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九歲見過李甲,我幾乎很快忘了這件事—也許是因為,這件事隱隱透出一種詭異的真實感,讓我刻意回避。
而且,這世上好玩的事情還有太多。山水園林、絲竹管弦、古玩玉器、小說戲曲。我耽於山水之間,遊遍名山大川。無數夜晚,在馮夢龍的小說中度過,在柳敬亭的說書聲中睡去。
我一生未入仕途—也被家裏逼著考過,隻是八股製藝,實在不是我所愛所長,終於屢試不中—現在想想,也許倒是好事。
世道變幻。朝堂之上,宦官擅權,佞臣當道,特務橫行,黨爭酷烈。賢能忠直,或被貶逐,或遭刑戮。內憂外患,愈演愈烈。
如李甲所言,明朝的氣數,果然漸漸盡了。
我三十五歲那年,機緣巧合,帶著武陵來到西湖。十二月,大雪三日。我突然想起了李甲。因為高燒,我昏睡了三天,並沒有去湖心亭看雪的經曆,當然也沒有寫出什麽《湖心亭看雪》。
其實,從看到那篇文章的那一瞬,它就不再屬於我了,不是嗎?如果李甲所言屬實,他打亂時空的舉動,根本就是剝奪了我自己寫出那樣妙文的權利—實在有幾分可恨!
現在想想,那幾日的高燒,實際上,也許是因為身體拗不過心底的恐懼—李甲的寓言,會成真嗎?
我四十四歲那年,李自成終於攻入順天府,崇禎帝於煤山自縊。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李甲的魔咒如孫悟空的緊箍,越來越緊。
妻離子散,武陵病逝。我流落山野。
薄草茅屋,唯破床一具,破桌一張,殘書幾本,禿筆數支。布衣蔬食,常至斷炊。我不得不在垂暮之年,強忍病痛,親自舂米擔糞。
夜半醒來,恍若一夢。回想年少荒唐,我隻有對著明月,一一懺悔。
我七十九歲的一個冬日清晨,家裏最後一點炭火用盡,最後的幾個芋頭埋在炭火裏,冷如卵石。我風寒病重,奄奄一息,恍惚中,眼前出現了李甲模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