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水中照见自己的影子,与出发时相比,愈发形销骨立。全身鳞甲已所剩无几,龙角也掉了一只。锈迹斑斑的钢铁骨架上,缠绕着乱蓬蓬的电线。
现在我该往哪里去呢?回去吗,回到出发的地方?
或许该往相反的方向走?地球是圆的,无论去哪里,只要一直走总能抵达。
他以为自己应该掉头回转,却不知不觉迈步向前。
冰冷的水波,淹没前蹄。
荷叶沙沙地摩挲他的肚皮,无数亮晶晶的珠子在叶子上面滚动,有些滚了一阵子滞留在原地,有些像水银般汇聚到一处,最终掉进水里面去。
这世界多美啊!我可真不想死。
他被这想法吓了一跳。为什么又想到死亡的事情,难道是气数将尽?
然而他还是被一望无际的荷塘**着,继续马不停蹄地向前走,想要去往一个从未见过的彼岸。
水淹没了他的四蹄,腰腹、背脊、脖颈。
腿脚陷进淤泥里,走不动了。他身子晃了晃,差一点跌倒。最后一片鳞甲应声而落。
金色鳞甲坠入黑沉沉的水中,像一盏莲灯。渐渐地漂远了。
龙马感觉到疲倦,仿佛全身的重量都没有了。他把双眼闭起来。
水声哗哗,像是回到了故乡。他仿佛看到那些久已被遗忘的回忆,仿佛他此刻正在海上,随一艘大船漂洋过海来中国。仿佛这么多年的所见所闻都不过是漫长旅途中的一个梦。
一缕轻风拂过龙须,像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龙马睁开双眼,看见蝙蝠小小的身影,正趴在他的鼻尖上。
“你回来了?”他有些欣喜。“赶上了吗?”
“我迷路啦。”蝙蝠唉声叹气。“这池子太大,总也飞不到尽头。”
“可惜我也走不动了,不能再送你一程。”
“要是有火就好啦。”
“火?”
“有火就有光明。我要为大家引路!”
“你要为谁引路?”
“为黑暗中的神灵,为孤魂野鬼。所有找不到自己去处的,我都要带他们同去。”
“你需要火?”
“是的。可是这茫茫水上,哪里有火呢?”
“火,我这里有。”龙马回答。“虽然不多,但希望足够你用。”
“在哪里?”
“你先让一让。”
蝙蝠飞到旁边一片荷叶上。龙马张开嘴,伸出黑色的舌头,舌头下面的缝隙中流淌出纯净的煤油。舌尖上,“啪—”地弹起一朵幽蓝的电火花,煤油被点燃,喷洒到半空中,化作金红色的明亮火柱。
“想不到你还会这个!”蝙蝠啧啧称赞。“太好啦,再多来些!”
龙马张大嘴,喷出更多火焰。煤油很好烧,尽管已存储了那么多年。他想不起上次表演喷火是什么时候了,也许在与蜘蛛的决战之后就再也没有过。然而那火是多么温暖又是多么美啊,像一个变幻莫测的神灵。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蝙蝠的声音清清楚楚传进龙马耳朵里,与他浑身上下的每一颗元件都起了共鸣。
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他觉得自己像一根火柴,渐渐地烧起来,却没有一丝痛苦。
四面八方有稀稀落落的光芒,像许多萤火虫远远地聚拢过来。
那都是怎样的神灵与鬼怪啊。五花八门的形状与材质,奇奇怪怪的色彩与线条。
有手绘的门神与佛像,有工厂墙壁上抽象的涂鸦,有电脑元件做成的拇指大小的机器人,有卡车部件重新组装的机械关公,有古老院墙门口残破不全的石狮子,有一层楼那么高的会讲故事的泰迪熊,有呆头呆脑的机器宠物狗,有会哄孩子睡觉的自动婴儿车……
他们与他一样,是传统与现代、神话与科技、梦与现实的混血儿,是出自人类的巧手,却又浑然天成。
“时辰已到!”蝙蝠快乐地高喊,“跟我们一起走吧!”
“去哪里?”龙马问。
“哪里都行。今夜你将在诗与梦中获得自由和永生!”
她伸出一只尖尖的小爪子来拉他,将他轻轻拉到半空中,化作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暗红的眼眸,金色的双翼,翼上有墨色的汉字纹路。他低头看见龙马沉重的身躯依旧立在无边无际的荷塘中熊熊燃烧,像一座雄伟的火炬。
他跟随同伴们一起飞上天际,层峦起伏的荒城越来越遥远。耳畔依旧回响着蝙蝠的“吱吱”低语。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和周天子的雪山,天马踢踏。
再见了,再见。他轻声叹息。
小小的火光很快就看不见了。
他们飞了很久很久,终于飞到世界的尽头。
目之所及都是黑暗,只有一条巨大的、闪闪发光的河流,横亘在天地之间。
蓝幽幽的河水,像火焰,又像水银,像星尘,又像钻石。闪耀着,**漾着,弥散到漆黑的夜空里面去。不知道有多宽,也不知道有多长。
精灵们“噼噼啪啪”拍动翅膀,向着河对岸飞去。像光雾,像云团,像彩虹,像一座桥,把两个世界连在一起。
“你也快去吧!”蝙蝠催促他。
“你呢?”
“我还有事情要做。当黎明的太阳初升时,我要回到窝中去睡觉,等待下一个夜晚来临。”
“那么,又要道别了?”
“是的。但世界这么大,总会在哪里重逢。”
他们用小小的翅膀相互拥抱。龙马转身离去,蝙蝠在背后吟诗为他送行。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他向着彼岸飞去,不知道飞了多久。星辰的河水从身畔流淌而过。
河岸边是他出生的地方,那名为南特的宁静小岛。机械怪兽们已在那里沉睡了不知多少年。那二十五米高海洋世界的旋转木马,那重达五十吨的巨象,那模样吓人的巨大爬虫,那翼展八米宽的载人苍鹭,那奇形怪状的机械蚂蚁、角蝉和食虫植物……
他看见他的老搭档蜘蛛,收起八条长腿静卧在溶溶月色中。他轻轻落在蜘蛛的额头合拢双翼,像一颗从天而降的露珠。
你唱歌时,世界会静静聆听;你安静时,就听见万物在歌唱。
夜风里逐渐传来碰撞声、敲击声、吱吱呀呀的金属摩擦声。他闻到机油味、铁锈味与电火花的臭味。同伴们醒了,为了迎接他的归来,将会有一场盛宴吧!
他却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