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浩磊住上世纪九十年代建成的小区,房子半新不旧,没电梯。他住六楼。
我和陈枢气喘吁吁爬上去敲门。门开了一条缝,朱浩磊见是我,显得有点意外,但没问我为什么来,只是问我身后的陈枢是谁。我怕说陈枢是警察他会夺路而逃,就说是我朋友。
朱浩磊让我们等会,没多久,门就开了,他已穿戴整齐,说猜到我会来。然后,又回头看看陈枢,说如果我是来找他打架的,一个人来就行了,打架这事他不在行,我肯定赢。
我问他为什么要说我是来打架的。
朱浩磊说因为他儿子堵了我家的监控摄像头,没堵几天,穆晓晨又在家被人谋杀了,如果不是监控摄像头被堵上了,说不准现在已经抓到凶手了。他不慌不忙,语气平和,完全一副有良知有修养的知识分子口吻,和我想象中的孤僻变态杀人凶手根本就挂不上钩。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家监控摄像头是你儿子堵的?
他坦坦然然地说堵摄像头之前儿子就告诉他了。
说起儿子,朱浩磊很愧疚,说离婚的时候,没争过前妻,儿子归了她,其实儿子是他一手带大的,很恋他,但前妻不愿他见儿子,理由是他没出息,怕儿子跟着他学窝囊了,他怕儿子以为是爸爸不要他了,就每天中午去学校见他,去的次数多了,就成习惯了,后来儿子索性不吃学校午饭,放学在学校门口等他,学校附近的小店,已经被他爷俩轮换着吃遍了。后来,儿子读高中了,学校远离城区,他不会开车,中午时间又紧,毕竟他只是个靠薪水过日子的普通知识分子,每天花一百多块钱打车往返儿子学校有点吃不消,儿子也看出来了,就建议改在家里见面,反正前妻都是晚上七八点才回家。他不想去,怕前妻多想,可儿子说他数学成绩不好,让他帮忙补课,就推辞不了了。好在前妻有钱、房子大,每次去,都在保姆间,这样,听见门响,他从保姆门出去就行了,神不知鬼不觉的,但也有有纰漏的时候,有几次,前妻可能是想看看儿子是不是在家专心学习,回来时轻手轻脚的,要不是儿子反应快,他就被堵在房间里了。事后他问儿子,儿子说没事,他妈压根就没想到是他,还以为是他早恋把女同学带回来了。
我说:这跟你儿子堵我们家监控摄像头有什么关系?
他说:有。
有一次,儿子看见穆晓晨在地下车库和他妈说话,就害怕了,因为我们家门口装着监控,如果我们每天看监控回放的话,很容易就会发现他每天下午六点准时去前妻家。
我告诉朱浩磊,自从穆晓晨把监控摄像头挪到门外,我一次也没看过回放。
朱浩磊说:但小杰并不知道,他担心穆晓晨会问他妈,每天晚上六点去他们家的人是谁,如果前妻好奇一点,跟着穆晓晨去看监控回放,依着她的脾气,肯定得爆炸,所以,他要把你们家门口的摄像头薅下来,我还把他批评了一顿,没过几天,这臭小子又跟我说,他把我们家摄像头给拿口香糖糊死了,把我给气得啊,你说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作?我说这跟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让他趁他妈还不知道,赶紧去你家道歉,他死活不干,说没事,找不到他头上。我气急了,打了他几下子,我说你堵的时候摄像头还没瞎,早就把你拍下来了,那是我第一次打小杰,他挺难过的,说戴着他继父的高尔夫球帽,穿着他的运动服去堵的。
我看陈枢。陈枢一副无所事事到处踅摸的样子,说:你们聊,我没事。
我和朱浩磊继续聊,问他儿子为什么要栽赃继父。
朱浩磊苦笑了一下,说儿子讨厌他继父讨厌得要死要死的,说继父为了讨好他妈,活得跟条夹尾巴的狗似的,这辈子别想让他喊他爸爸。
我说:你是不是特高兴?
朱浩磊问我为什么会觉得他高兴。
我说:因为你儿子恨他继父,他和你前妻就过不痛快啊。
朱浩磊摇了摇头,说没有,儿子天天活在仇恨中,他这当爸的有什么快乐可言?
我想想也是,从道德上讲,朱浩磊是慈父,我是拘于自己那点雄性动物本能的战争贩子。
一直在我身边沉默不语的陈枢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朱浩磊的卧室,突然漫不经心说:案发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朱浩磊一愣,说:这很重要吗?
陈枢说:算不上,就是问问。
朱浩磊拧着眉头看了他一会,问他是不是我朋友。
我觉得在一位这么真诚的父亲面前,不能撒谎,就说他是警察。朱浩磊点点头,看上去有点悲凉,说:你们怀疑人是我杀的?
我说:因为你儿子堵了我家监控摄像头,所以我得问问你,算不上怀疑,也就是了解了解情况吧。
陈枢又追了一句:我们想知道案发当晚你在哪里?
朱浩磊说:我在家。
陈枢说:那你儿子呢?
朱浩磊说那天晚上前妻的婆婆过七十大寿,儿子没去,也来家找他了,他们父子俩在一起。
陈枢说:一直?
他说:一直。
陈枢说:他在你这里过的夜?
朱浩磊说没有,八点半的时候,就让他走了,怕前妻他们回去,发现儿子不在家又要发火。
陈枢又问儿子在他家都干了什么。
朱浩磊说他们一起看了部非常经典的美国老电影《美国往事》,导演剪辑版。
自始至终,朱浩磊态度恬淡,不急不躁,很坦然的样子。
从他家出来,陈枢说有问题。
我说他对答从容,何以见得有问题?
陈枢说就是他的对答太从容了,才让他觉得有问题。以他办案这么多年来的经验,一般人只要知道凶杀案和自己扯上关系了,不管内心有没有鬼,都会急眼,都会着急忙慌得找各种自己不在场的证据。可朱浩磊没有,他从容地讲述了整个事情的过程,他的淡定里有笃定会赢的训练有素。
在侦破方面我是菜鸟,让陈枢这么一分析,也觉得有问题。朱浩磊滴水不漏的陈述,确实像对镜子演习了无数遍的表演。我说:怎么办?现在去找他儿子?
陈枢抬手腕看了一下表,说已经晚了。我以为他说的是现在太晚了,我说:还不到十点,作为邻居,我去敲敲门还是可以的。
陈枢说我说的晚了,是在我们下楼的这空档,他们应该已经通过话了,把该叮嘱的都叮嘱了。
我说:你们不有侦查手段吗,都用上啊。
陈枢懒得接我茬,拉开车门,钻到车上,让我送他回市局。
在市局门口,他下了车,让我回去。可因为他方才的一番话,我看到了破案的希望,觉得凶手就在我隔壁熊孩子和他父亲之间,想现在就看到结局,死皮赖脸要跟着他回局里,陈枢抬起手腕,让我看看表,已是晚上十点半了,市局楼里都有监控,这个点了,他带一个犯罪嫌疑人进市局办公区域,这算怎么回事?
一听他说我是犯罪嫌疑人,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和他吵了一架,说如果不是你们草包,我一守法公民能成为犯罪嫌疑人吗?再说了,因为成为犯罪嫌疑人我连工作都丢了,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这段时间下来,陈枢和我已经混成了近似于哥们的朋友。他也不生气,拍拍我的肩说,就当人生历练了,说不准将来的某天,我会感谢今天的经历呢。我说去你的,杀人犯是要偿命的,万一我不走运被你们错判错枪决了,我去阴曹地府感谢你啊?
总之,陈枢就是不让我进去,我也知道自己不占理,搅和一阵,见没用,就回家了。站在门口,又想起瘦得像辣条似的朱浩磊,对他来说,前妻的家,就跟他妈敌占区似的,他干嘛要每天探险似的到敌占区来给儿子补课?完全可以让儿子到他家嘛,听隔壁女邻居骂儿子的那劲头,如果朱浩磊能把儿子的功课提上去,她也不至于反对吧?
越想越觉得朱浩磊不对头,第二天一早,我给陈枢打电话,把我的怀疑说了一遍。陈枢说这个问题他也想来,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我打算跟隔壁女邻居聊一聊,借聊儿子学习的机会,聊一聊她的前夫。
陈枢说:然后呢?
我说:然后不能光我忙活你闲着,你作为公安人员,去学校找熊孩子老师,了解一下他学习情况,看看他数学成绩最近提上来了没有,他的数学成绩,不管好还是不好,如果一直就那样,就说明他撒谎了,朱浩磊在他们家出现,绝对不是为了补功课。
陈枢说:你小子行啊,快成职业侦探了。我说还不是让你们这些草包逼的,我得赶紧破了案,洗脱嫌疑,证明我是一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