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会戴口罩了,与人的阴暗相比,药物能杀死的细菌有什么可怕的呢?若海枯石烂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谎言,廪生的爱情,便是不值一顾的弥天大谎。
文:连谏
1
他绕过来,看我写病历,我抬眼看他,在淡淡的来素水气息里,砰的一声锐响砸在我心上,是的,这双眼睛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那些在黑夜里吞心啃肺的细节,铺天盖地地涌上来,9年前,他总是吻着我的耳垂说:洛婷,如果你嫁了别人我会死掉的。他是廪生,与我相互爱过。
9年了,我没嫁给别人他却娶了别人,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女子,就是他的妻,用饥饿的孩子望着一块面包的眼神看着我,她爱她的丈夫,想为他生个孩子。
他的眼神让周遭变得寂寥,淅沥的滴答声,是我的心,落下了悲怆的泪。
他只是愣了很短小的一个刹那,讪讪地笑了一下,如同在街上认错了人,是的,他不能认出我,我是有洁癖的女子,总感觉医院的空气里飞翔着一些连药物都无能为力的细菌,所以,一直坚持上班时戴口罩。
我想,我的目光是生硬地从他脸上拽回的,特意看了一下封面:祝心蓝,女 30岁。
就是她,这个有着一头锦缎般秀发的女子,趁我在德国留学的间隙掠夺了我的爱情,那时,廪生还夜夜闯进我在法兰克福的梦里,绵长的思念让我泪下透枕,她就已拿走了廪生的心,然后,我失去了廪生的消息,再然后,在短短一个月里我瘦了10斤,我用近于绝食般节省下来的生活费拨打国际长途寻找廪生的声音。
两个月后,廪生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洛婷,我不请求你原谅,因为我不值得你去宽恕。
说完这句话,他就收线了,我擎着电话一夜不曾放下,那夜,静得能听见他在记忆碎片里的说话声,静得能听见的心跳声,在寂静中一点点死去,不过两年,誓言就成了事过境迁,廪生就将心另做他许,让我离爱情而去,直到现在,来去孑然。
她认真地翻看着病例,如所有医生一样,我习惯了写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天书,她小心翼翼地问:医生,我能不能生小孩?
我冷冷地看着廪生,心里,早已掷出了千万把利刃,飞向他的胸口,真的真的,我想看看他的心上,有没有遗留着一道叫做洛婷的伤痕。
廪生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我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对于30岁开外的男女,岁月失去了它的公正性,在男人脸上勾画出了杀心的魅力,在女人脸上它是一口凶狠的灰色唾沫。
在无眠的夜,我曾幻想过数种与廪生相遇的场景,独独没有现在这种,我曾以为遇他的刹那,我会漠然而过,连一个冷眼一个讥讽都不肯给他。
我信奉:沉默是最大的蔑视。
可是,在今天,他企求的眼神,竟令我的心,像阳光下的冰淇淋,渐渐融化成了一片柔软的、冷冷的瘫软。
于是,我顺着廪生眼神里的暗示说:是的,你没问题,改天让你先生做一下检查,看问题出在哪里。
刹那间,我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像阳光下的太阳花开,璀璨明媚,生生地,刺疼了我的心。
他们勾肩搭背的背影,渐行渐远,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护士轻轻叫了我一声:洛医生。
2
那一夜,我再一次被睡眠背叛,赤着脚,在乍暖还寒的空气里走来走去,我试图像删除文件一样把廪生从记忆里删除,可记忆不听话,他双眸温暖地笼罩着祝心蓝的样子,固执地在眼前晃来晃去。
我要怎样才能找回被他扼杀的快乐被他扼杀的爱情?我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巨大的口罩可以帮我阻拦细菌的侵略,却阻拦不住回忆带来的感伤,将我一点点击溃。
廪生却再一次出现了,他有点难为情地坐到我面前,递上一本空白病例,讨好地说:医生,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我用乜斜的眼神,看他,尔后,冷冷说:说吧。
我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说中明白,祝心蓝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怀孕会要了她的命,她却拼死也要为他生个孩子,和我说这些时,他的眼里,汪着感动的泪,若他不是廪生,我想,我会感动,可,他是廪生,他的泪,让我冷冷的心上恨意叠生。
我旋转着签字笔,说:你很爱她吗?
他点了点头:我爱她,爱到不愿让她承受内疚的啃噬,所以,我想让你帮我写个假病例,就写我没有生育能力,我们没有小孩不是她的责任。
我咬了咬下唇:医生的职业道德是不允许我弄虚作假的,你应该清楚。
他呆了一会,猛然地捉住我的手:医生,算我求你,我不想让她生活在愧疚中,再说,这是真的,为了防止她意外怀孕,我一直偷偷服用男用避孕药。
我把他的手拿开,看着窗外,沿墙爬上来的蔷薇,春风吹醒它们蓄藏了一冬的爱情,我的爱,在9年前长眠不醒,因为眼前这个男人,而今,他却要我帮他圆满地完美他对另一个女子的爱情。
生活竟是这样的,处处充满讽刺,心兀自冷笑,我把签字笔盖好:我不想为你承担任何风险。
他哀哀地看着我,9年前,在机场目送我远行,他用了这样的眼神,我曾是那么一相情愿地认为,这一生他只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原来,同一种爱情表情,竟可分赠与许多人,今天,他为祝心蓝,用这样的眼神哀哀求我:我保证除了我太太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找你求证,我这么多年没让她怀孕,她不会对这个诊断起疑心的。
我打断他的话:可以问个题外话么?
好的。他觉出了我语气中的回旋余地。
除了太太,你爱过别人么?
他的眉心跳了一下,如同,被戳疼了软肋,看了看窗外:呵,蔷薇真香……容我想一下。
我忽然听到了紧似擂鼓的心跳,是我的,我喜欢蔷薇,廪生亦是知道,此刻,我终是明了了一件事,为什么那些被辜负的女子偶遇负心郎依旧会没出息地流泪不止,因为,纵然时过千年,她们依旧想听他说那句虚妄的话语:我真的爱过你,至今无法忘记。她们早已替他们编织了千万条情非得已的谎言欺骗自己。
终究,令我失望,廪生摇了摇头,依旧哀哀看我:医生,求你了,这一生我都会记得你的恩情。
如果,他不曾说这句话,一切将会是另外一个结局,它令我想起了他的承诺,海枯石烂,他爱我等我。
誓言像一枚致命的细菌,它轻易地吞噬了我的心毁掉了我的青春。
这一次,我不想全身而退。
所以,如他所愿,我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廪生想要的诊断。
然后,我心平气和地等待祝心蓝前来咨询,廪生说过,她很信任我,肯定会来向我讨治疗方案,届时,请我一定帮他唱一出假戏,让她打消生小孩的心思。
他小心翼翼地收好那纸诊断书,心满意足地离去,而我,第一次在工作时间拽下了口罩,泪水已将它泅得一塌糊涂,因为紧张,因为报复的快意。
答应他,是个阴谋,我相信我能做到天衣无缝,仅此而已。
3
果然。祝心蓝来了,面目凄清:医生,我们真的没可能有孩子么?
她坐在对面,烟灰色的样绒衫质地很好,小巧的钻石项链那么地配合她的肤色,软塌塌搭在桌上的手,有着十枚保养得很好的指甲,我猜想,她和廪生拥抱着甜蜜的爱情过着优越的生活,而我,却因着他们的幸福,至今,一裘冷被,独熬寂寞。
你们可以有孩子,比如领养,或……我的语态很冷,过分的热情往往会暴露初衷。
或什么?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性感得让我想把它们挖掉,扔出去,或许,就是它们**了9年前的廪生。
你应该听说过的人工受精。我打开工作记录本,表示我很忙。
可是,我想生他的孩子,他那么优秀,那么大的家业,怎可以没有自己的孩子继承?
我看着她,表示对她的话很感兴趣,也许,她相信每个女人都有一颗柔软善感的心,她告诉我,他们曾经很穷,因为她怕冷,冬天的夜里廪生总是揣着她冰凉的脚睡觉,也是为了给她更温暖的生活廪生从手工作坊开始做到了今天的若大家业,你知道吗,为了我他辜负了在得国留学的女友,医生,你说,是不是上帝在报复我们……
她几乎泣不成声。
门诊里出奇得安静,只有她的声音在回旋,我听到自己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别说了,我会尽力帮你。
是的,我要帮她,让他们相互失去彼此。
我一边安慰她,一边说:这样吧,我说服你先生来接受治疗,还有,你要和他一起配合治疗,说不准我能成功地筛选出几枚健康的**圆了你的求子梦。
她的笑,灿若桃花。
4
几天后,廪生牵着祝心蓝的手来了,趁她不备,冲我心照不宣地笑,我们说好,一切不过是摆摆样子,届时,用蒸馏水瞒过没有医学常识的祝心蓝,将是件很简单的事。
我给他们开了一些药,微笑着说:一个月后,就可以做试管婴儿的前期测试了。
再一次,他笑了,我说过,那些都是对身体无害的营养药,尽可放心大胆地吃,我告诉祝心蓝,我开给她的是提高受孕几率的孕激素,祝心蓝千恩万谢,冷冷的笑,撇在我的嘴角。
我对廪生说过,给祝心蓝开的是女用避孕药,只是装在孕激素的瓶子里而已,因为男人长期服用避孕药对内分泌影响很大,而女性避孕药对身体没坏处,所以,不防暂时用这样的方式让祝心蓝采取避孕,为了早日怀孕,她肯定会非常配合治疗,按时吃药。
只有我知道,祝心蓝吃的,将是真正的孕激素。
其实,我有一颗不够狠毒的心,做这一切,不过是因廪生的辜负,在我心上生成了岁月亦不能治愈的痼疾,而他们,偏偏又在9年之后,跑到我面前来表演甜蜜,将我刺激得紊乱了心智,那段时间,我总在大汗淋漓中醒来,梦里,总有一个凸着巨大腹部的女子,她毛发蓬乱,向我伸出细弱的手,哀哀说:为什么?你要让我死?
良心的折磨和惊恐让我一次次在深夜里抱着脑袋号啕大哭,我不知,是该任由这场灾难继续下去还是将它阻止?
我给廪生打过几次电话,总在真相即将出口之际便失去了道破的勇气。
他总是千篇一律地道谢,不停地说要我放心,决不会在这件事上给我找麻烦。
有几次,我想问廪生你不觉得我的声音有些熟悉么?
都在嘴边,做了罢。
令我奇怪的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祝心蓝没来找我,若一切如我所设计,按求子心切终于得尝的兴奋心态,我应被祝心蓝视为恩人,第一个得到她的好消息。
却没有,后来的一切偏离了初衷?上帝不肯任由我报复这个叫祝心蓝的女子?
随着时光远去,当绷在心上的弦渐渐松弛时,在电视新闻里,我看到了祝心蓝,她已变成了尸体,平静地躺在沙滩上,双手死死地护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她如愿以尝地怀孕了,尔后自杀了,因为廪生拿着我开给他的不育诊断书证明孩子不是他的,她作为婚姻过错方被起诉离婚,廪生坚持要她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带着她的野种净身出门,在新闻的最后,我还看到了一脸无辜状的廪生,我没有丝毫报复得逞的快感,只有愧疚,无边无际地向我袭来,无处救赎的罪恶感彻底地打垮了我。
5
整整一个月,祝心蓝惨白的面容以及廪生的一脸无辜,像定格的影碟图片,在我的梦里,不停闪回,我越来越是不安,这一切越来越不像是一个不谋而合的阴谋。
我决定去找廪生。
在他居住小区的休闲广场,我看到了廪生,不,应该是廪生一家,他面带温暖的微笑,与一位女子坐在小区的摇椅上,目光追着一个在滑梯上爬上爬下的小男孩。
曾经隐约在脑海里的猜测一点点走向清晰,我慢慢地走向小男孩:告诉阿姨,爸爸在哪里?
小男孩扬手一指:阿姨,你认识我爸爸吗?
我点了点头:曾经认识,现在不了,他是你亲爸爸吗?
当然是我亲爸爸了。说完,小男孩就爬到滑梯顶上去了,我兀自嘲笑问得多余,男孩的面目,整个是一廪生的翻版,时隔9年,廪生再一次利用了我的信任,用那一纸虚假的诊断书,将祝心蓝逼出他的婚姻,为他的情人与私生子让路。
我走到惶惶不安的廪生面前,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口罩,戴上:认识我么?
廪生瞠目结舌:你是?
是的,我就是那个被你央求着用善意谎言一起合谋隐瞒祝心蓝的医生,其实,你很清楚祝心蓝怀的是你的孩子,你用维生素换下了我开给她的避孕药,你不要否认,祝心蓝拿给我看了,我告诉了她真相,听完之后,她被你的爱感动得泪流满面,然后告诉我她怀孕了,我说服用避孕药期间怀孕的孩子很可能是畸形,她必须做掉,因为我开给她的是避孕药,她当然不肯,第二天就拿着药去其他医院咨询了,医生告诉她,可以大胆地生下孩子,因为那个瓶子里装得是维生素,她忽然明白了一切,你不仅是不在乎怀孕会使她丧命,而且希望她快些怀孕好给你一个抛弃她的绝好理由,事情的发展果然证明了她的猜测,只是,你没想到她会用死来成全你。我一口气说完,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当然,我在撒谎,祝心蓝没有找过我,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测,如果最初他不让祝心蓝怀孕是疼爱,到了后来,便是不需她怀孕了,情人为他生的儿子,已5岁了。
廪生颤声说:洛婷……我是没办法,即使我不和祝心蓝离婚,她也会以孩子的事实起诉我重婚罪,那时,祝心蓝一样会离我而去……
他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测:所以,你选择了让她背负上婚姻不忠者的罪名保全你的财产是么?
我扯下口罩,转身离去,我再也不会戴口罩了,与人的阴暗相比,药物能杀死的细菌有什么可怕的呢?
身后的廪生,将再也不是我心中不去的隐疼,若海枯石烂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谎言,廪生的爱情,便是不值一顾的弥天大谎。而我,在仇恨的驱使下,帮他完成了一场从心灵开始的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