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全三册)

第二十二章 天皇节款造军舰 慈禧一心建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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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长琦码头停靠着四艘挂着龙旗的军舰,分别是定远、镇远、济远和威远。定远和镇远两舰,其巨大的舰体令人生畏。即便是千吨的货船在两舰面前也显得身单力薄,就连驻泊的西洋军舰官兵,也对定、镇两舰发出惊叹。

大清即将于秋季举行北洋舰队会操,届时最具权势的醇亲王要亲自前来巡阅,因此奉李鸿章之命,北洋舰队开春之后就开始做着各种准备。因为定、镇两舰体形巨大,国内尚没有可供维护的码头,连给机器上油这样的例行保养,也要到日本的长琦来。当然,李鸿章还有另一个意图,就是展示定远、镇远的威力,威慑日本。

舰队出海已近两个月了,一到长琦丁汝昌就与四舰管带商定,分批放假上岸,让官兵们“放松放松”。今天是济远舰“放松”的日子,管带方伯谦带着四五名亲信护卫上了岸。他们先找了一家饭馆大吃大喝,然后在街上装模作样买了些小玩意,眼睛却一直在向妓楼瞟。管带好嫖,大家都知道,而且又是酒后,岂有不嫖之理?

长琦是开放口岸,如同大清的广州、上海,妓院林立,几个人挑了一家看上去门面最热闹的走了进去。这家妓院的确非同一般,嫖客太多,以至于要排队等候。可有几个日本男人没有排队就昂然直入,方管带的一位亲信去与老板理论,老板说那是他们的老主顾,向来不用排队。几个人等了半个多时辰,生了一肚子闷气。

等几个人风流过后,算账的时候老板却要求加价三分之一,理由是几个人超过了约定时间。方管带则以女子不够漂亮为由拒绝加价,于是双方起了争执。几个人本来进门就生了闷气,此时心火再次被挑拨起来,便动手打了老板,而且把大堂砸了个稀巴烂。之后,几名日本警察冲了进来,与几个人扭打在一起。方管带手下对付个头矮小的日本警察本不在话下,但几个人刚刚耗尽体力,因此几招过后渐居下风。结果五个人被扭住了三个,另两人仓皇回舰报告。

听说方管带被抓,济远舰的官兵百余人肩扛清一色的崭新洋枪浩浩****冲进了警察局,警察局长见势不妙,只好下令放人。被众人簇拥着回舰的方管带却没有凯旋的得意,他自知为舰队惹了麻烦,亲自去向丁汝昌报告。丁汝昌是出名的好脾气,训斥了几句了事。定远舰管带刘步蟾却有些看不过,见他对方管带太过纵容,就道:“军门,方管带如此荒唐,这样轻易放过,以后如何约束舰队官兵?”

“子香,他也算得了教训,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出门在外,大家都不容易。”丁汝昌觉得此事没什么。

这话说得太没道理,这是堂堂的水师,又不是山野村夫走亲戚,不容易就可以不顾军纪吗?于是,刘步蟾赌气道:“军门这样说,属下没什么好说的。别人的兵我不管,定远舰的官兵属下定当好好约束。”随后,他传下军令:定远舰官兵上岸,要严守“四个不得”——不得扰民,不得饮酒,不得嫖妓,不得携带武器。

第二天,定远舰官兵三五成群陆续上岸。当他们感觉有些不对劲的时候,发现已经无法脱身。一百余名日本警察把他们分别堵在几条街道中,挥着军刀向他们进攻。定远舰官军手无寸铁,被追得四处乱窜。此时,街道上游**的浪人也参与进攻,而楼上的日本人则向北洋官兵浇沸水、投掷石块。

手无寸铁的定远舰官兵只好随便抓起拖把、木棍甚至花盘等防身,处处落了下风。这次有预谋的袭击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双方互有伤亡,但定远舰官兵则死伤更多。回到舰上清点人数,定远舰船员被打死5名、重伤6名、轻伤38名,还有5人失踪。丁汝昌脸色蜡黄,命令所有官兵即日起不得登岸。刘步蟾则进言道:“我们巨舰就在海上,应当给日本人一个教训!”

“中堂有令,只可威慑,不可起衅。”丁汝昌摇了摇头。

但总教习英国人郎威理也在一旁道:“按照国际惯例,此时完全可以开战,因为日本人已经向我们的舰队官兵发动了进攻。”

开战是不可能,但展示一下实力却有必要。在刘步蟾的一再要求下,定远舰打出信号旗,四舰同时鸣响警报,所有舰炮退去炮衣,炮口指向长琦市区,一副临战的阵势。

消息传回天津时,李鸿章正在与张佩纶闲谈。

当年出尽风头的“清流四谏”之张佩纶,中法开战后南下福州会办海疆事务,却因福建水师全军覆没成为众矢之的,先是被流放察哈尔,后又被流放到张家口。李鸿章欣赏他的才气,始终有衣钵相传的打算。流放期间对他仍是百般照顾,流放期近便为他谋出路,先是代他向海军衙门捐纳二万两,希望以道员简放,但被醇亲王严词拒绝。后来又打算让他主持保定莲池书院,可书院的学子听说张佩纶要来主讲,联合上书反对,表示若请张某人,则全院学子便集体请辞。见此,李鸿章便不再做他谋,干脆把张佩纶收入北洋幕中,掌管文案。

这天,李鸿章略受风寒,张佩纶前来探望,见案头有几页诗稿,字体娟秀,便顺手翻阅。上面一共有五首诗,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

痛哭陈词动圣明,长孺长揖傲公卿。

论才宰相笼中物,杀敌书生纸上兵。

宣室不妨虚贾席,玉阶何事请终缨?

豸冠寂寞丹衢静,功罪千秋付史评。

这首诗分明就是写他张佩纶。“长孺长揖傲公卿”“杀敌书生纸上兵”“豸冠寂寞丹衢静”不是他张佩纶又是何人?而“功罪千秋付史评”,显然是对他的同情和抱屈。

当初张佩纶在福州也曾想先发制人发动进攻,无奈朝廷有“衅不自我开”的上谕,而李鸿章也希望他隐忍不发,尽量避免水师开战。可等福建水师全军覆没,弹劾他的奏章便如雪片一样递进宫中,只因他当年笔锋税利,得罪人太多,不知有多少人非要他倒霉不可。而他为指挥失当的中枢当了替罪羊,无一语为自己辩驳,最后落得充军的下场。

人人都以为他张佩纶志大才疏,纸上谈兵,但他的委屈又有谁知?可不想却有如此知音,要将他的功过“付史评”。张佩纶百感交集,想想三年间,身居边塞,遭受白眼,禁不住涕泪交流。

李鸿章正在看奏稿,听到吸吸溜溜地声音,翻眼一看,这才发现张佩纶已经哭得一塌糊涂了,惊讶地问道:“幼樵,好好的何故痛哭流涕?”

张佩纶抹抹眼泪,扬扬手里的诗稿问道:“中堂,这是谁的大作?”

“是菊耦,她不过是初学写诗,生涩得很,没想到能把你这大才子感动了,真是难得。”

李鸿章的女儿李菊耦,张佩纶第一次见她时,是十多年前到天津兴师问罪。当时意气风发、恃才傲物的张佩纶被十来岁的李菊耦训斥得连连拱手,她明眸皓齿、睫毛闪动的形象深深刻在他的心里。从此每次到天津来,他见到李菊耦总是恭恭敬敬,背上虚汗直冒。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大才子怕菊耦小姐的事情督署中人人皆知。

张佩纶把诗稿念了一遍道:“小姐大作,不仅词句俱佳,且立意不俗,真称得上是晚生的知己。”

“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儿家有诗才并非善事。小女已经二十好几,却尚未出阁,上门提亲的人无数,无奈小女都看不入眼,都是所谓的诗才害的。幼樵,你也帮我物色着,有合适的不妨做个月下老。”李鸿章听了虽然高兴,但还是说了自己的担忧。

张佩纶又问:“不知小姐对未来夫婿地位、才学方面如何要求?”

李鸿章看一眼张佩纶,笑道:“像你一样就可以了。”

张佩纶好像正等这句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谢中堂谬赞!晚生已经丧偶,与小姐又是诗文知己,晚生对小姐仰慕已久,求中堂成全。”

张佩纶的第一任妻子是军机领班章京、藏书大家朱学勤的女儿,但只做了三四年夫妻,便留下一双儿女暴病而亡。继室是翰林院编修边宝泉的女儿,结婚不久,张佩纶便充军边关,继室独守空房,受尽世人白眼,去年忧郁而终。张佩纶孤家寡人,如今遇到诗文知己,真是求之不得。

李鸿章虽然欣赏张佩纶,但因为两人年龄相差太大,菊耦时年二十二,而张佩纶已经四十多。李鸿章何事不曾经历过,但偏偏这样的情形是第一次遇到,不禁有些手足无措:“幼樵,一句戏言,何至如此!”

张佩纶说:“中堂是戏言,却是当真。从前晚生有家室,小姐又是中堂的掌上明珠,从来不敢有非分之想。其实晚生第一次见小姐,就仰慕非常。如今读了小姐的诗作,更知小姐是知己。”

剖白心迹,这正是张佩纶所长,李鸿章禁不住有些感动。不过,这么跪着对他喋喋不休实在不像话,于是便道:“你先起来,这么跪着成何体统?”

“中堂给晚生一句话,晚生才好起来。”张佩纶这就有些逼亲的味道了。

“你这话好无道理,即便我赏识你,我也要与夫人、小女商量。虽然父母可定儿女终身,可我就这一个女儿,不想委屈了她。”

“中堂请问一下小姐,如果小姐不答应,晚生也不敢强求,更不想委屈小姐。”张佩纶这才站了起来。

李鸿章这才觉得此事处理得有些欠妥,好像他已经答应了张佩纶。他心里没底,不要说女儿是否答应,就是夫人那关也很难过。道理很简单,张佩纶一个革职之员,前途黯淡,夫人如何肯把掌上明珠相嫁?而且,如果真招他为东床,成了翁婿关系,将来也没法帮张佩纶出头了,将北洋衣钵相传的打算更会落空。这一点非同小可,但又不可与张佩纶道尽。他斟酌再三后道:“幼樵,我一直对你寄予厚望,虽然有此挫跌,但在我北洋幕中效力几年,再设法复出并非难事。可是,如果你成了我的女婿,我便一句话也不好为你说了。为你自身前途计,还是别存这份念头。”

“富贵于我如浮云!经过这番挫折,顶戴花翎对晚生来说已经味同嚼蜡。不要说抛弃所谓前途,就是赴汤蹈火,晚生也在所不辞。”

这话说得李鸿章连反悔的余地也没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去跟夫人商量。果不出所料,夫人坚决反对:“你堂堂大学士、直隶总督,要寻个女婿,什么样的人家寻不到?要招一个革职的人,说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

“幼樵革职,一言难尽,也不全是他的责任,有一多半是为中枢和我分谤。”李鸿章此时反而要为张佩纶说好话。

李鸿章虽贵为督抚之首,但在家中夫人说话却极有分量,他对夫人也十分敬重,从来不存“夫为妻纲”的念头,凡事都好商量。

“他为你分谤的话从何说起!他在福建,你在直隶,八竿子打不着。何况真就是为你分谤,你也不能拿女儿来回报吧?”夫人却不肯让步,只因关系女儿一生的幸福。

“夫人何出此言,我视菊耦如掌上明珠,怎么会拿她回报别人?不要说张幼樵一个革职的才子,就是皇亲国戚,女儿不高兴,我也不会答应。”李鸿章有些急了。

“你明白就好。你也不为女儿想想,两人相差二十多岁,再下去二十年,女儿四十不到,他已成了六十多岁的干巴老头,何苦来哉?”

谁也没想到此时李菊耦从内室走了出来道:“爹,娘,你们别争了,我答应他。”

李鸿章和夫人都吃了一惊,几乎异口同声道:“婚姻大事,不能儿戏。”

“女儿没有儿戏。爹爹为女儿择婿,才学第一,革职又何妨!如今那些居高位拥万金的人,在我看来多是行尸走肉,别人羡慕,女儿不羡慕。”

十余年前,情窦初开的李菊耦第一次见张佩纶,虽然把他训斥得满面流汗,但张佩纶风流倜傥、挥斥方遒的风采却早已打动了她。后来张佩纶家庭、仕途连遭变故,又让她心生怜悯。尤其读到张佩纶逆境中那些痛彻肺腑的真情诗作,更是让她黯然伤神,恨不得跑到他身边去抚慰他。这些年她迟迟不嫁,其实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总拿张佩纶去比较。张佩纶从张家口回来,人苍老了不少,但眉宇间的傲气犹在,而且平添了几分男人的沧桑,反倒更让她倾心。如今张佩纶竟然也对她情有独钟,这难道不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

李鸿章见女儿原来对张佩纶也是久已有情,真是一喜一忧。喜不必说,他在张佩纶那边好交代了。忧的则是张佩纶的前程,他直言道:“女儿,你可要想好了,他真成了你的丈夫,我可就没法保荐提携他了,他的前程真就没指望了。”

李菊耦笑了笑道:“有爹爹当督抚之首,什么样的前程女儿也不稀罕了。”

可夫人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娘是过来人,听娘一句劝,才气不能当吃喝!等他六十多了,你才四十多,侍候一个入土半截的老头子,你就知道才气全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那时后悔也来不及。”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何必计较他老我少?”

“我在外面听太后皇上的,在家里就听你们母女俩的。你们两个商量,出了结果告诉我一声就行。”李鸿章此时超然事外了,抬腿向门外走去。

夫人冲着李鸿章的背影喊道:“女儿年少无知,你就这么放心让她胡闹?”

“女儿已然不是小孩了,你不要总想挂在裤腰带上好不好?”李鸿章打趣道。

“你还病着,要去哪里?”

“我病早好了,去签押房看看。”

说是去签押房,李鸿章却不由自主去了文案房。在路上,他正遇到急匆匆赶来的张佩纶,他扬着手里的电报道:“中堂,麻烦了,定远舰官兵被小日本打死打伤好多人。”

李鸿章惊得瞪大眼睛,问:“怎么回事?开战了?”

“这倒没有,是被日本警察和流氓浪人打了。”

“堂堂舰队官兵怎么被小日本警察打了,真是丢我北洋的人!”李鸿章一边往签押房走,一边吩咐,“把兰溪叫来,他这北洋水陆营务总办要参与交涉,还有天津海关道,让他们立即过来议事。”

有这件突如其来的麻烦事,两人早把谈婚论嫁的事丢到了九霄云外。两人仔细推敲了驻日公使发来的电文,取得了一致看法,李鸿章道:“事情起因本是小事,日本人是存心报复,预设狡谋,北洋官兵手无寸铁,才吃了大亏。”

“小日本向来是欺软怕硬,这次无论如何不能示弱。更不要抱着‘衅不自我开’的念头一再退让。”经过马尾一战,张佩纶对“衅不自我开”深恶痛绝。

“此次错在日本人,谅他们也不敢再生事端,我们自然不能向日本示弱!”李鸿章有此底气,完全是因为北洋已经有了一支力量可观的舰队,对付欧美国家不敢说,但对付日本绰绰有余,说这话时,他把腰板挺得笔直,“我忍气吞声这么多年,这回对日本得挺直了腰杆与他说话。”

张佩纶看了一眼李鸿章道:“中堂总算说了句硬气话。当初如果您要也这么硬气,我就敢对法国人先发制人,总不至败那么惨。”

“幼樵,那时候你我凭什么说硬气话?一艘铁甲都没有,说硬气话人家也不怕,正如俗语所言,巴狗喝醋嘴牙硬。”当初张佩纶向北洋求援,希望北洋派舰去支援,李鸿章不愿拿北洋兵舰去送死,以北洋吃紧为由一舰也未派,这件事他有愧于张佩纶,“如今你也明白,有实力才能说话硬气,人也才能挺直腰杆。当初北洋如果有定、镇两舰,不要你说,我早就派到福建去,有此两舰,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至少,法国舰队不敢那么张狂。”

这时,北洋水陆营务处总办周馥来了,看了电报,他所关注的与李鸿章、张佩纶不同:“中堂,济远舰官兵竟然上岸嫖妓,还因此与警察发生纠纷,可见济远舰官兵视军纪如无物,外间种种传言可见不虚。”

“兰溪,武人好色,大都如此。再说一出海就是两个月,你总不能指望他们都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吧?各国海军,也多是默许官兵嫖妓的。他们战时能听号令,能奋勇杀敌,平时这些细故不必计较,不然就没法带兵了。”李鸿章为自己的属下辩护。

“中堂,我并不是计较细故,我还是想说丁军门并不是统领水师最好的人选。我听说各国水师统领都是水师出身,就连日本的水师,也都是出洋的人来统领。我不是说丁军门人不好,而是他的马队出身很难服众。我在想,如果他有足够的权威,有济远舰官兵的前车之鉴,就不会再有定远舰官兵上岸被打的事情。”周馥又借此事发表了一通看法。

俗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流放三年,张佩纶也没改掉恃才傲物的个性,想到什么说什么:“周观察,现在不是讨论济远舰官兵的问题,而是定远舰手无寸铁的官兵被日本人杀伤五十余人的问题。如果揪住嫖妓这样的细枝末节,就是有意把责任往自己的头上揽。”

周馥是脚踏实地的人,与张佩纶的性情恰好相反,因此对他非常反感:“是非功过,岂是因为一句话就可以揽到自己头上的?张老弟大概没明白我想说什么。我要说的不是济远舰的问题,也不是定远舰官兵的问题,而是事关北洋舰队未来命运的统领问题。”

“丁军门未必不是最好的统领,中堂选丁军门统领北洋水师自然有他的道理,外人未必能解其中深意。”张佩纶这话说得实在不高明,不但把周馥当成外人,而且还有嘲笑他愚钝的意思。

“我这个外人也明白,外行指手画脚,只会越办越糟,比如马尾之战,如果是真正懂水师的人去当会办,何来全军覆没的结局!”周馥罕见的勃然大怒。

福建水师全军覆没,这是张佩纶解不开的死结,周馥话已至此,纵使张佩纶巧舌如簧,也只有气血冲头,张口结舌。话不投机半句多,周馥把电报扔到桌上,在李鸿章和张佩纶惊愕的目光中愤然而去。

两个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李鸿章看张佩纶脸色苍白,知道这一气非同小可。不过,张佩纶口不择言,也算咎由自取。于是,他又劝道:“兰溪这人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二十多年了,我了解他。”

张佩纶长吁了一口气:“这种钻牛角尖的人,只看到脚下的三尺天地,分不出轻重缓急,如何能够谋大事!”

“幼樵,你不能这么说兰溪,我看重的就是他敢直言。现在察言观色的人多,能当诤友的少,兰溪难能可贵。”

张佩纶不再开口,因为他知道周馥在李鸿章心中的位置。

两人沉默了几分钟,李鸿章又道:“定远舰的事,你去天津海关衙门与他们商议,还有,叫上伍文爵,他懂万国公法,让他出主意,按万国公法与日本人交涉。万国公法我不懂,但这件事错在日本却是毫无疑问。那么多日本警察同时出现在定远舰官兵出现的街区,而且人人带刀,不是预谋是什么?他们是挟嫌报复,趁我不备,预设狡谋!你们与日本人交涉,一定要抓住此点不放,不要被日本人如簧巧舌蒙蔽。还有就是,要把这件事情通报给各国公使,让各国都来评评理。我交代你们个底线,日本人必须赔偿抚恤我死伤官兵,否则中国当自行处理此事,一切后果由日本承担。”

伍文爵名叫伍廷芳,文爵是他的字。他是广东人,父亲是商人,他自幼对科举不感兴趣,十几岁入香港圣保罗书院读法律,毕业后在香港高等法庭供过职,后来又与人合伙办过报纸。年近而立之年自费赴英国留学,入林肯学院学法律,毕业时通过英国律师考试,是中国取得英国大律师资格第一人。李鸿章慕名把他招至北洋,用他熟悉万国公法的优势帮办外交事务。

东京皇宫,明治天皇召见刚刚上任的枢密院议长伊藤博文。

光绪十一年(1885年),伊藤博文作为全权大臣到中国谈判,与李鸿章商讨因朝鲜政变引发的中日纠纷,双方约定同时撤兵,以后朝鲜有变,任何一国出兵需要照会另一国,这使日本在朝鲜获得了与中国同等的出兵权。日本朝野对此非常满意,伊藤博文声名鹊起。随后日本参照欧美实行内阁制,伊藤博文出任首任内阁总理大臣。日本的政治改革从未停步,伊藤博文出任内阁总理大臣后,又主持起草和制定确立日本天皇制度的《明治宪法》及相关法案。宪法完成后,今年又推行枢密院制,由国家元勋组成枢密院,作为天皇的最高国务顾问机构,伊藤博文辞去内阁总理大臣,出任枢密院议长。

伊藤博文出任枢密院议长,正是天皇所期望,因为他不仅有出洋留学经历,而且掌握政府权力中枢十几年,同时又擅长外交,尤其擅长与中国打交道,与中国最具外交权威的李鸿章私人关系很好,可以说,内政、外交无所不能,正是天皇顾问的最佳人选。

正如伊藤博文所料,明治天皇召见就是为了长琦事件。

“今天召见爱卿,是为长琦事件。国人都以为,长琦事件完全是因中国水兵无理取闹又打伤我国民而起,错在中国,主张对中国强硬,甚至有人主张不惜一战,军方也有人持此言论。而中国却认为是我国警察有预谋地伏杀中国手无寸铁的水兵,责任完全在我方,态度十分强硬,驻华公使发来电报,李鸿章此次非常强硬,甚至有不惜一战的可能。如果为了维护我国颜面,维护国民士气,朕也觉得应当对中国强硬下去,甚至不惜一战。可是又有人劝朕当前不应当与中国开战,因为我们实力尚不足以必胜。朕深感矛盾和困惑,想听听爱卿的高见。”

伊藤博文并不回答天皇的发问,而是反问道:“在回答陛下的垂问前,臣先请教陛下一个问题。当初陛下提出要‘开万里之波涛,布国威于四方’,吉田松阴则提出日本应当自强不息,北取朝鲜,南取台湾,进而夺取满洲,以至整个中国,不知陛下这番雄心壮志还有没有?”

时年三十六岁的天皇,坚定、刚毅而富有**,他大声道:“爱卿这是什么话,开万里之波涛,布国威于四方,是朕毕生所求,如今我们正向这个目标迈进,怎么会丢失了这份雄心壮志?难道朕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让爱卿以为朕是个沉湎于享乐,不思进取的昏君吗?”

“不,臣不敢有这样的揣测。臣的意思是,我们的一切内政外交如果都以是否有利于实现陛下的雄心壮志为标准,那一切争论都可迎刃而解。”伊藤博文解释道。

“哦,应当如此。请爱卿直言。”天皇对伊藤博文的开场白非常满意,而且急迫地想知道他的意见。

“我的意见就一句话,我国不宜对中国强硬,此时对中国强硬,对其有利,而对日本有害,而且将直接影响陛下的自强大业。”伊藤博文非常冷静,语言条理清晰,“以我对中国的了解,中国君臣依然抱着天朝上国的陈旧观念,真正能放眼看世界的并无几人,虽然早在四十多年前林则徐就提议应当向西洋国家学习,但至今大多数人与四十年前的思想并无多大变化。所以,中国一直有个有趣的现象,他们挨次打,就振作一下,但稍微和平,便又不思进取。我曾经比喻,中国就像一只没睡够的狮子,用针扎一下,它会翻一下眼皮,但很快又会闭上眼睛。”

明治天皇笑了笑:“爱卿的比喻非常形象有趣。”

伊藤博文接着道:“近三十年的实际情况,恰恰说明臣的这个比喻非常准确。二十多年前,英法两国打进中国都城,火烧圆明园,中国受此刺激,开始设立总理衙门,推行洋务,办了一些兵工厂,仿造洋枪洋炮。八年前,俄国人占据伊犁不还,中国人又一次割地赔款,这才办成了电报。三年前,中国人因为越南问题与法国开战,结果福建水师全军覆没,他们这才决心大办水师。陛下请想,如果我们此时强硬,让中国人再次感到危机,是不是催其速强?果真如此,那么我们要想赶超中国,将需要更长的时间。最明智的办法,应该是再给中国数年平静,我敢断定,中国便会有人站出来阻止试图振作的努力,像李鸿章这些谋国者将受到更多的掣肘,中国又会舒舒服服地睡着。”

“为什么会这样?”天皇对中国如此“嗜睡”颇不理解。

“臣觉得有三个原因。一个就是刚才所说,中国人依然以泱泱大国自居,不屑于学习列国,从高官大员到孜孜于科举的学子,腹中所装不过是数千年之古书,据此为治国要典,所以视西洋文明为‘奇技**巧’,以为不必学,也不能学。第二个原因,则是中国的洋务自强从来没有一个坚定的态度、明确的目标和全国一致的规划,通常的情况是像李鸿章这样的封疆大吏提出一件事情,进行反复讨论,反复权衡,往往是今天准了,明天又改了主意,今天进两步,明天又退一步。比如早在十几年前,李鸿章就提出修筑铁路,可是至今不过修了不足百里,连我国的十分之一都不到。第三个原因,则是中国官场利益分割严重,各打各的算盘。从朝廷来讲,从前洋务派与清流派互相掣肘、彼此攻击,如今亲政的皇帝与训政的太后也正在暗中形成各自的势力。地方大员更是心存畛域之分,就是所谓的洋务派也各有派系。中国这样一个大国,如同一艘巨舰,掌舵的人目光短浅,又没有明确的目标,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只能是瞎折腾,而难以真正自强。这也是上天给日本的机会。”

“话虽如此,中国的自强运动毕竟已取得了很大成就。比如北洋水师,听说如今是亚洲第一。”明治天皇谈到这个话题,便一脸忧愁。

“是的,中国的北洋水师的确远超过我们。他们舰队的总排量是我们的两倍,尤其定远、镇远两舰,排水量都是七千余吨,我们排水量最大的战舰也不及它的一半,它装备的主炮十二英寸,威力十分惊人。这也是我们现在不能与中国开战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此时开战我们的舰队必败无疑,作为一个岛国,海军战败,就等于举国战败。”

闻言,明治天皇叹息了一声:“中国的国力毕竟比我们强大得多,他们四万万人,一人献出一两银子,便是四万万两。”

伊藤博文又劝慰道:“陛下不必过于忧虑,国大不等于强大,就像肥胖不等于强壮。我们正在与中国赛跑,中国无论国土面积还是人口都远远超过我们,可是他们没有我国万众一心的图强精神,最终我们会赢得这场赛跑。但我们需要时间,我们现在最期望的就是中国继续酣睡,而我们则应当速节冗费,多建铁路,赶添海军,数年后,我国官商皆可充裕,海陆各军都不输于中国,那时的亚洲就不是现在的形势。而我们一旦与中国发生战争,则必须一战而胜,让中国永无翻身的可能。也唯有如此,大日本才能屹立于亚洲,布威于四方。”

“听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为了日本国运,朕受得了任何委屈,只是国民的一片爱国赤诚,实在不忍拂逆。”明治天皇还是有些顾虑。

“国人的一片赤诚,不仅不能拂逆,还要善加发扬,要把他们的赤诚引导到举国自强上来。三景观舰刚开始建造,海军又提出了二期扩军计划,必须有巨额经费才能得以实现,而政府实在力不从心……”伊藤博文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定远、镇远两舰装备北洋舰队后,日本惧于两舰的巨大威力,聘请法国设计师白劳易帮助建造战舰,专门对付定远、镇远。白劳易认为日本不能以巨舰对巨舰思路来对付定、镇两舰,那样投资太过巨大。他提出的理念是小舰巨炮,建议建造排水量四千左右的战舰,但要安装上比定镇两舰更为巨大的舰炮。这一方案得以批准,日本决定建造三艘舰,并以著名的“日本三景”(宫城县仙台湾的松岛、广岛县广岛湾西南的严岛神社以及京都府宫津湾的桥立)将三舰命名为“松岛”“严岛”“桥立”。去年日本海军拨出七百多万元特别经费,启动了三舰的建造工程,再加新的扩军计划,海军经费缺口两千多万元。伊藤博文的意思是,应该通过发行公债,满足海军的造舰计划。

“好,朕也有此意。”明治天皇把一纸诏书递给伊藤博文,那是他亲笔书写的从内库拨款三十万日元作为海防补助费的明诏,“伊藤爱卿,朕要以此向全日本国民表达大办海军的决心。”

“陛下平日生活已十分节俭,还要再拨库款,真是让臣等心碎。”伊藤博文读过诏书,眼睛有些湿润了。

明治天皇此时心情开朗,重新恢复了惯有的坚定、刚毅:“伊藤爱卿,让中国再酣睡的建议真是高明至极,朕很受教益。朕决定要召见中国驻日公使,亲自为长琦事件向中国致歉,并决定从优抚恤中国伤亡者。”

伊藤博文劝道:“这些事情由外务省去办就行了,陛下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这谈不上委屈,是朕为日本的富强尽份心意。”明治天皇又有些孩子气,“这样,中国就能睡得更香甜,让中国的皇帝和太后都做个好梦。”

“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了,陛下的圣明可一举两得,既向中国示弱,又可激发国民的奋发意志。等陛下的明诏一发,日本国民无不愤慨,此时再颁布《海军公债征输条例》,我国万民必然踊跃认购。”

“还有,朕近期要去小学校看望师生,朕要让日本的孩子们从小就明白,一定要打败定远,打败中国!”明治天皇抬头望着前方,仿佛眼前就是一群孩子,“孩子是日本的未来,十年之后,他们中有许多人必定会成为大日本的陆海军战士,从现在起,就应该让他们懂得肩上的使命!”

长琦事件最后的处理结果,是彼此不再追究责任和是非,按照伤多恤重的原则互相进行了赔偿,日方共付恤款五万两千余元,中方付恤款一万五千余元。而且日本外务省还通过中国驻日使馆向清廷提交一件带有致歉性质的照会,表示此次事件是由于双方语言不通导致误会,日方对此表示遗憾和歉意。

对这个结果,慈禧心里还算满意,所以与醇亲王说起这件事情来,脸色比较温和:“这次日本人赔的抚恤款是咱们赔出的三倍,还算公道,毕竟咱们伤亡的人数也多。日本人总算讲了点道理。”

醇亲王恭维道:“总是太后皇上天威远播,才能威服倭寇。”

“日本人是被威服一点不错,大家都议论说,日本人是吃硬不吃软的德性。听说他们很惧怕北洋的定、镇两舰?”外面酒肆茶楼得意忘形的说法很多,盛传定、镇两舰只需十发炮弹,就可把小小长琦夷为平地。有李莲英沟通宫内外,这些能哄太后高兴的说法不难传入她的耳朵。

醇亲王解释道:“定、镇两舰坚甲巨炮,的确令倭寇生畏,这也是倭寇没有胡搅蛮缠的一个原因。”

“看来这几百万两没有白花。老七,海洋水师这件事你办得有声有色,我也算放心了。”慈禧话题一转,“皇帝已经长大了,去年我撤帘归政,你们不肯放过我,非要我再训政数年。数年是几年?总要有个头!我已经辛苦了快三十年了,我是真心想把这个国家完完全全交给皇帝,我呢,也清清闲闲过几年舒服日子。”

光绪快满十六岁的时候,慈禧就数次表示要归政。醇亲王却几次力劝,理由是皇帝典学未成,还要多读书历练。等后来军机处正式奉旨,醇亲王才知道这件事情必须想个两全的办法。所谓两全,第一是担心慈禧是在试探年轻的皇帝是否急于亲政,如果让她得出这样的结论,皇帝和醇亲王都将大祸临头。所以,既要不违背旨意,又要表现出皇帝绝无急于亲政之意;第二则是醇亲王的私心,因为如果皇帝正式亲政,他作为皇帝的父亲必须回避,只能回家继续当闲散亲王。

他与孙毓汶、荣禄、翁同龢等心腹密议,想出了“训政”的主意,训政期间慈禧仍然可以在召见内外臣工的时候升座,前面设纱屏为障,凡是臣工的升降罢黜的人选,仍然按照垂帘时候的规矩,都要太后审阅,由太后发布懿旨,由内外臣工奏下。“训政”比之“听政”,不过是换汤不换药。而且训政的日期是“数年”,这就进退自如,完全看将来慈禧的意愿。她不止一次说过希望过几天清闲日子,不再为政务操心。她这样说,但醇亲王却不敢相信,所以这次他仍然跪地磕头道:“皇帝年纪尚轻,为了大清的基业,无论如何还要请太后多辛苦几年。”

“辛苦总要有个头,皇帝再过一年多就十八岁了,十八岁还不大婚,在我大清前所未有。老百姓还有个成家立业的说法,如果皇帝大婚了我还要训政,外人不知道怎么说呢!”慈禧说得推得心置腹,“老七,你也要为我想想是不是?我们年纪都大了,总要有一个地方去养老。你有北府,我呢?总不能一年四季闷在这紫禁城里。”

“奴才一直靠在园工上,只是银子有些不凑手,幸亏李鸿章去年底帮着从德国银行借了五百万马克,不过,也撑不了多少日子。奴才正在想办法。”醇亲王这才醒悟,太后想说的还是修园子的事。

慈禧语气突然有些冷淡:“老七,你左手抓着水师,右手抓着园工,两项大差都在你手上,我早就说过,银子你协调了用,两面都不能耽搁。可是不能让外间说,为了赶园工又借了多少银子,如果那样,还不如停掉园工。”

“都怪奴才无能,但请太后放心,园工一日也不会停。”

“我也知道你为难,都是花银子的事。皇帝就要大婚了,宫中多年没有喜事了,这件事要办得热热闹闹,银子该省得省,可该花的时候又不能不花。你告诉户部,先为皇帝大婚筹款四百万两,户部和外省各二百万。着派李莲英总司大婚一切传办事件。”慈禧这话无异于头上响了一个炸雷,醇亲王一时有些蒙了。不仅仅因为四百万两巨款难筹,还在于派李莲英总司传办事件,实在出乎意料。李莲英越来越得太后的宠信,让他总司传办事件,意味着这笔钱的开销都掌握到了李莲英手里。

“老七,我的话说得不明白?”慈禧见醇亲王茫然跪在地上,有些不满地发问。

“奴才谨遵慈谕。”醇亲王连连以头碰地。他退出大殿,刚开春的天气竟然出了一身毛汗,经风一吹,打了个冷战。这一激灵,人反倒清醒了些。他决定先与翁同龢商量通气,翁同龢是帝师,又兼着户部尚书。一个小太监奉命飞跑着去找翁同龢,请他到朝房去见醇亲王。

翁同龢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宫内教授光绪读书。光绪已经亲政,但书房未撤,每天都要完成师傅留给的作业。醇亲王不能去皇帝的书房,又不宜让并非军机大臣的翁同龢到军机处,因此选择乾清门外的朝房作为会见之地。到了朝房,早就有太监侍候,醇亲王吩咐道:“我这里不用侍候,翁师傅到了立即请他进来,任何人不要打扰。”

大约一刻钟后,翁同龢到了,他一路小跑,额头上汗都出来了。两人熟不拘礼,醇亲王指了指炕桌对面:“叔平,坐。”

翁同龢是极为谨慎谦虚的人,哪肯与王爷平起平坐?他把一个圆墩挪到醇亲王对面,坐下问道:“王爷,上面又有什么差使交代下来了?”

醇亲王叹气道:“上头交代,先为大婚筹款四百万两。户部二百万,外省报效二百万。”

翁同龢安慰道:“四百万两不为过分,好在皇上尚未选后,等选后再确定大婚日子总有一年多的时间,户部想办法筹钱就是。”

“恐怕没那么多时间让你从容去办了,依我揣测,此话不传六耳,上面的意思是想先把这笔钱用到园子上。园工开销太大,上面犹嫌进展慢,差使实在难办。”

内务府不怕园子修得大修得好,所以挖空心思出了许多新鲜主意。太后对园子热心得很,亲自看图,亲自审烫样,审过了往往就是一句话:“这个不错,就照这样子造起来。”造起来是需要银子的,太后却从不说一句银子哪里来的话。

“难办也要办,太后辛劳二十余年,等皇上大婚正式亲政后,总要有个地方颐养。此事对皇上的重要不言而喻,王爷自然也清楚。”皇上已经亲政,而翁同龢特意点出“正式”二字,意思其实很明白,以一座颐和园换慈禧完全交权。

醇亲王摇了摇头:“我自然明白,可是北洋经费已经挪用上百万两,我正愁着如何把欠账还上,不料又有这四百万两的交代,真要让人上墙揭瓦。”

“王爷,北洋那边你不用急,少荃有的是办法,他手下有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电报总局,去年又新开漠河金矿、热河铜矿,还有淄川铅矿,按他的说法,都是求利的行当,要论腾挪的余地,北洋赛过我这户部尚书。”翁同龢对李鸿章张口闭口不是求利就是求富甚为鄙夷,而且又有老哥被李鸿章一纸奏章参倒的私怨,因此说到北洋的事业,不免讽中带刺,“这些不去说它,倒是北洋水师应该多下点功夫约束一下官兵,不要再闹笑话。王爷听说了吗?外面都传丁军门好嫖,是专门驾着军舰去长琦嫖妓的。”

“这真是无稽之谈!让丁禹亭率北洋四舰去长琦是李少荃与我商议好的,是为了展示一下定镇两舰的实力,让日本人不要轻举妄动。用李少荃的说法,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闻言,醇亲王有些不悦。

“王爷,可是你知,我知,外人未必能知,他们只知道北洋官兵在日本嫖妓,被人打死打伤四五十人。北洋必须好好整顿军纪,不然会闹更多的笑话。听说丁军门和方管带为争一个妓女,两人闹得不痛快。”翁同龢又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故事。

“我已经给李少荃去信,要他严加管束。不过我要替李少荃说句公道话,叔平你没带过兵,武人好嫖,实在禁无可禁。何况水师官兵一出海就是两个月,又不能像陆军,每天可以回家。”醇亲王顺带为李鸿章辩解了一下。

“外面的说法不仅这些。”翁同龢对北洋成见很深,“李少荃是一头扎进钱眼里,北洋水师官兵也很受影响。有人说,北洋军舰私自夹带,各舰管带争相做买卖,把舰队当成了走私商船。从朝鲜的高丽参,到营口的大豆,上海夷场的洋玩意,他们什么也倒腾。”

醇亲王摆了摆手道:“叔平,道听途说的话我不信,你最好也不要信。看人挑担不腰疼,李少荃主持北洋,着实不易,可是掣肘、等着看他笑话的人也多得很。我们能拉一把,就拉他一把,不能拉,声援他一声也是应当的。我知道你看不惯少荃的一些做派,可是,暂且把个人恩怨抛到九霄云外吧。”

翁同龢知道醇亲王对李鸿章十分维护,没想到连一句批评李鸿章的话也不愿听。这个话题两人无法继续下去,醇亲王转到另一个话题:“太后把大婚传办事件交给李莲英,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或者是内务府,或者是户部,都说得过去,从来没有把这样大的事情交给太监去办理的先例。”

翁同龢有些书生气,但有些事情却又看得十分明白,他反问道:“王爷,内务府和李总管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李莲英和内务府关系极密,这在宫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三海工程和颐和园工程,都少不了李莲英与内务府的勾连。

醇亲王抿了抿唇道:“当年六哥杀了小安子,那可真是大快人心。李莲英可不要得意忘形。”

“王爷,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有东太后,可助六爷一臂之力,如今王爷却是孤掌难鸣。”翁同龢连连摇手,又伏到王爷耳边道,“何况再过一两年,皇上就正式亲政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得罪李莲英倒没什么,得罪了上面就是天大的事。为了皇上,您也得一忍再忍。”

醇亲王点头道:“这个我自然明白,说句公道话,李莲英办差为人还是很不错的,不仅太后夸奖,就是在宫女太监中口碑也相当好。他可不像小安子那样张狂,惹得人怨沸腾。”

“此人不但不能得罪,还要抓在手中,为王爷所用为妙。”

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将来能够顺利接掌大权,翁同龢的劝,醇亲王也听得进,何况,他也不过是心中愤愤罢了,要说采取断然措施,他连想也没想过。

翁同龢从怀里掏出几页纸又道:“王爷,万岁爷的学问是日见精进。这是皇上最近的诗作,臣抄录了下来,请您过目。”

第一首写的是:

畿辅民食尽,菜色多辛苦;

遥怜春舍里,应有不眠人。

“王爷,这是前些日子臣给皇上讲了直隶、山东旱荒的情形,皇上有感而作。皇上毕竟还是个少年,竟然有这样一份爱民惜民的心意,实在令老臣感动。”

“都是翁师傅辅佐教导之功。”醇亲王也很是欣慰。

翁同龢谦虚道:“皇上天纵聪明,我等哪敢贪天功!王爷您再看第二首。”

第二首是光绪皇帝巡视颐和园工程后而作,写的是:

有道唯闻守四夷,筹边端合驻雄师;

昆明池水无多地,安用区区习战为。

这显然是对昆明湖里练水师的不满。本来昆明湖水师就是挂羊头卖狗肉,为的是以建水师的名义用银子方便。可是光绪皇帝终日居于书斋,如何能够看透这其中的玄机,又有何人会告诉他?

看了这首诗,醇亲王脸色非常凝重,为了表示郑重相托,他拱手道:“叔平,这种诗千万不要流传出去,尤其不能传到上边。切记切记!这其中的苦衷皇上难以尽知,全靠你从旁相劝。皇上是最听你的话,也只有你最了解皇上的心思。我和福晋常说,要论起对皇上的关心和照顾,我们夫妻真是自愧不如。他从四岁进宫,饿了病了全靠你,我们这当父母的,真是……”说到这里,醇亲王情不自禁,哽咽得说不下去。

醇亲王说得一点不假,光绪帝进宫后,慈禧有意割断他与亲生父母的联系,让太监宫女还有帝师们都让皇上知道,她就是皇上的皇额娘。醇亲王夫妇要想见儿子一面,也是难上加难。慈禧也想对光绪好,但是没有抚育幼童的耐心和温情,又加上吸取了同治帝不成器的教训,对光绪要求非常严格,动辄呵斥。这让光绪从小就胆小怯懦,听到慈禧的脚步声就紧张,后来甚至听到锣鼓声也会紧张得手心出汗。

太监是最势利的小人,他们见太后并不把心思放在小皇帝身上,便偷奸使滑,不好好照顾。皇帝进膳的时候摆了一桌子菜,但能吃的却没有几个,有些菜已经酸腐不能食。皇帝吃不饱,有时跑到太监的住处翻箱倒柜找吃的。有几次饿着肚子上学,翁同龢见他读书有气无力,便问原因,这才知道皇上经常挨饿。有时候皇上病了,太监只让他喝点水,连太医也不请。有一次翁同龢见皇帝脸色发红,一摸额头滚烫,就给皇帝放假,让太监仔细照顾。次日太监把皇上送到书房,翁同龢见皇上精神依然不佳,追问之下,太监竟然连太医也没请。他勃然大怒,把总管太监训斥得不敢抬头,而且晚膳时递牌子请见,求慈禧撤换了毓庆宫的总管太监。

在幼年光绪的心里,翁师傅就是他的保护神,有什么难处,翁师傅总会为他出头。翁同龢是俗语所说的天阉,不能生育子嗣,他的一腔父爱完全倾注到光绪身上,两人虽是师生,其实情比父子。有一年翁同龢常熟老家的房子需要维修,请假两月回籍。翁同龢临走时,光绪就闷闷不乐,在这两个月中,光绪终日无精打采。等翁同龢回到京城,来不及安顿就进宫觐见。光绪一见到他就哭着扑到他的怀里,师生两人抱头痛哭,那份感情胜过亲生父子。光绪愿听翁同龢的课,对翁同龢的话也最能听得进。需要对光绪有所劝谏的时候,大家都推请翁同龢出马。所以,规劝皇上不要对园工不满的差使,醇亲王也愿郑重相托。

翁同龢当仁不让,拱手道:“王爷放心,这也是职责所在。”

第二天上午,光绪帝读完书后,说起为大婚筹款四百万两的事情。

“翁师傅,听说定远舰花了还不到一百万两,大婚就要花掉四百万两,是不是太多了?”光绪帝并不知道这几百万两未全部用到大婚上。

“皇上,四百万两并不算多。现在园工上缺银子,如果大婚的银子暂时用不到,也可先应应园工上的急。醇王爷为银子的事天天发愁。”翁同龢解释道。

“翁师傅,园工上花的银子已经有几百万两,听说一千万两恐怕也不够用。这是不是太奢靡了?”光绪帝对园工一直并不赞同,但除了在翁同龢面前,他从来不会流露,“师傅给我讲授《治平宝鉴》《资治通鉴》都反对奢靡,尤其反对大兴土木。大学士倭仁当初还专门上过折子,反对三海的园工,而且太后和先帝都采纳了他的建议。如今不但修三海,还要兴建清漪园,工程是不是太大了?”

“皇上,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有长毛和捻匪作乱,云南有英国、越南有法国虎视眈眈,所以不能兴园工。如今天下太平,又当别论。而且,我朝以孝治天下,园工是为太后颐养天年,是皇上尽的一份孝心,算不上奢靡。而且太后为国操劳,撤帘归政后享几天清闲之福,天下万民也无不如此盼望。如果等皇上大婚后亲裁大政了,却没有太后颐养的地方,皇上想想,是不是心里有愧?”翁同龢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打消皇上反对园工的念头。

“对皇爸爸尽孝心,也是我一直想的。不过,银子能省的还是应当省。李鸿章上折子说,各国水师都没有一劳永逸,都是及时补充新式兵舰。如今欧洲各国水师都开始配备高速巡洋舰,李鸿章希望北洋水师也应当随时添置,不然舰速低于人家,胜不能追,败不能撤,朕觉得他的话有道理。朕最近一直在读老师推荐的《海国图志》,欧罗巴的英国、法国等,很早之前就建立了水师,他们能在世界各地用兵,靠的就是海洋水师。朕又看几年前的上谕,说北洋成军后,还要再建南洋水师和福建广东水师,都要花银子,都需要师傅去想办法,能省一分则省一分。”光绪帝的一门心思都在国事上。

“皇上说得不错,但事情总要分轻重缓急。再有一年多,皇上就要大婚了,如果那时候太后的园子还不能入住,皇上如何对得起太后?太后陪着皇上在紫禁城中受闷热,皇上如何能够心安?如果太后移居凉爽的清漪园,皇上在宫中办公是不是也能更加专心致志?”翁同龢恨不得直抒胸臆。

光绪帝并不能完全领会翁同龢的言外之意,但他信任翁师傅,因此点头表示赞同。

“等园工完成了,皇上亲政了,那时候再拿出几百万建海军,也为时不晚。如今北洋水师的实力已经十分可观,定、镇两舰已经令日本胆寒,因此京畿安危暂时可保无虞。园工、海军,都是醇王爷在办理,皇上大可放心,银子的事情您也不必去管,有醇王爷和臣想办法就是。皇上抽时间也多到园上看看,讨太后个欢心,也算是皇上尽的一份孝心。”

光绪帝再次点头,表示翁师傅说得有道理。

“臣所担心的,是北洋水师的军纪。一支军队如果军纪败坏,士气低落,枪炮再先进也归于无用。北洋正在制定《水师章程》,应该借此机会让他们好好整顿。将来他们拜上折子的时候,皇上不妨多留心。”

光绪帝回道:“这件事情不必等到他们呈递《水师章程》,朕要亲自拟道旨意给李鸿章,让他好好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