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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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法定春节假日是从腊月二十七开始的,但下面各机关单位基本上从腊月二十五号那天起就陆续开始放假了。按照近些年流行的做法,给领导拜年,都放在前年进行,这样做是有讲究的,一是时间长,有的是时机供选择,还可以免除万一大家在领导家撞车的尴尬。二是领导这时还没有放假,容易找到。三就是这段时间领导一般不和家人在一起,拜年时可以有较多的时间单独面对领导,不至被其他的事搅了局,领导对自己的印象也会更深刻一些。如果翻过年才去拜年就不一样了,领导也有亲戚,也有人情往来,你来我往的哪有时间陪你坐一坐?即使有,你一个外人插在别人亲戚群里,要多尴尬有尴尬。

陈默没有想到会有人给自己拜年。

奖金发下来后,上班就不要那么正常了,办公室安排了春节值班表,还没到春节放假的这几天,还得留一个副主任守着,另外专门留一台车以便急用。陈默考虑到自己是新来的,而且家眷都不在楚西,一个人方便,就说,我留下来守办公室吧,你们家口都在市里,先回去安排一下年货。留一台车,陈默叫小向那台留下来,一则小向好差使一些,不像别的司机那样牛皮哄哄;二则,小向那台车在市委办也算是最差的了,领导一般不会叫这台车。

同事们都走后,陈默就和小向玩对虎,两个双手捧着自己的脸,胳膊肘支在桌上,相互瞪着眼看,哪个先眨眼或者避开别人的目光就算输。小向老是输,说,陈主任,你的眼睛为什么不躲闪而我的目光却老要躲闪呢?陈默就笑,却不想解释,目光游移,是没有定力,定力来自自信,说这些,小向不会懂,也没有必要。

玩了一会,陈默觉得累了,想休息一下,说,小向,你守一下,我回去看一看。小向说,你去吧,陈主任,我保证半步不离办公室,有什么事我就打你电话。陈默笑笑,说,那就辛苦你了。其实陈默也知道,这个时候什么事都不会有,大家都忙着置办年货,哪个去找事来?

陈默回到市委招待所楼下的时候,就见招待所门口仡蹴着两个人,一见他过来就站起来了。其中一个喊,陈主任,你终于回来啦。陈默一看,却是黄龙乡那个乡长龙国用,还有一个就是那个反驳他说发展企业也不能牺牲农村农业的小秘书,就这一句反驳,陈默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当下陈默惊呼起来,说,是你啊,龙乡长,怎么也不打个电话?龙国用说,这怎么好打扰领导,我们在这里多等一会也就行了。陈默说,那你们怎么不到里面去等。小秘书说,人家门卫不放我们进。

陈默就笑,龙国用他们的衣着,确实像两个进城务工的农民,难怪被门卫给拦着不让进来。龙国用被揭了老底,就不好意思地笑着,骂小秘书说,小孩子嘴那么快做什么!

陈默连忙领着他们进去,小秘书在后面,扛着一个蛇皮口袋。进了屋,陈默说,我也是搭招待所坐的,条件差一些,请原谅。龙国用就说,陈主任说什么呢,这和我们比已经是天堂了。

坐下后,陈默给两人泡了茶,说,龙乡长,这次来市里是?

龙国用说,我们俩代表乡党委、乡政府和全乡三万多村民群众来给您拜年。

陈默笑了起来,心想这龙国用还真有意思,哪有代表三万多人给人拜年的。于是直截了当地说,谢谢你们,是不是那五个村的用水问题还没有解决啊?

龙国用就像小孩子给揭穿了谎话,不好意思地说,陈主任就是英明,我还没说就知道了。是这样,原来我们李一光县长准备由那几家矿老板联合出资,县里再配套一点,修一个自来水厂,乡直单位也顺带跟着享受。可是由于县里搞矿山整合,那些老板也不知道自己的企业还能不能存在下去,就不愿意投资了。我们向上面报项目,没有用,资金太大,批不了。因为您是我们酉县人,我们就来了。

我们是背着县里来的,要是让李一光县长知道,肯定要批评我们越级。小秘书在一旁说。陈默就笑,显然,这一茬接着一茬的话,两个人是在家就预演了的。陈默说,我也只是一个市委办副主任,这些忙确实是帮不上的,这样吧,我找个机会给张市长说一下,看灵不灵。

龙国用站了起来,双手握着陈默的手连连地摇,您你不分地说,是这样,陈主任,那太感谢你了,我代表全乡三万多群众感谢你。有你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我回去也有向老百姓交待的了。说着,回头把那个蛇皮口袋拉了过来,说,陈主任,我恳请您不要批评我,这只是我们乡党委政府的一点小意思,我们什么都没有,和老百姓买了一个狗杀了,这是熏过的,用的是柏树叶熏,不成敬意。

陈默心里感叹,不忍心不接受,就说,这样啊,我就谢谢了,只是,钱你们要收下。说着,从口袋里抽出一百元来,塞到龙国用手里。龙国用吃了一惊,说,陈主任,您这样就是不想帮我们了?

陈默动情起来,说,国用乡长,我也是酉县农村孩子,知道农村的难处,你们那么远的路背来,我不收下,就是我的不对,但这钱你们也要收下,你们不收,这个忙我就真不帮了。

见陈默说得真诚,龙国用二人感动得泪水都要流出来了。龙国用小心翼翼地接一钱,交给小秘书,说,陈主任,你让我怎么说,怎么说呢?

大家坐了一会儿,陈默就打电话给小向,叫他把车开过来,请龙国用他们一起去吃顿饭。考虑到他们不想让县里知道,就去了大都会,陈默悄悄对小向说,你去安排,按高标准,农村基层干部,到市里来一趟不容易。

吃了饭后,龙国用二人千恩万谢地走了,陈默愣怔了好一会,才对小向说,走,我们回去。心里却一直在想,要怎么去帮助他们呢?

陈默也分别给路由之书记和蔡鹏副书记拜了年。

给路由之和蔡鹏拜年之前,陈默去了一趟张啸市长那里。要过年了,万家团聚之际,张啸市长的家眷都在省城,看着别人家团聚的局面,不免有些寂寞,就打了陈默电话,说,陈默,在做什么呢?陈默说,没事,在看书呢。张啸哦了一声,停顿了一下才说,那你看吧。陈默就听出了张啸心里深深的寂寞来了,不禁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陈默说,市长,你要是有时间的话,我去你那里吧。张啸说,你来吧。

陈默赶到军分区招待所张啸的住处时,张啸正斜靠在沙发上手握着电视遥控器频繁地换着频道。张啸的身子深深地陷在皮沙发里,看着竟是那么的瘦小,羸弱。张啸的眼里,寂寞像一潭正在汇聚的水,越聚越深。见陈默到来,他苦笑一笑,说,陈默,你看我都快成外星人了。

陈默眼眶一下子红了,对这种男人式的,不经常生出来的寂寞,他是那样的感同身受。而当这种寂寞又是出自于一位领导数百万人口的市长眼里,又格外令人动容。也许是为了安慰陈默,张啸伸过手来,在他肩上拍了拍,笑了一下,说,到我的书房把围棋拿过来,我们手谈一局吧。

陈默点了点头,走进张啸的书房,拿出了围棋。在省城打工的时候,他经常和张啸下围棋,两个人都是那种不温不火,大开大阖的棋风,因此彼此间颇引为知己。张啸曾结合棋风来评论人格,因而看不起那种着着紧逼,寸土必争的棋风,认为这种在小局处纠缠不清的人小气。陈默也深相赞同。

一盘棋罢,张啸输了一目半,自嘲说,五心不定,输得干干净净,此言不差。

陈默说,市长,以前我也不懂得家庭的意义,结婚了才知道一家人分开过是多么困难的事,你在楚西一个人过日子,没个人照顾,太艰难了,还是把彭姨调过来吧。

张啸长叹了一声,说,你彭姨不愿过来,这个思想工作,不容易呀。陈默,你新婚燕尔,过了年,我来出面给组织部说一声,把舒芳也调到市里来吧,推己及人,我年已半百,倘且受不了这个寂寞,何况你们年轻人。

陈默心中不禁一震,这个结局倒是他没有想到的,结婚以后,舒芳也曾提过想调到市里来,只是他觉得自己一个区区办公室副主任,家属调动的事拿不到桌面上来向领导请求。没想到张啸已经替他考虑到了。

小舒是副科级吧,你看看到哪个单位好?张啸说,我抽个时间给组织部胡部长提一下。

陈默说,谢谢市长,舒芳也向我提出过想调过来,我怕给您添麻烦,就一直没提。既然您提出来了,随便哪个单位都成,有份工资领也就行了。

坐了一会儿,张啸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说,陈默,想不到市长也会如此寂寞吧。

陈默说,想不到,但能感受得到。

是啊,谁会想到,平时里前呼后拥,威风八面的堂堂市长,竟会像一个离愁怨女一样寂寞难排。说实在话,自从当了这个市长,我已经没有朋友了,凡是揣着笑脸来我这里的人,都抱有自己的目的,想说一句知心话都不能够,张啸推心置腹,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是我过于清醒了,人至察则无朋,这话是至理名言。也许,我太把自己这个职务当回事了。应该说,我也有应付不完的酒筵,也有推辞不掉的礼包,就拿拜年来说吧,一到晚上,就会有数不清的人到我这里来拜年,说着祝福吉祥的话语,拿着不扉的礼金,但越是这样,我却越是感到孤独,恨不能远远地逃离。

陈默默默地听着张啸内心独白一般的话,内心百感交集。面前这个人,他把他视为崇敬的导师,学习的榜样。印象里,这个中年男人是那样的强大,智慧。他却没有想到,他的内心会有那么多的无奈,甚至痛苦。陈默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张啸其实不需要应答,男人的倾述,常常是只给自己。只是,他为张啸内心深处的那种孤寂而震撼。

好久,张啸停止了自己的叙述,也许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他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也经常会有这种孤寂感,感觉到自己与世隔绝,陈默由衷地说。

这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才会有的状态。张啸说,渐渐地恢了正常。陈默,等舒芳调过来,没事的时候,就来我这里吧,暂时把自己的社会属性放下来,做一回普通家人父子,我们下棋,自己做一顿饭吃,我的厨艺都快忘光了。

我是很想来的,但又怕影响你的休息。陈默实话实说。

张啸笑说,你就不会打个电话?

陈默也笑了,突然说,市长,我有个问题想汇报一下。张啸不答话,笑吟吟地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陈默就把大家都准备给领导拜年的事说了。最后说,路由之书记和蔡鹏副书记那儿,看样子大家都会去拜年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张啸笑了,笑得陈默脸红起来,就像被他看透了内心。

似乎是为了安慰他,张啸笑完后说,既然别人都去,你不去就显得不近人情了,只是不要太俗,礼轻情义重嘛。有的人自我标榜,说什么自己要是当了官要如何一身正气,我同意,但不相信,如果真的连潜规则都丝毫不要,就会被别人看成另类,官从何处来?没有了官,又怎么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我认为,一个人要有远大的理想,为人处世既要有原则又不可迂腐,不懂变通。古时候有的官员十分清正,却太过于腐,结果连脑袋都保不了,还怎么为民办事?

一席话,说得陈默如醍醐灌顶。道,您说得太好了,市长,我读史书常有一个感觉,那就是清官有原则却不懂变通,赃官善变通却没有原则。因此历史上清官多酷吏,这其实也是一种变态,比如包拯,为官清廉,不畏权暴,女儿因丈夫不肖,想要改嫁,竟然被他逼死了;又如清朝廉吏于成龙,治河能臣,在广西罗城任职期间,镇压少数民族起义时以屠杀为乐,酷刑无所不用其极,曾向他的朋友炫耀如何剥人头皮,闻者变色。因此心里常常为之叹息。为人需有原则,却不可迂腐固执,恐怕许多以操守为务的人未必能悟得通。

两个人正聊着的时候,张啸的手机响了,张啸打开手机,说,在家里,对,你来凑什么热闹嘛,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对,既然来了,我能赶你回去?说完,把电话挂了,对陈默作一个苦笑,说,拜年的来了。陈默说,那我走了,如果要给路书记他们拜年,也得赶着这几天,再怎么我也得准备一下。张啸也不挽留,说,你自己去书房里拿几条烟两瓶酒去吧,拜年的时候拿着,反正也是别人拿来的。陈默也不推辞,走进书房,从柜子里拿了四条软中华和两瓶茅台酒,出门的时候,刚好和财政局局长梁代五碰上了。在这种场合里碰面,陈默心里还正常,梁代五不免尴尬,彼此点了下头就各自走开了。陈默见梁代五手上什么也不拿,就想,梁代五十六岁了,还不肯让出财政局长的位置,这次来拜年,只怕是为了保位子而来,不会空着手,既然不拿东西,只怕是要用钱砸人了。

在去路由之和蔡鹏家去年拜年之前,陈默暗自考虑了很久,不知道要怎么去好。在这之前陈默从来没有给领导拜过年,在县委办的时候,不屑于去做,在省委机关刊物打工时,因为感激张啸,倒是年年去拜的,也不带什么礼物,只叫陈良从家乡买了几块腊鱼作为土特产带去。

拿什么礼物,是最让人费踌躇的地方,官场上波谲云诡,弄不好就要落人把柄。原来陈默在酉县县委办的时候,政府办的一个年轻人去给县委书记李享拜年,拿了一大包高级烟酒,结果让县委书记派秘书把烟酒送到了纪委,那个年轻人马屁拍在马蹄上,得了个警告处分不说,还被下放到文化局当副局长去了。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县委书记是嫌礼轻了。如今这时代,一些当官的收钱收得手滑溜了,一心只盼着有个什么节日好坐收红包。有人开玩笑说,某县一个副县长,平时找他汇报工作难得见他影子,但春节前后十天,他却哪儿也不去,整天坐在家里等下面的干部来拜年。但如果送钱,却也不是没有风险,官场上人,一个个警觉得像兔子,时时刻刻担心别人给他下套子,关系不是很铁,还真不要去撞这个霉头。

踌躇了两天,眼看腊月二十七了,舒芳来了几次电话催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过年,陈默才下了决心,决定区别对待。路由之那里送礼金,路由之快退休了,这个年纪的人对前途已无所用心,却手握权力,怀着一种船到码头车到站的紧迫感,对钱是只嫌少不嫌多的,而且收了钱后也愿意用尽最后一点权力为人办事,甚至不惜撕破脸皮。蔡鹏年方四十,年富力强,虽然以前对张啸有点芥蒂,但已经顺过筋来,关系日趋正常,正是一心想着仕途的时候,这类领导对钱是过了份的敏感,不是铁的关系不敢收别人一分财物,因此宜用烟酒。

打好了主意,陈默给舒芳打了个电话,叫她立即到楚西市来,两口子一起给两位书记拜年。陈默这样做,心里是有考虑的,他们结婚的时候,路蔡二位书记都有人情,蔡鹏还亲自主婚,新婚夫妇去,正好以回谢的名义拜访,二来明年舒芳的调动,虽然张啸市长愿意出力,也还要动两位书记的金口。小两口一起去别人家,双方都更易于接受。

舒芳当天下午就赶到了,小两口先在陈默的宿舍里把夫妻之间的事做了,完事后躺在被窝里商量怎么拜年的事。陈默说,给路书记拜年的事,要么不拿,要拿就得让人家记得住,不然破了费不说,还白拿了。舒芳说,那你说拿多少?陈默岔开手掌比划了一下,舒芳叫了起来,说,五千啊?!舒芳说我们年终奖金才发了三千块。陈默说,这是两码事,钱我自己考虑。舒芳就不做声了,说,陈默,你觉得对你就去做吧,反正有一条,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求你升什么官,我还是喜欢写小说的你。陈默说,你老公也不是那些一心想着升官的官迷,但如果有机会,还是愿意去争取,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再说,写作和当官并不矛盾,中国古代那些著名文人,谁不当过官?有的人还是当朝宰相呢。舒芳说,我讲不过你,我那点年终奖金也给你带来了,你看着花吧。陈默一把抱住妻子,激动地说,好老婆,你放心,就是当了官,老公也不是一个黑心的官。

两个人又疯了一回,起来梳理整齐时,天渐渐黑了。简单吃了夜饭,陈默回到招待所,把从张啸市长那儿得来的烟酒拿了两条烟和一瓶酒,另外把龙国用送的腊狗肉砍了一半,用报纸包了,提着出了门。还好,招待所谧无人迹,两人悄悄地溜出来,感觉就像是在干地下工作。陈默所以决定先去蔡鹏家,是因为蔡鹏毕竟是自己跟着的领导,送的又不是钞票,可以超脱一些,先取得一点送礼的临床经验,然后再去给路书记拜。

蔡鹏家住在建设局大院里面,蔡鹏原来是从建设局长升到副县长再一步步升到目前的职务的,所以一直住在建设局大院里。建设局是全市建设得最好的一个单位之一,宽大的院子里,假山绿树,曲径通幽。院子里黑黝黝的,陈默不禁有些紧张,舒芳更甚,依偎着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发着抖。陈默把搂着舒芳的手紧了一紧,似乎既是安慰她,又是要从她身上摄取能量似的。

蔡鹏家住在三楼,窗口的灯亮着。两个来到门边,正要敲门,就听见房里有人说话,显然是有人捷足先登了。陈默挽着舒芳,就向第四楼走去,想在楼拐角里等一下,却不料那地方也站了两个人影,显然也是等着蔡鹏家里的访客走后好进门的。陈默两人只得又回身下楼,在院子里一个树荫深处等待,心里却不由得对那些惯于送礼的人佩服起来,自己做起来仿佛历险似的一次寅夜拜访,在别人看来就像是走自己家菜园子,胜似闲庭信步,这种修炼也不是一天就能出道的。

好像是为了和陈默他们拗劲似的,那捷足先登的人赖在蔡鹏家里硬是不出来,初春时节,风很硬,虽然在院子里,却仍然鞭子一样抽在脸上。陈默狠了狠心,掏出手机来,翻到蔡鹏的号码,给他发了一封短信,蔡书记,陈默欲与贱内来府上拜访,快到了,可否欢迎?不一会儿,手机萤光屏一闪一闪的,蔡鹏回短信了,一看,却是,欢迎,陈主任快来救我!陈默不禁好笑,看来,蔡鹏是被拜年的那人给缠得受不了了。舒芳也凑过来看短信,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悄声说,蔡书记这个人应该好接触。陈默一笑,说,走!

两个人上楼的时候就有意踏响步子,像给屋里通信似的。按了门铃,开门的是蔡鹏的老婆黄亦兰,市司法局的副局长,陈默见过的。陈默说,黄局长好。黄亦兰说,是陈主任呀,请进请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来了就来了,拿东西干什么?陈默说,平时可以不拿,今天要过年了,我也不能让人说蔡书记的秘书不懂礼不是,也没有什么,就几瓶酒。黄亦兰就把东西接过去,放在餐厅里了。陈默和舒芳换拖鞋的时候,就听黄亦兰悄声说,你来了好,那人赖着不走,烦死人了。陈默笑笑,知道黄亦兰的意思是要借自己撵那人走。到了客厅,果然有一个大胖子偏着身子,半边屁股搁在沙发坐着,蔡鹏对面陪着他聊天。纵然是蔡鹏惯于官场,假面具做得逼真,也已经露出一副痛苦不堪的神色了。见到陈默,蔡鹏高兴地打招呼,说,陈默主任啊,快请坐。又和舒芳打了招呼,说,舒主任,请坐。舒芳说,蔡书记好。黄亦兰却拉着舒芳说,陈主任,我们女人家才有话讲,我可把新娘子拉走啦?蔡鹏笑着说,你们自己说你们的。说着,回过头来,介绍那个大胖子道,这位是房产局刘副局长。又说,这位是我的秘书,市委办陈默主任。陈默对着胖子点了一下头。因为蔡鹏没有介绍对方的大名,显得有点轻视之意,胖子便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一笑,不做声,也没有走的意思。

陈默直截了当,说,蔡书记,我们今夜前来拜访,有几层意思,一是给您拜个早年,感谢您向来对我的关心。二来,我们结婚时是您主的婚,按礼节,该给您买一双皮鞋,因为您不拘俗礼,也就不买了,这次来表示回谢的意思。第三呢,有点公事向您汇报。蔡鹏说,好呀好呀,我在市委那么久,要说给人主婚,你们还是第一对呢,有什么公事?陈默就看了那胖子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蔡鹏道,刘副局长不是外人,说吧。陈默还是不说,胖子听了蔡鹏的话,好像得了天大面子似的,笑着说,市长,您有公事,你和陈主任谈吧,我告辞了。

蔡鹏也不挽留,说,那行那行,以后多走动。

送走了胖子,蔡鹏回到客厅,不觉长出了一口气,说,陈主任,要不是你来救我,缠也得给他缠疯了。陈默不觉好笑,指了指大门,说,门外还有两位呢。蔡鹏苦笑,说,都说领导好,其实这就像演戏,戏外人看热闹,哪知道戏内人苦,特别是逢年过节,简直连睡觉的时候都没有。你看,就是你们这些离我最近的人,不也来这些俗礼了?

陈默就笑,说,知罪知罪,不是潜规则嘛,其实下面人也不容易,想个进步。

蔡鹏大笑,说,你也一样?

陈默也未能免俗。陈默回答,不觉失声笑了起来。话说开了,紧张的心情也就放松下来,思路也开阔,更能说了。蔡鹏说,陈默,今天就算了,我也不治你的罪,下不为例吧,你非俗人,我自信不会看走眼。我所说的俗人,不包括有抱负的人,有官瘾不等同是有抱负,所谓抱负,其实就是想做一番事业的事业心,这一点是很难得的。当然,人人要实现抱负,都必须有一个平台,要相信组织会给想做事,能做事的人一个平台的。你们以后随时都可以来我这里,只是不要拿东西来,工薪阶层,没几个钱,还是留着过日子吧。

陈默见蔡鹏这样说,敛容道,蔡书记,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我能在您手下工作,真是三生有幸。

蔡鹏笑了起来,说,你小子,奉承话一套一套的。

说了一会儿,陈默想必得给别人留一个机会,就准备告辞了。舒芳和黄亦兰看来也聊得很投机,竟然是挽着手从房里走出来的。临别时,蔡鹏说,陈默,明年市委招待所翻修的事,市委指定我来负责,你是分管后勤的副主任,责无旁贷,张市长那里,可要努努力呀。同时,在资金还没有到位之前,要把前期工作做在前面,规划呀,设计呀,都得抓紧。

陈默说,我一定抓紧。说着站了起来,黄亦兰就把一沓钱往舒芳口袋里塞,说是要打发新娘子。舒芳一面躲一面求援地看着陈默。蔡鹏笑道,陈默,叫小舒收下来呀,要是不给新娘子打发点钱母子,岂不显得我这主婚人小气?再说,什么叫钱母子,母子是为了生崽嘛,图个吉利的意思。

陈默就笑,替舒芳把钱接过来,抽了一张掖到舒芳口袋里,说,就这样吧,再多不成了。黄亦兰和舒芳又推推掇掇地闹了一会儿,也就罢了。

从蔡鹏家里出来,陈默长长地舒了口气,虽然和蔡鹏谈得很好,他还是出了一身汗水,一出来就感觉像是解脱了一样。舒芳却说,原来以为领导都不好接触,原来并不是这样。陈默更紧地把她搂在自己怀里,说,今天的任务结束了,明天才走一下路书记家里,我们就打道回家,教敬咱爹娘去。

第二天晚上,陈默和舒芳乘黑去了路由之家里,又是一番地下工作似的惊险剌激,最后才进了屋。路由之和他的夫人都在家里,路由之和陈默说了一会儿,主要是谈的工作,路由之说,陈默听。路由之再次表扬了陈默,说他工作踏实,文笔很好,没有一句家常话。走的时候,陈默把装着五千块钱的大红礼包顺手放在茶几上,路由之似毫无察觉,连眉毛都不动一动。

来之前,陈默设计了很多场景,比如挨批评呀,比如路由之不收要怎么说呀,等等,一句都没有用上。到此时,才又舒了一口气,钱,毕竟是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