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结束后,到陇水县的第一天,陈默就觉得气氛有些异常,这是一种感觉,似乎了无痕迹,又似乎随处可见。陈默打了龙永寿的电话,说,龙部长,请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龙永寿很快就到了,笑着说,部长,在家休息得好吗?陈默给龙永寿泡了一杯茶,说,还行,救灾那几天太累了,回家好好休息了两天,连门都没有出。龙永寿就笑,说,我也一样,睡得昏天黑地,饭都是老婆给端上床来吃的。
陈默笑了起来,说,你们在一线,其实比我们还辛苦啊,那几天如果没有你顶着,我怕是撑不下去的。
聊了一会儿,陈默笑着问,永寿,放假这几天,县里出了什么事没有?怎么我总是感觉怪怪的,又没有谁告诉我。
龙永寿就笑,说,我也是才听说的,您打开电话,到网上查一查就知道了。陈默就笑,说,怎么查,总要有一个由头吧。
龙永寿就凑了过来,说,部长,网上盛传,罗娜台风过去后,乌龙河上漂满了死鱼,现在,陇水县城,酉县县城的自来水厂全部关闭,矿泉水用七元一桶涨到了十五元一桶还供不应求。网上传的满天飞,说是罗娜台风即将过去的时候,某厂发生了爆炸,大量的有毒化学物品流入乌龙河。
陈默心里一惊,消息证实了吗?
还没有。龙永寿回答,陈默连忙打开电脑,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了龙永寿,说,永寿,你来搜索一下,我来看看。
龙永寿走上前去,打开百度网页,输入了乌龙河三个字,立即就搜索到了几千条有关乌龙河的贴子,其中罗娜侵袭,某工厂发生爆炸,乌龙河严重遭受严重污染的贴子排在最前面。
陈默草草浏览了一下,头一下子就大了。贴子说,罗娜侵袭时,陇水县广源集团的一个硫酸厂违规生产,造成酸罐爆炸事故,数十吨浓硫酸流入乌龙河。幸而乌龙河正值洪峰,被硫酸污染的河水迅速冲过下游直达大海,而罗娜期间,因为河水浑浊,按常规两县的自来水厂也关闭未生产,所以目前还发现有中毒事故。事发到现在,仍然没有得到陇水县政府的官方信息公布,但罗娜过后十天了,两县自来水厂仍然关闭。
陈默看了一下,不自觉地去洗手间打开了一下自来水龙头,果然停水了。龙永寿见状,笑着说,已经这四天了水了。
看来,这些贴子是事实?陈默问。
这我也不知道,谣言四起,政府也没有一个统一的口径,作为宣传部门,我们一直没有得到任何指示。龙永寿回答说。陈默正想着要问什么,手机就响了,掏出来一看,是董嵬的号码。陈默向着龙永寿摆了摆手,叫他不要说话,然后接了电话,说,董书记您好!董嵬那头说,陈默同志,请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有点事要商量。陈默说,好的,我马上就来。
关上电话,陈默想,董嵬的电话不早来也不迟来,这个时候来,一定是与网上的传闻有关了。当下,陈默对龙永寿说,董书记打我电话,我估计可能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去一下。龙永寿笑笑,说,看来这事是真的了。
陈默到董嵬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县长林之风、副书记彭一民也在那里,正在交谈着什么。见陈默到来,董嵬也只是点了点头,示意陈默坐下。秘书过来泡了茶,退出去了。陈默看见,董嵬三人的脸色都很凝重,不由得也惕然起来。
董嵬首先说话了,他给三个人一人扔了一支烟,说,陈默同志,最近上网吗?
陈默笑笑,说,我不太上网,书记。
哦。董嵬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哦了一声,说,最近,网上流传一些的贴子,对我们县很不利,说什么我县的什么厂子发生爆炸,大量的硫酸流入乌龙河,县城停水,矿泉水价格飞涨,这不纯粹是造谣嘛,强台风侵袭之后,乌龙河水体浑浊,不利于饮用,加上自来水管道损毁严重,所以停了几天水嘛,怎么就扯到污染上去了?
现在的网络缺乏监管,简直成了造谣传播的天堂,林之风义愤填膺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在网络上泛滥,我看,我们国家将来就要毁在这网络上的。
彭一民说的话就比较圆滑了,网络的问题,我们是解决不了的,中央现在不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吗,现在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怎么样引导舆论,不要让这些谣言再泛滥下去,影响了我们的经济社会发展。
董嵬眼睛看着陈默,说,陈部长,宣传这块,包括网络,你有什么意见?
陈默笑了笑,说,我对情况还不清楚,所以不好表态。网络谣言的问题,怎么引导,有一个堵和疏的问题,网络管理,公安局专门设立有这方面的机构,叫做网络安全监察管理股,不良休息和有危害性的信息管理,从职能上看应该由他们负责。建议县里把公安部门的领导请来研究一下。县委宣传部的职能,主要还是引导,坚持正面报道。
董嵬就笑,说,看来我还是孤陋寡闻了,还真不知道公安局有这么一个专门的机构,既然是这样,请彭书记出面和政法委联系一下,这条信息我们不能听之任之,要管理。至于怎么管理,公安的同志依法依规就是。
彭一民连连点头,说,行,我去联系。
宣传部这一头,也要争取主动,毛主席说过,思想舆论阵地,我们不去抢占,敌人就会去抢占,我们不能放弃这块阵地,不能丧失发言权。既然网上有谣言,我们就应该用事实来反驳它,只要有事实,任何谣言都会不攻自破的。
陈默唯唯连声,说,我立即回部里安排。
董嵬笑了起来,倒也不需要那么急哦,一点儿谣言,翻不了天。
林之风却不那么乐观,说,谣言也是不能轻视的,我的看法,对于谣言的制造者和传播者,要依法给予打击。宣传部作为党委的喉舌,要始终站在思想阵地的前沿,坚持正面宣传,积极引导。
陈默只是笑着聆听,不再说什么。内心里,陈默觉得对于谣言的传播,首先要做的是查明事实,而不能坐在办公室里下定论,说哪是谣言哪不是谣言。但是,他如果提出来了,董嵬他们会怎么看呢?尤其是,如果县里明明知道那所谓的谣言本来就是事实,而故意装傻,那他就可能成为众矢所的,酉县的命运可能会再次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回到部里以后,陈默召开了一个部务会议,传达了董嵬等人的指示,商量对策。当下部里几个人都提了不少的意见,比如发动宣传文化系统的可靠人员多注册马甲与谣言唱对台戏,建议县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等等。陈默不由得想笑,看来宣传部门对付网络其实也有自己的一套的,只不过这一套很笨拙,很无能。
公安局网络安全监管机构的动作更加迅速和高效率,第二天陈默再上网时,当地网站上那些贴子绝大多数都已经被删除了,只有个别博客还零星地有一点。再过两天,在百度中输入陇水包龙河污染事件的字样后,已经难得找到有内容的条目了。
然而,沉寂不到三天,全国一个著名的网站论坛突然转载了那条贴子,一时间,跟贴如云,建起了高楼,贴子以爆发的态势一下子被各大网站转载,而且题目也变成了《硫酸厂爆炸乌龙河被严重污染,陇水县政府刻意隐瞒事件真相》。一些网站甚至把图片也发了出来,图片中,浑浊的乌龙河浓烟滚滚,特写镜头则是河边水草丛中大量死亡的鱼类。两天时间,跟贴达到数十万人,陇水污染事件,终于成为不可遏制的态势了。
就在网上关于乌龙河污染事件不可遏制的第二天晚上,陇水县召开了一个县委常委会,研究应对之策。会上,县委书记董嵬说,谣言已经泛滥了,我们必须要有应对,县环保部门已经对乌水河的水源进行了检测,没有发现乌水河被污染的迹象,因此,县委决定,由县人民政府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向媒体公布这一真相,不能让虚假信息混淆视听。会议最后决定,由县人民政府分管工业、环境的副县长作为政府新闻发言人,县环保局、公安局的负责人参加。
县委常委会作出召开新闻发布会,正面回应媒体的决定后,对新闻发布会还统一了口径,一、乌龙河陇水段没有发生任何污染事故;二、市环保局对乌龙河各段的水域进行了细致的检测,没有发现有毒物质;三、陇水县城停水的主要原因是罗娜台风侵袭使自来水管网损毁严重,自来水公司正在组织进行全面检修,并将于近日恢复供水;四、网上谣传的所谓乌龙河污染事件,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造谣,目的是破坏陇水县的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这四条口径整理好后,由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尹志杰找张子诚谈话,交待任务。与此同时,县委宣传部向《楚西日报》、楚西电视台、林西在线网站、省电视台,省报和其他网站发出了新闻发布会的邀请函。尹志杰找到了张子诚后,把县委常委会研究的决定告诉了他,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张子诚拒绝当这个新闻发言人。说,尹主任,你给董嵬书记他们说,如果真的要我来发布新闻,那我就不要什么稿子,也不要什么口径,我照实讲,你知道,我这个人不会说谎。
尹志杰就没辙了。回去向董嵬汇报,董嵬脸色就有些变,好久才冷静下来,说,子诚同志脾气就这个样子,始终改不了。这样吧,我叫陈部长去和他再谈谈,他是分管工业和环保的副县长,他不出面谁出面?
陈默找到张子诚的时候,一见面,张子诚不苦笑了笑,说,当说客来了?
陈默笑笑,其实对于这趟差事,陈默也是不愿意去做的,常委会一开始的时候,董嵬其实是想叫陈默来作为了发布人,陈默没有同意,说,宣传部是党的部门,代替政府发布新闻是不适合的,一是没有这样的先例,二是会遗人以柄。陈默说得有理,董嵬才改变了主意。陈默和张子诚面对面的抽了一阵子烟,突然说道,子诚,我也为难,我知道这其实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张子诚又是一阵苦笑,说,陈部长,这个发布会我是不愿意发布的,实话告诉你吧,网上传的都是真实的。
什么?!陈默不由得大惊。
你还记得吧,罗娜来之前,我告诉你我去过刘金锋的广源公司硫酸厂,要求他停止生产,全力开展抗击罗娜,没有引起他的重视。刘金锋因为对我是有意见的,因为我反对了改制方案,人家还是花了很少的钱拿到了几个亿的厂子,自然就更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了。张子诚苦笑着,眼睛看着地下,说。
你是说,出问题的就是广源公司的硫酸车间?
是的,制硫酸需要要大量的在硫璜,硫璜是很容易被引燃的物质,这你是知道的,因此,在强台风尤其是雷电交加的时候,是不宜生产的,容易引起爆炸。我也正是担心这一点,才去了一趟那里,谁知道刘金锋还是不听。张子诚回答说。
情况确切吗?陈默又问。
情况是确切的,董嵬,林之风他们都知道,硫酸车间的一个硫酸罐爆炸,上千吨具有高腐蚀性的硫酸一下子迸射出来,你可以想像那种场面。张子诚回答道。
有人伤亡吗?
伤亡肯定是有的,但目前这个消息还被封锁,老板有钱,花点钱,也就摆平了。但是,上千吨的硫酸流入乌龙河,却不是有钱就可以摆平的了,好在当时正是洪峰期,水库泻洪,河水流速很快,但是,成千上万的鱼还是遭了殃。事情发生后,刘金锋竟然不报告任何部门,也许报告了,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接到任何报告,幸而台风期间陇水和酉县自来水厂不生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陈默脸色凝重起来,他判定,张子诚说的都是真的。如果是这样,县委县政府的做法是完全错误的。但是,如果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明明知道了这些事实,却连同是常委、宣传部长的自己都不告诉,他还有必要去追究真相吗?如果去追究,董嵬他们不承认,又会怎么样?
陈默沉思起来,好一会,才淡然一笑,说,我竟然也是一无所知。
张子诚又是一阵苦笑,说,陈部长,其实你不知道的事多了,说起来,在乌水河的上游建厂,本来就是错误的,当年为了反对在的乌水河上游修建工厂,我和县里的一些领导顶了牛,也成了别人不喜欢的人了,我现在已经是孤家寡人了。
陈默笑了起来,张子诚,又一个理想主义者,面临着与他几乎相同的困难。作为一名副县长,张子诚无法不服从县委的决定。
我理解你的想法,子诚。陈默沉重地说,县里确实是派我来当这个说客的,但我现在不准备劝你了。
谢谢你,陈部长。张子诚真诚地说,我不会让你感到为难吧。陈默笑了起来,说,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为难的,我不过是如实汇报,说你不愿意而已。
然而,几天以后,陇水县政府的新闻发布会上,主角仍然还是张子诚。张子诚身着一件深青色西装,打着红色领带,坐在发言人席位的正中,他的身边一边是临时客串主持人的罗兰,负责指定提问人。另一面,是县环保局局长李立。记者们的提问是预先由宣传部审查过了的,张子诚的回答也就按部就班,基本上是照着稿子念。县环保局局长李立也帮助回答了两个记者提问,新闻发布会就草草收场了。
新闻发布会的草草收场,并没有影响报纸电视和网络的大规模报道,作为县委宣传部长,陈默连续几天都在注意网上的动向,县委还要求宣传部每天都要把网络上具有代表性的留言,评论都下载下来,供县委县政府作为参考。陈默注意到,和陇水县政府急于表白自己的力度相当,网上指责陇水县政府隐瞒真相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而且,矛头大多指向了新闻发言人张子诚,有的网友还发动了人肉搜索,把张子诚的照片,简历,家庭住址,电话号码都传了上去。尤其是把张子诚的家人的相片和联系方式也传了上去。网上一片叫骂声,大有不杀张子诚不足以平民愤的气势。
陈默很担心,给张子诚打了一个电话,问道,子诚,最近还好吗?电话那头传来张子诚虚弱的回答,说,谢谢你,陈部长,我还行。陈默说,要多保重呀,有些事情,需要熬得住,熬过了就过了,晚上我来你家看你,我们喝两盅吧。
晚上,陈默提着一条烟和几斤水果叫小刘带着去了张子诚的家,张子诚的家住在一个普通小区内,一个三室二厅的房子装修得很一般。张子诚的老婆敖敏开的门,敖敏不认识陈默,把他挡在了门外,问道,你找谁?
陈默笑了笑,说,嫂子,我是陈默,来看一下老张。
敖敏的脸色就黑了下来,说,你来做什么,还嫌害得我们家老张不够吗?
陈默就有些尴尬,笑着说,嫂子,你听我说。
敖敏粗暴地说,我不听。说着就要把门关上了。这个时候,张子诚从房里走了出来,问道,谁来了?
陈默连忙叫道,张县长,我是陈默啊。
张子诚连忙说,陈部长,你怎么不进来,站在门外做什么。敖敏见这个样子,只得开了门,陈默笑笑,说,嫂子不是不让我进来嘛。
张子诚就苦笑了笑,说,对不起,陈部长,我老婆是误会了,她认为新闻发布会是宣传部的事,却推给了我,所以生气。
陈默笑着说,没事没事,我来看看你。
进屋坐下了,张子诚拉着敖敏进了内房,说了好一会儿,敖敏才走了出来给陈默满满泡茶,脸色也好了一点。陈默和张子诚坐着,就感觉到家里的气氛很压抑,张子城脸色苍白,眼里布满了血丝,显得无比的疲惫。敖敏坐在一边,也是苦着脸,一幅欲哭无泪的样子。正想要说什么,就见张子诚的女儿从房里走了出来,陈默不由得惊奇起来,说,侄女不是读高三吗,今天怎么不上课?
张子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网上把她的照片也发出来了,全校都知道她爸爸是红口白牙欺骗舆论的骗子、贪官,孩子在学校也呆不下去了,只得回家呆着。
陈默一惊,人肉搜索对于当事人的危害到这个地步,却是他没有想到的。当下,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张子诚,只有保持沉默。屋里静寂得仿佛没有人居住一般,好一会,张子诚喃喃地说,压力太大了。好一会,又重复了一句,压力太大了。
敖敏趴在沙发上,突然无声地啜泣起来。张子诚的女儿噙着泪水,走过去无声地把妈妈抱住了。
要挺住呀,子诚,无论如何,要挺住。陈默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复杂心情,有同情,有怜悯,也有对张子诚无以帮助的无奈。
我会挺住的。张子诚看着妻子儿女,眼眶红了起来。好一会,又幽幽地说,也只有你来看我了,陈默,现在我是鬼都不上门,县里把我拉上了辕,现在却没有一句话对我说,当初,我确实应该坚持下去,不去当这个新闻发布人。
可是,你为什么又当了呢?陈默想问,但忍了忍,把话咽下去了。
我抗不住。张子诚就像自言自语似地轻声喃喃道,他们逼我,还拿灯笼坪的责任来逼我,说因为我下令不许救援,导致三个老人在滑坡中死亡,灯笼坪的群众现在在联名告我。他们的言外之意我懂,如果我不与县里合作,这一件事就可以追究我的责任。可是,天理良心啦,我如果不阻拦,还会有多少人死在滑坡里?为什么没有人说这个理?!
滑坡后的救援,我是有不同意见的,但我不敢再提了。想起来,我应该反对,权衡利弊,那个时候的救援不过是形式主义,却又送去了7条命。张子诚继续低沉地喃喃道,自责让我睡不着觉,我是副县长,我应该把不同意见提出来的,但我还是没有提,滑坡后,领导一口一个要追究责任,我受到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我不敢再提,就是提了,也不会有用。就这样,七条人命完了……
陈默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张子诚的话,没有谴责他的意思,但却让他从心里感觉到羞愧。是他屈从于董嵬提出的救援的,那个时候,他其实非常清醒地知道,那三个老人不可能活着,也知道继发性滑坡随时可能发生。但是,出于一种自保,一种潜在的自私,他还是开展那场毫无意义救援……
而这个决定,不正是自己夜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原因吗?
陈默更没有想到,张子诚改变不当新闻发言人的原因,竟然是受到了来自县里的压力,而施加压力的手段,又是如此的下作,卑鄙。
张子诚惨然一笑,说,中央、省环保部门近期就要下来了,真相就要大白于天下,尽管广源集团的硫酸泄漏事件正值洪峰,绝大部分硫酸被很快冲入大海得到稀释,但几千吨的硫酸留下的破坏程度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消除的。作为主管领导,领导责任我是逃不掉的,作为欺骗公众的新闻发言人,我也无法逃脱谴责。我的后事已经交待了,陈部长,真的,在问责制度十分强硬而且不太讲理的今天,法律肯定会制裁我,无论是灯笼坪事件,还是硫酸车间爆炸的事件,我都罪责难逃。
张子诚落下泪来,他妻子和女儿则已经呜咽不成声了。
陈默的心情说不出的沉重,他知道,张子诚说的,最终都会成为现实。在严厉的问责制度下,官员们人人都想着逃避责任,所有的事情都会推到一个人身上。而真正应负责的官员却早早就避嫌了,最后被追究的,未必不是当初坚持真理的人。
陈部长,你来陇水不久,我现在没有朋友了,我把你当朋友,最可靠的朋友。如果我被捕了,我的女儿,托你关照,你就把她当自己的女儿吧,好吗?张子诚擦干眼泪,把女儿拉到自己的身边,父女俩突然向着陈默跪了下来。陈默大惊,伸手去拉他们,却怎么也拉不起来。而这边,敖敏也呜咽着跪下了。
陈默手足无措,不禁也跪了下来,流着泪扶起张子诚,连连说,子诚,我答应你,你放心吧,事情不会这样糟糕的,如果真是这样,我会把女儿待好。
从张子诚家里出来,陈默心情无比沉重。在张子诚家托孤的一幕,只有在电视剧中才可能出现,如今却那么真切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了。冷静下来,陈默感觉张子诚所说的一切,都是可能发生的,不用说严格的问责制,就是强大的舆论,网络上众口一词的喊杀声,也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而真正悲哀的是,国人皆言可杀,未必就是犯人,国人皆言可亲,未必就是好人。当年袁崇焕不也是国人皆言可杀吗?袁崇焕被凌迟时,北京万人空巷争食其肉,寝其皮。袁崇焕的一小块肉,竟然卖到几两银子,被蒙蔽和被挑唆、煽动的大众暴力,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少见,想起来就能让人不寒而栗。
更令陈默悲哀的是,他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张子诚施以援手,他唯一可做的,也就是照顾好张子诚的女儿了。
张子诚预料的没有错,两天后,国家环保总局来的技术员在乌龙河上检测出了硫酸的成分,罗娜的巨大降水并没有完全彻底地把硫酸稀释和冲刷掉,接下来,广源公司的硫醉车间的爆炸现场被找到……
又一个新闻发布会在陇水县召开,这次负责新闻发布的是国家环保总局的一名负责人,此次发布会完全证实了网上的所谓谣传。一时间,全国舆论大哗。陇水县,甚至整个楚西市一时黑云压城城欲摧。
第三天上班的时候,陇水县政府最早来上班的人发现,在县政府大楼左边的铺着瓷砖的地上,静静地躺着一具尸体,尸体躺在血泊中,脖子已经断了,脑袋折叠在胸下。工作人员立即拨打了110,警察五分钟之后就赶到了,拦着,刑警队的法医也赶到现场,他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把尸体翻过身来,人们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死者是陇水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张子诚。
陈默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得到了张子诚在县政府大楼跳楼自杀身亡的消息,听到消息后,他有几分钟的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还魂一般地清醒过来。他没有去现场,县里所有的领导都没有去现场,县委书记董嵬立即召开了县委常委会,通报张子诚自杀的事。从会议中,陈默了解到,刑警的初步调查显示,张子诚是从五楼他的办公室窗子处跳楼自杀的,县政府门卫室的保安人员证实,上午五点多钟,张子诚就来到了县政府,当时县政府的自动铁门还没有打开,张子诚是步行过来的,因此选择了从门卫室进入大院。门卫回忆说,他叫了一声张副县长,但张子诚没有回答,似乎没有听到,低着头就进去了。一个多小时后,门卫听到了县政府大楼嘭地响了一声,响声很大,但没有在意,也没有去查看。七点多钟的时候,上班的人发现了张子诚死在楼下。
公安部门对张子诚进行了尸体检测,尸体全身多处骨折,颈脖折断,颅骨粉碎,脑浆迸出。没有发现他杀的痕迹。张子诚的办公室门反锁,刑警是破门而入的,办公室里还保持着往日的整洁,未发现有烧毁资料的痕迹,办公桌上有一张手写的遗书,用一块手表压着,遗书被公安人员提走,内容目前不方便通报。窗口打开,但没有鞋印,窗台有被衣服擦抹的痕迹,估计张子诚没有爬上窗台,张身材较高,完全可以把上身探出窗子,溜出去使得头部先着地。等等。
通报结束后,与会人员都静默着,没有人议论此事,气氛很是压抑。通报完以后,董嵬又提出了一些善后的意见,也没有怎么讨论就通过了。通过后,会议草草地结束了,大家都默默地往外走,谁也不跟谁打招呼,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很沉重,陈默走出了会议室才发现,县长林之风没有参加这次常委会,不由得奇怪起来,按说这样的会议,林之风是应该参加的,怀着一肚子的疑团,陈默什么也不问,而是注意观察每一个常委的动向,看有没有人去医院,张子诚的尸体已经转到医院的太平间暂为保存,却没有,大家沉默着,各自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陈默也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一进办公室就把门反锁上,泪水就不可抑止地涌了出来。
张子诚的葬礼办得很寒碜,灵堂就借用了县人民医院的太平间前面的空地简易地搭了起来,县政府办简单地出了一纸讣告,成立了一个以政府办主任尹志杰为主任的治丧委员会,级别显然是很低了,按平时惯例,一个在职的副县长死亡,治丧委员会主任至少是县长亲自挂名的。前几天常委会通报张子诚自杀身亡,所有的常委都参加了会,只缺一个林之风,而葬礼也没有看到林之风。
参加葬礼的县级干部不多,人大、政协来了三四位副主任,副主席,县委那头,彭一民来了一下,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说是有事走了,陈默问了一下林之风怎么不在,彭一民回答说是去省党样学习去了。县政府这边,几个副县长也都坐不了到一个小时,板凳都没有坐热。陈默拉来了龙永寿,一直坚持在现场,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没有追悼会,但来的人却不少,多是一些不认识的基层群众,下岗职工气氛很是肃穆。灵堂正中,张子诚在黑色的镜框中微笑着,眼睛明亮,似乎能把一切都看透似的。张子诚的老婆敖敏眼眶红着,却没有哭,似乎已经麻木了。女儿张茜披麻戴孝,坐在灵柩前发愣,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似乎不相信父亲会离她而去,浑浑噩噩,就像做梦似的。见陈默到来,张茜按照本地的礼节,在父亲的灵前跪接,向着陈默叩了三个头,陈默把她拉了起来,张茜一站起来,泪水又流出来了。
陈默拉着张茜的手,眼睛禁不住发红,柔声说,孩子,别哭,还有叔叔呢。张茜就哭得更厉害了。
出人意料的事,出殡的那天早上,人突然特别的多起来,灵柩经过的地方,万头攒动。陈默不由得生出无限的感慨,张子诚与同僚关系不好,但还是受到群众的拥戴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那么多人自发来给他送葬,可见当时不是候选人的他选上副县长决不是一种侥幸。
张子诚的葬礼结束后,陈默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广源公司董事长刘金锋被警方抓获,被送到外地关押,广源公司硫酸车间爆炸的调查进入了关键的阶段。
张子诚的葬礼结束后,给马宁打了一个电话,请他在省城联系一个好点的学校,说有一个朋友的女儿想去省城读书。马宁就笑,说,陈默,肯定又是什么利害人物的子女吧,你那么上心。陈默不解释,只是笑。马宁说,学校校长我倒是认识几个,关键是择校费比较贵,你可以有思想准备哦。
陈默说,择校费的事,还请你那里给多费一点口舌,我这侄女家里没有几个钱。马宁就说,没有钱还读什么省城,就在乡下读不也一样可以上大学,关键是自己要努力,学校并不重要。
陈默听马宁这样说,就知道不告诉他真相,他不会太帮忙的,于是就把张子诚的事说了一个大概,把张子诚托孤事说得详细一些。果然,马宁那头就沉默下来,好久才说,既然是这样,这个忙我是要帮的,择校费也不能没有,别人有别人的制度,我出面去说一下,会少一点的,只是,既然网上开展了人同肉搜索,孩子到省城来读书,未必就不被人认出来?
陈默想了想,说,其实网上这些事情,也就热个一时半会,半年时间也就平息下来了,我想等平息时她再来插班吧,明年开春,事情一定平息了。
马宁说,那这样,我先联系看看,你等我电话好了。
下午的时候,陈默去了张子诚家里,一见陈默,敖敏的眼泪就下来了,说,陈部长,谢谢您来看我们。陈默脸色愀然,张子诚家里乱糟糟的,敖敏脸色死灰,一副撑不下去的样子。张茜叫了一声张叔叔,给陈默倒了茶,陈默说,张茜,你爸爸不在了,你就是妈妈的依靠,要坚强起来,知道吗?张茜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拼命地点头说,我懂,陈叔叔,我会坚强的。
陈默说,那就好,你除了照顾好你妈妈之外,还要认真自学,我考虑明年开春事态平息了一些,大家都忘了你们的时候,让你换一个学习环境,去省城继续读高中,这半个学期误的课,你自己要自学补起来,争取明年到省城去读书能跟得上班。
敖敏见陈默主动这样安排,感动得流下泪来,说,陈部长,老张一辈子没有做什么坏事,也没有交什么朋友,现在,我们娘儿俩只能靠着你了。
陈默安慰她说,嫂子不要多想了,子诚是个好人,在这个社会上,有些事是无从辩解的,你们不要过多悲伤,为了孩子也要坚强起来。张茜的事,不管是读书还是以后的工作,我都会放在心上的,你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