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孩子

张岱

字体:16+-

一片雪白之中,万籁俱寂。时间似乎也慢了下来。

武陵在身后小心地看着炉火,准备烹茶,神色专注,脸颊上的圆肉都绷得紧紧的。

闻香气,烹的是兰雪茶。

这茶是我自创的,烹煮过程十分复杂。以前我常常告诉武陵,所谓茶道,要泉水雪水,要温度适宜,要茶质上好,要节气合宜;要烹煮得当,要器具精美,最好还要丝竹为伴,美人相陪。可怜武陵笨手笨脚,练了许久,还经常被我挑剔。昨天的我,只有三十五岁,也许还是要挑剔他的。但今天的我,却不会了。

今年是崇祯五年。十六年前,我也同样带着武陵,游过西湖。

那一年,阳春三月,西子湖淡妆浓抹,无一处不美。

那一年,我十九岁,在西湖,第一次遇到李甲。

十九岁的我,风流得荒唐。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2)。在西子湖畔,我与诗社友人在高照的艳阳下,在船娘的怀抱里,正无边无际地享乐。

浮华的诗篇,在脂粉丛中,如珠玉散落一地。

李甲就在某个清晨出现在花船上,用一锭银子,请走了裙钗不整的船娘。武陵被我打发去五里外的孙杨正店买太极芋泥、桂花藕粉和松仁酒酿饼,船舱内,就只剩我们两人。

这个男人十分俊美,且带着一股出尘的气质,我以为是自己的倾慕者,也就半散衣襟,由着他在船里坐下,铺开了一幅画。

那是一幅水墨—西湖雪景。技法纯熟,以致写意留白,恰到好处,还暂且不表,难得的是画作气质旷远豁达,有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般的孤独感。

但,真正让我惊讶的,是画作上提的一篇小记:

湖心亭看雪(3)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好!”我以手击桌,惊叹不已。

此文妙绝,才气逼人却又圆融内敛,颇有遗世独立的孤高气质,真是甚合我意。文章的署名,竟是“张岱”!

当时的我,认为这个男人接下来的很多话,都是疯话。例如,男子称自己的名字并不重要,让我随意称他为“李甲”。例如,他刚刚从金陵那边游玩过来,但其实,他并不属于这个时代,而是来自天穹之外一个叫“神秘事务司”的地方。

例如,他有时空穿梭的能力。

例如,这幅画,包括这篇《湖心亭看雪》确实出自我张岱之手—是八十七岁的我画出来、写出来的。

例如,明朝将会在短短二十八年后灭亡。

例如,我会晚景凄凉,在八十八岁的时候死去。

“万法归宗,万物守恒。你年少轻狂,很快用尽了一生的福气,别说这样精致的太极芋泥,晚年的你,连炭火芋头都吃不上了。”李甲敲了敲桌上的碟子,里面是冷掉的芋泥。

“既然仙人如此神通,何必把我这样平凡如草芥的人放在心上?莫非你对我心存思慕之情?”我甚觉荒谬,忍不住出言孟浪。

李甲开心地笑了:“我喜欢你的《湖心亭看雪》,也喜欢玩。见你,只为了好玩,没别的。今日所言,十九岁的你当然是不会相信的,那么,等你快要过完一生,我再带你回到三十五岁的时候,也就是崇祯五年的西湖。在没有我李甲出现的那个平行宇宙里,你就是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写出了《湖心亭看雪》。”

“疯子,疯子……”

西湖晨间的水汽带着凉意,陡然蔓延开来,看着这样一个俊美的男人,在离我如此近的地方,一本正经地说着这样的疯话,我突然感到深深的恐惧。

也许是看出了我的惧意,李甲笑了一笑,便带着画走了。

十九岁的我,愣在了阳春三月的西湖花船上。

十九岁的我,并不知道,很快,千里之外的北方蛮族,就要撞击明朝的长城,那是一支沉默、饥饿、仇恨的大军。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

天柱欲折,四维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