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志⑤与机器人同居

字体:16+-

尽管才入初冬,伊阙峡谷的寒风已然凛冽。宋卫东走在漫水桥上,雾气从河上飘近,带着凉薄的湿润贴在他脸上,那种从容缓慢让人产生幻觉,仿佛河流本身是静止的,而桥在飞。

一只白鹭从河心洲飞起,消失在远端的树林里。宋卫东紧了紧肩上的背包,回头望了一眼西山的卢舍那大佛,它已不再金光闪耀,但依然面露微笑。

过了桥,便到了东山。与西山不同,东山没有那么密集的佛龛,岩体保持相对完整,如同**的大片白骨。只有上了山腰俯瞰,才能看见栈道两旁零星的石窟。

宋卫东并没有在擂鼓台三洞前过多停留,他知道里面的景象。大万伍佛洞里的一佛二菩萨,以及从南壁到北壁呈半环形分布的二十五座高浮雕罗汉像已被悉数破坏,只留下一些残余的躯体、穹形洞顶和华丽脆弱的莲花藻井。这是武周时期禅宗派所经营的洞窟。禅宗派是一个专修禅定的教派,所谓“禅定”就是安定而止息杀虐之意,似乎历经千年之后,这门技艺已在人间失传。

他又路过千手千眼观音像。由于风化严重,护佑众生的千手只剩下波纹状的纹理,在观音身体两侧如侧鳍般展开,这倒使它免遭劫难。

他不敢看西方净土变龛两侧残缺的佛龛和力士,那也有他的一份功劳,用铁钎凿下佛头、佛面时,虎口和手腕被震得酥麻。在此之后,这种幻觉伴随了他很久,无论是端碗筷、翻书、穿衣还是抚摸爱人的肌肤。

净土变龛依《阿弥陀》《无量寿》二经雕刻,描绘的是舞者乐者各得其乐的西方极乐世界,一个乌托邦般的理想社会。宋卫东望向峡谷远方,在西山看不见的那一端,在东山外看不见的这一端,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人们同样在进行着一场建造乌托邦的伟大实验,他们砸烂佛像,焚烧书籍,又树立起更伟岸恢宏的神灵与理念。可这一切现在都与他无关了。

宋卫东终于走到了目的地,他谨慎地回了几次头,确定没有人跟随,一猫身,钻进了看经寺西侧一条不起眼的小道,又拐了几道弯,拨开用枝叶编成的掩护,一个半人高的洞口露了出来,里面漆黑一片。

他从背包里掏出蜡烛,点亮,擎着一豆烛火,钻进了洞中。

洞中空气混浊难闻,夹杂着不知名动物的粪便气味。宋卫东进到洞的最深处,烛光隐约照亮了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他从背包中取出一块白布铺在地上,把蜡烛固定在较高的岩缝里,现在他几乎能看清整个洞里的情况了。

他从大麻袋里又掏出小麻袋,小麻袋里又有更小的袋子,他小心翼翼地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到白布上,那是一堆灰黑色的不规则石块。他又从另一个角落里翻出藏在那里的另一件东西,一块硬纸板,纸板上用大头针固定着几块碎片,隐约能看出是一张残缺的脸。宋卫东用放大镜瞄着硬纸板上的碎片,又拿起白布上的一块石片,仔细端详,摇摇头放下,捡起另一块。他靠着这种笨拙的办法把麻袋里的数千块碎片逐一分类,再通过颜色、纹理、质地比对,将同类的碎片区分出来。这场浩大的拼图游戏陪伴他从夏天到春天,再到冬天。他不知道自己还将在这个洞穴里待多久,没人知道。

宋卫东脸上突然现出亮光,他像捏着整个世界般捏起一块薄片,轻轻地放到硬纸板上,用手指将它移近,碎片的边缘如同漂移的大陆板块般互相咬合,呈现出全新的面貌。

烛光开始闪烁不定,像是洞悉了什么秘密,宋卫东身子一缩,惊恐地望向洞口。那只是一阵风,遥远冰冷,就像李建国的身体。

宋卫东若有所悟,他做这一切,并不只是为了自己。

硬纸板上的脸又补齐了一块,现在能看清嘴唇与面庞的轮廓了,线条柔和饱满,应该出自唐代匠人之手。

宋卫东的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模仿着那黯淡烛光下的残缺佛面,他感觉自己心里某块地方又完整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