻的看法也完全不同了。我們都被時代裹挾著,到達以前想不到的地方。”
這幾天偶爾看到的幾個詞在我腦海閃現:人工伴侶,雙**際,多向婚姻,性別置換……我不太明白是什麽意思,也不想問,但我知道世界在急劇轉變,方薇是一個有血有肉、沒有丈夫的年輕女人,當然會跟著往前走。我腦海中出現了許多刺激的畫麵,我強行把它們驅散。
“可你和李海泰,你們不需要—”
“李海泰?早就分手了,”她利落地揮了揮手,“現在我是星聯的CEO了,放心吧,我會安排好自己的生活。”
方薇的表情有著可以把控一切的自信,我發現已經無法再去理解她的生活,甚至無法揣度她在想什麽。
“我不是想幹涉你的私生活,”我還是忍不住說,“但是軒軒怎麽辦?他需要一個穩定的家庭啊。”
軒軒已經沒有奶奶,方薇工作又忙,現在主要靠一個智能家庭網絡(也就是一台電腦)在照顧他。此時他在上一個什麽人機互動課程,授課的是機器人,一天都見不到幾個人。
“軒軒很好,”方薇打斷我,“我下載了最新版本的教育學助理,並上傳每一天的數據到教育中心,進行大數據分析和人格建模,他們會給出世界上最好的教育指導。”
我聽得雲裏霧裏,但忍不住抗議:“方薇,孩子還是需要你去關心,我總覺得靠什麽大數據來教育孩子,不太保險。”
“你不懂,時代變化很快,現在的人都是這樣養育孩子的,你和我們一起生活就不會有這些問題了。”
我無言以對,放棄了插手孩子教育的努力,搖搖頭,望向虛擬實境中遠處的城市,那還是十年前的舊模樣,據說現在已經出現了全新的建築技術,比如有一棟千層高的“未來大廈”,是用納米智能材料在三個月內建成。即使脖子仰得發酸,也看不到它的頂端,正如這日新月異的新時代。
“你說得對,”我黯然地說,“我這樣每年醒來一次,根本就不明白外麵發生了什麽。這些年我自以為在陪著你們,其實隻是一種拖累。我真不知道還繼續往前走幹什麽,還不如……不如……”
我說不下去,轉身走向房門,也許是下意識裏想走回美好的舊日時光,可沒走幾步就碰到了真實的牆壁。舊日的家門看起來就在兩米開外,裏麵似乎還能看到媽媽忙碌的背影,但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煩躁地猛踢了一腳牆:“假的!都是假的!”然後一下子崩潰了,淚水奔湧而出。
方薇從我身後抱住了我,我感到貼在背上的柔軟,再次僵住了。
“你不能走,”她在我耳邊呢喃,“我和軒軒需要你,現在,未來,還是和以前一樣。一年又一年,每年這一天,我都會帶軒軒回到你身邊。不管未來把我們帶到什麽地方,你都是我們永久的家。”
我明白了我們的關係所在:我是她不忍失落的過去,她是我無法經曆的未來。我們既早已遠離,又唇齒相依,不離不棄。
我轉身,長長地擁吻她。熱烈而絕望,宛如初見,宛如別離,宛如時間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