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遗产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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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心情好,葛春秀恢复得也不错,连医生都觉得奇怪,马青梅就问医生,如果葛春秀身体条件允许的话,是不是可以给她上化疗。

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葛春秀的恢复得不错,只是相对于术后的肺癌晚期患者来说,做化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等她再恢复恢复就可以出院了,毕竟家庭氛围比医院病房要多一些温暖,更有助于提高癌症病人的生命质量。

经历了这么多之后,郑美黎也意识到了,比起金钱,人世间的真情更值得珍惜,为了弥补对葛春秀的愧疚,她坚持由自己陪床,让马青梅专心做生意。马青梅知道在医院陪床在体力上或许不是特别累,精神却会疲惫焦虑,尤其是在肿瘤病房陪床,里面全是绝症患者,气氛压抑而哀伤,长时间呆在这样的环境里,是很令人崩溃的,马青梅怕她累垮了身体,每天晚上都会炖些有营养的汤汤水水送到医院,让郑美黎和葛春秀一起吃。

这天晚上,马青梅提着炖好的人参鸡汤送到医院,却发现郑美黎有点恍惚,就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郑美黎点点头,指了指外面。

马青梅知道她有不方便当着葛春秀的面说的话,就悄悄点了点头。过了一会,郑美黎催着马青梅回家,顺口对葛春秀说出去送送马青梅,葛春秀嗯了一声,两人就出去了。

到了病房外,郑美黎就从包里拿出从何志宏那儿抢来的戒指:嫂子,你看看这枚戒指。

马青梅看不出个所以然,见款式又老,以为是葛春秀给她的,就顺口问:你妈送给你,你就好好留着吧。

郑美黎一下子就哭了,说不是葛春秀送给她的,又把这枚戒指的来龙去脉说一遍,问:嫂子,我怀疑何志宏偷偷去过昆明,这枚戒指就是从我妈手里抢的。

你妈说的?

不是,今天护士给她挂吊瓶的时候,我看她手指上有道挺深的戒痕,就问她是不是戴戒指戴的,她说是,以前她有个挺老的戒指,是我姥姥留给她的,是个福戒……

马青梅又打量了一下手里的戒指,也是枚福戒:你就是因为这怀疑何志宏去过昆明?

不单单是因为这,我又问她现在怎么不戴了,她说丢了,我就起疑心了,然后她就再也不愿意说下去了,好像很忌讳说这戒指的事,再就是你去昆明接她的前一天,何志宏说要去潍坊出差,可他口袋里的火车票是郑州到青岛的,我知道,如果去昆明的话要从郑州转车,这戒指就是那次他在火车上捡的……还有好几次他跟我说我妈怎么命这么大,一次次地死不了……我越想越觉得不对。

照这么说,这枚戒指应该就是你妈的……马青梅恍然大悟,就把她去昆明时正好遇上葛春秀家进了贼,还差点被贼闷死的事说了一遍:当时,你妈丢了2百块钱,再就是手上的戒指。

就算我妈记得何志宏的模样,可她来青岛之后眼睛就看不见了,按说她应该不知道这个人就是何志宏,可她这么忌讳说这个戒指的事,我怎么觉得她好像知道那个想闷死她的人就是何志宏呢?郑美黎虽然震惊,虽然清楚何志宏为了遗产指挥着她干了不少让她羞于启齿的混帐事,可何志宏毕竟是爱爱的爸爸,是她的老公,她还是不愿意相信何志宏竟然是个黑到会为了遗产去杀人的人。

马青梅想起了在昆明她曾经给葛春秀看过的家庭相册中有何志宏:你妈知道的,我去昆明的时候带着咱爸的相册,里面有何志宏的照片,当时,她看着照片上的何志宏,人就傻傻的,半天没说话。

郑美黎滔滔泪下:我妈明知道何志宏害过她,可是,为了我,她却什么都没说……

马青梅也被这突然从记忆中拎出来的情节给震惊了,早在昆明看相册时,葛春秀肯定就知道了何志宏就是谋害她的凶手,可她又知道何志宏是她唯一的亲生女儿的丈夫,作为母亲,无论女儿女婿多么的恶毒,多么的对不起她,她都不忍心毁了女儿的生活……她在众人面前的隐忍沉默,该是多么的悲凉……马青梅的眼睛潮湿了:美黎,你妈是我见过的、最伟大最慈祥最善良的母亲。

郑美黎哭得稀里哗啦:我对不起我妈,其实,我大哥出事的时候,我就怀疑过何志宏,他跟我撒谎说是去潍坊了的时候,我也觉得不对劲,可是,我不敢往深里想……嫂子,今天晚上你替我陪床。

郑美黎边哭边往医院外跑,马青梅追上去:你要干什么?

我回家跟何志宏算账。

不行!马青梅拦腰抱住郑美黎:你妈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你不能在这时候给她添心事。

郑美黎嚎啕大哭。

马青梅怕郑美黎的哭声会传到病房里,忙拉着她到了医院外,找了一张街边的休闲椅,半推半抱地把她推过去坐下,等郑美黎平静点了才说:别让你妈不安,你还是继续装什么都不知道吧。

郑美黎点头,眼泪飞得到处都是。

这一夜,郑美黎失眠了,一想起自己曾经对母亲做过的种种不堪,心就跟刀剜斧凿般地痛,如果不是何志宏贪婪、如果不是他为了弄到钱花言巧语地把她当枪使唤,她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样,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竟然只剩了羞愧难当,连喊一妈都是对母亲的伤害。

郑美黎到底不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第二天早晨,郑家浩送过早饭来也吃不下去,让郑家浩替她陪会床,说要出去趟。

昨天晚上的事,马青梅回家跟郑家浩说了,两人还为葛春秀伤心唏嘘了半天,也骂了何志宏半天。

郑家浩担心郑美黎是要回家找何志宏算账,就追了出来,问她要去干什么。

郑美黎怕郑家浩会拦着不让她回家,就说公司一早打电话让她过去开个会。

开完会赶快回来,不准去找何志宏。

知道,我找他干什么?郑美黎说完就走了。

郑美黎到家时,何志宏刚刚把爱爱送出门,正要坐下继续吃饭,见郑美黎回来了,就乐颠颠地想过来打听她跟葛春秀有什么进展:美黎,你在医院陪床,我没意见,可你得趁陪床的空,从咱妈嘴里套套实话,剩下的拆迁款她都弄到哪儿去了?如果是给了你哥了,我们就要想办法让你哥把这钱吐出来,他又不是咱妈的亲生儿子,凭什么拿咱妈的遗产。

郑美黎冷冷看着他,没说话。

何志宏又重复了一遍,见郑美黎还是没反应,就说:哎,美黎,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了没有?

郑美黎端起眼前的一杯牛奶,扑地泼到他脸上:何志宏!从今天起,你不许再跟我提一个钱字!那是我妈,你不配跟着我一起喊妈!

何志宏悻悻地抹掉脸上的汤渍:你脑子里的哪根弦搭错了?找到有钱的亲妈了就不待见我这老公了?

何志宏,我不想和你吵。

现在,何志宏不敢得罪郑美黎,就笑嘻嘻地说:就是,好日子马上就开始了,吵什么吵。

我有件事跟你商量。

你说吧,对你我是全方位服从。何志宏边说边跑进卫生间洗了把脸。

我们离婚吧。郑美黎看着他。

何志宏怔怔看着她,脸上的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离婚?

对,我妈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你对她做过什么你知道,就别在她眼前晃悠了。说着,郑美黎从包里拿出戒指:这戒指不是你捡的,是你把我妈捂昏了以后从她手上撸下来的。

何志宏一把夺过戒指:美黎!你胡说八道什么?

眼泪一颗一颗地从郑美黎的脸上往下滚:其实我宁愿你是从火车上捡的,何志宏,我妈知道你干了什么,可就因为你是我的老公,她什么都没说。

你又听谁胡说八道了?何志宏的声音萎顿了下去。

就是这枚戒指告诉我的,我不想让爱爱有个谋杀未遂的爸爸,你别逼我去报警,我们还是离婚吧。

我不离!何志宏低低地说。

那你就是在逼我报警。郑美黎收拾起包:我回医院给我妈陪床了,你自己好好想想,今天晚上你给我答案。

这是我姥姥留给我妈的,我不能给你。郑美黎从何志宏手里拿过戒指往外走。

美黎……

何志宏追到门口,初冬的风忽忽地扑进来,他突然觉得冷,整个世界一片萧条,他在心里感叹了一声,到底是冬天到了啊。

何志宏挪到沙发上发了一会呆,顺手从一旁的酒柜里掏出一瓶白酒,对着瓶子灌了一大口,龇了一下牙:真他妈的辣。

辣得很过瘾,他从茶几底下掏出一包奶油花生,边喝边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滚了出来,他扇了自己一巴掌:何志宏,你这个混帐王八蛋!

骂完就继续喝,边喝边把花生壳往对面的墙上扔,瞅着一地的花生壳,觉得跟他这乱糟糟的人生真他妈的像啊。

他觉得口有点干,起身去倒水,却发现大桶水没了,他踢了饮水机一脚,去厨房烧上水,又折回沙发上,拿起酒瓶子想继续喝,酒已经没了,他骂了一句脏话,一扬手把空瓶子扔到对面墙上,瓶子丁零桄榔地惨叫着,碎了,玻璃碎片在地上闪着冷冷的寒光,何志宏歪在沙发上,和那些晶莹而冰冷的寒光对峙,渐渐的,他累了,渐渐的,眼皮垂了下来。

厨房灶头上的水咕噜咕噜地开了,溢出来的水浇在灶头的火苗上,火苗挣扎着跳跃了几下,就灭了。

只有煤气泄露的声音,在寂寞地哧哧响着……

这天下午,邻居们闻到了郑美黎家门缝里钻出来的煤气味,等物业通知郑美黎赶回来时,何志宏已经僵硬地窝在沙发上了。

郑美黎望着这个她爱了十年的男人,她一贯奉为现世诸葛、对之言听计从的男人,他在她的生命中雕刻下了两刀深深的痛之后,终于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邻居们帮着打开了家里的窗子,郑美黎呆呆地站在穿堂而过的风里,眼泪在脸上纵横交错地流着。

2

马青梅帮郑美黎料理完何志宏的后事,葛春秀出院的日子也快到了。

知道何志宏因为煤气中毒而身亡后,葛春秀也悄悄地流了泪,不管她多么不喜欢这个女婿,就算他的死是咎由自取,郑美黎和爱爱的伤心也是肯定了的,她不知该怎么安慰郑美黎,只是默默地握着她的手,郑美黎也落过几次泪,虽然她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得到,郑美黎的悲伤不算很深,她的哭,更多是为了爱爱就此失去了父爱、是悲凉的感慨。

她陪着郑美黎流泪,心中感觉到的却是莫名的轻松,她再也不用为女儿提心吊胆了,因为这个男人再也不能挥动着一根叫贪婪的指挥棒,指挥着她的女儿在刀刃上跳舞了,她的女儿安全了,就算她闭上眼走了,也可以安心了。

一个人的时候,葛春秀会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很冷血?我是不是对何志宏太冷酷?

她找不到答案。

她还能感觉出来,这一阵,郑美黎对她的好,是真心实意的,她给她洗脸、梳头、修剪指甲,跟她说她小时候的故事,她不知道是什么让郑美黎发生这么大的转变,除了高兴,她还有点不安,唯恐这不过是个梦,一觉醒来,所有的温暖和幸福,都化成了让人惆怅的黄粱一梦。

在知道自己得了绝症的刹那,葛春秀就已放弃了对生活的贪恋,唯恐自己的求生欲望会成为别人的负担,可是,现在郑美黎和郑家浩夫妇都不计成本地挽留着她的生命,这也让她忐忑和内疚,觉得自己的生,简直有点罪过,她曾听见其他病人的家属,在走廊里悄悄地议论最近又花了多少钱,还曾听见一个患了胃癌的老头子在病房里大声地叱骂儿女不孝,因为他们不舍得给他买海参吃,据说吃海参可以提高免疫能力,对癌症术后恢复很有帮助,而她的女儿,每天给她用鸡蛋羹蒸一只海参,然后,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地一勺勺喂她吃下去……

从没有过的幸福,缓缓地围绕在葛春秀心上。

她那么喜欢现在的生活,被温暖包拢,被甜蜜浸泡,可,不久之后,她将做别这一切了……

她毫不怀疑,等她走了,郑家浩夫妇将成为郑美黎可傍依的亲人,她的心,也就安了。

3

这天下午,马青梅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的内容让她很恍惚,脚下发飘,软绵绵的像是踩在棉花上,身体就委顿下去,瘫软似地坐在布料上,眼泪缓缓地落了下来,郑家浩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你这是怎么了?

马青梅还兀自地流着泪,傻傻地笑着说家浩,我们有钱了,我可以把所有的债都还上了。

郑家浩这才知道马青梅是喜极而泣,他也感慨万千,猛地把马青梅揽在怀里,狠狠地拥抱着她:青梅,青梅……再也说不出别的。

电话是新加坡客商打来的,他已经把一半的货款打到了马青梅的帐上,剩下的款,等货到新加坡就全部结清。

他们的生活离这样和煦的阳光很远很远已经好久了,自从父亲世,命运就把马青梅的生活**成了一块破烂不堪的抹布,黄经理跟他说新加坡客商看上了父亲的产品时,马青梅不敢高兴,觉得那就像是个没家的流浪孩子,有些路人并没能力或是也不想领养这孩子,却出于同情好心地安慰孩子说会有人给你一个温暖的家的,起不到任何实质作用。

新加坡的客商来跟她签合同时,她想到的并不是那积压了一仓库的货可以换成大把的钱了,而是觉得生意就像婚姻,结婚了并不意味着天长地久,还会离呢,就算合同签了,也不等于不再发生变故了,父亲的合同不就是么?公司一破产,合同就毁得理直气壮,有破产法摆在那儿,连官司都打不得,只能自认倒霉。

可现在不同了,已经有50%的货款打到了帐上,就像是人家迎亲的队伍已经接着新娘子上路了,这桩婚姻已经成了,正走在通往金婚的路上。

激动像退潮的水,缓缓地平息了一点,郑家浩说现在可以告诉马大海了,马青梅说不急,反正再有半个月货就到新加坡了,等收齐了全部货款,给他个惊喜。

这么说的时候,马青梅眼里含着柔柔的期望,郑家浩知道她寄希望于和马大海的姐弟感情能像这桩生意一样起死回生。

因为马上要发货了,马青梅得去黄经理那儿看看,货要船运,她对船运的事不了解,委托了黄经理打点,就算不懂她也不能甩手不管。这单生意的做成也让黄经理受到了鼓舞,跟她商量合伙继续开发父亲的这项专利,她没点头不是对黄经理没信心,而是想等与马大海关系缓和后,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和黄经理的合作方式究竟采取哪一种方式更好,因为专利是父亲的,她不想一个人拍了板让马大海心下不爽。

马青梅发自内心地对黄经理充满了感激,这单生意能够做成,全是承蒙他的大力推广,就想买点礼物送给他,作为答谢。在商场转了一圈总觉得什么也没法表达内心的谢意,正彷徨苦恼着呢,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李小红的。

李小红在婴儿柜台前转悠,她妈拉着就往外走,李小红不高兴,冲着她就来了一句:妈,你干什么?

小红,妈这是为你好,这孩子不能要,明天我陪你去打掉。李小红妈妈急得都快哭了的样子:马大海不是盏省油的灯,你跟着他没好!

马青梅大吃一惊,李小红怀孕了!她本想上前跟母女两个说几句,又怕李小红的妈妈因此生出事来,提前把李小红拽到医院去做流产就坏了。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出了商场就往马大海的税务所奔。

马大海正要出去吃午饭,装没看见马青梅,低着头继续匆匆往前走。

马青梅一把拉住他胳膊:大海。

如果你是找我要钱的话,我现在没有。

大海!姐找你就是跟你要钱?我有要紧事跟你说。

除了还钱,咱俩没事可说了。马大海从马青梅手里把胳膊挣出来。

小红怀孕了!她妈正逼她去流产呢。

马大海就呆住了:谁告诉你的?

马青梅就把在商场里看到的一幕跟马大海讲了一下:大海,你赶快去给小红认个错,把她接回来,你再这么僵着,万一她去流了产,你们两个就真的没回头路可走了……

没等马青梅说完,马大海撒腿就跑。

马青梅长长地吁了口气,站在街边给瞬息就不见踪影的马大海发了个短信:别发火,跟小红和小红妈妈好好道个歉,姐姐等你好消息。

过了一会,她收到了两个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