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楸帆
人群中這些麵孔如幽靈閃現
潮濕,黑色枝頭的片片花瓣
—埃茲拉?龐德《在一個地鐵站》
肉 體
就叫我娥或者E。
人們總把我的名字念成Chang E,可我什麽都改變不了。
我的丈夫忙於拯救世界,那十個失控的人造太陽正向大氣層逼近,熱輻射引起的颶風和冰川融化毀滅了全球百分之九十的沿海城市。我不認為他能夠成為英雄,畢竟他連自己的兒子都救不了。
我的兒子患上一種罕見的表觀遺傳學疾病,據說來自父母甚至幾代前的環境汙染、精神創傷、飲食習慣甚至壓力水平都可能通過遺傳信息傳遞給後代。這是藏在我們基因中的幽靈。
看著他耳朵畸形,脊柱扭曲,皮膚上長出白色長毛,雙眼變得分開而充血,我不知道應該怪罪於誰。畢竟這個病重的時代,誰又能比誰清白幾分?
我把他送進了特護病房,他已經認不出我,認不出這個世界,也許這是一種天賜的幸運。當所有人都在為自己的火刑進行倒計時時,他可以安心地玩著木杵和被搗成粉末的維生素藥片。
我不想再看到他,就像我不想再看到他的父親。他是這一切錯誤的源頭。
誰會想要把一個無辜的新生命帶到這樣一個世界?誰有這種權力?
也許隻有男人會義無反顧地這麽做。
然後留下無盡的孤獨。
我找到了丈夫藏在家中的藥,用於克服太空任務中由於失重帶來的失眠、嘔吐及種種機能失調,能夠安然入睡6~8個小時。我先吃了一片,帶著一種奇怪的金屬澀味,又把另外那半瓶刻著小小“H”的冰藍色藥片都倒進嘴裏,不脫鞋躺在**,打開電台,靜靜等待末日提前到來。
電台裏循環播放著20世紀的老歌,我的身體隨之輕輕律動,就像從前丈夫摟著我跳舞那樣。可那樣的日子已經離開我太久太久了。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窗外的光線似乎起了變化,帶上一種酸檸檬的黃綠色調,音樂的節拍和腔調逐漸拉長變慢,像是濃稠的蜂蜜淌了一地,我的思緒和身體一起跟著融化、流淌,從床單滴落地板,順著木紋在屋裏滾動、蔓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