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全三册)

第三章 痴情郎跪求醇王 李鸿章进献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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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新进一批侍卫,要进行为期近两个月的“学规矩”。先是礼部司员来讲,之乎者也,空话连篇,让这些毛头小子不胜其烦。今天换由乾清门三等侍卫多尔齐前来,他们都满怀期待,都指望他来展展身手,谁料他所讲仍然是枯燥的礼节。

“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我先给各位讲站相。站相首要的是站得直,要挺胸举头,含胸拔背,提臀紧肛。”随后,多尔齐一项项分别讲解。

新侍卫们本盼望着多尔齐亮几手,谁料还是嘴皮子功夫,大失所望,以频繁的咳嗽表示不满。而多尔齐也对自己的表现非常不满,他已经准备多日,谁知道一讲起来还是磕磕巴巴,越往后越混乱。好不容易熬到休息喝茶,他又多次犯傻,像俗话说的“掉魂”了。

这都是那个叫馨如的女孩子害的。多尔齐自从陪侍王爷巡阅北洋回来,脑子里全是馨如,她的聪明、刁钻,笑起来明亮的眼睛,还有那颗小虎牙,都让多尔齐夜不成眠。

“内爷,多爷!”李莲英连喊几声,多尔齐端着茶碗发呆,竟然没有听到。

乾清门的笔帖式平时与多尔齐相熟,推了他一下道:“多爷,李总管给您请安呢!”

李莲英虽是太后面前的红人,可一直谦和得很,平时见到多尔齐他们总是点头口称“内爷”。乾清门侍卫守卫的是内廷门户,因此被称为“内爷”。多尔齐的阿玛阿巴力翰外放锦州当副都统,在醇亲王的帮助下,他进宫当了侍卫。阿巴力翰曾拜托李莲英多关照多尔齐,这次他能去北洋,也是得其关照的结果。在巡阅北洋的时候,李莲英照顾王爷的同时,对多尔齐也十分关照,两人关系已经算得上密切。只是在内廷,侍卫向来看不起太监,因此多尔齐也没法与李莲英走得太近。

“哦,是李总管,有何吩咐?”

“多爷,哪敢吩咐您老?储秀宫监奴才崔玉贵托我向您老请安。”李莲英相当客气。

“是会拳脚的二总管吗?”多尔齐问道。

“是,正是他。”

崔玉贵是李莲英的老乡,两人之间还有点拐弯亲戚,李莲英还要叫崔玉贵表叔。崔玉贵本来在庆王奕劻府上当差,庆王府有一位武功相当有名的尹太监,是八卦拳创始人董海川的大弟子,崔玉贵拜他为师,苦练六年,成为尹太监最得意的弟子。后来宫中为了加强护卫,从各王府中专门招了一批有功夫的太监,奕劻也把崔玉贵推荐到储秀宫当太监的把式教头,深受慈禧器重,如今已经是储秀宫的二总管。

景运门的箭亭,原来是侍卫不当班时练功夫的地方,后来崔玉贵成了太监的总教头,便把东边一块砖甸子划出来专归太监练武用。每逢三六九,崔玉贵就带着太监在那里转木桩,练拳脚。侍卫们对此嗤之以鼻,不过多尔齐远远地观摩过,知道崔玉贵有些真本事。

“崔总管无缘无故向我问什么安?”多尔齐又问道。

“他有事要请多爷帮忙,自己不敢前来,怕您老一口回绝。”李莲英边恭维边解释原因,“太后吩咐,要对宫内会功夫的太监来个检阅,功夫好的太后有赏,崔玉贵想请您出任总裁。”

多尔齐心里高兴,但嘴上却道:“崔总管的功夫号称宫内一流,外号‘小罗成’,他自己当这总裁得了,何劳外人插手?”

“咳,那都是别人瞎传,有多爷您,他敢称宫内一流?”李莲英一边自谦一边道,“他当不了这个总裁,一则是他功夫没您好,二则都是他的徒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评起来难免有失公正,所以非劳您大驾不可。到时候太后要是有兴致,可能也要去看看热闹。”

“李总管,看您的面子我答应了,可是如果时间不凑巧,我当班的话就去不成了。”这后一句话很管用,如果在太后面前露脸,对多尔齐也是难以抵挡的**。

李莲英见事情办成,高兴道:“您老只要答应了就成,领侍卫大臣那里我去说,保证不让您老为难。”

领侍卫大臣与这些侍卫不一样,他们要巴结李莲英还来不及,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这就是李莲英的高明之处,他要先找多尔齐商量,而不是以官压人。

李莲英临走的时候,突然又问了一句:“多爷有什么吩咐,只要奴才们尽得上力,必当效劳。”

多尔齐心思一动,都说李莲英手眼通天,自己的事他也许真帮得上忙,所以很客气地问道:“李总管,还真有事要麻烦您。您什么时候方便,我去找您?”

“哪敢让您老找我。这样吧,午膳后太后要睡午觉,那时候我没事,便来找您,不知您老有没有空?”

“那就在这里见面。”

多尔齐完成上午的“讲规矩”,午饭也没胃口,勉强吃了几口,味同嚼蜡。其他侍卫不当值的开始睡午觉,他坐在椅子上,眼睛不时向外瞅,等着李莲英。等了很久——其实只有一刻钟,李莲英向值房走来,他连忙迎上去道:“李总管,咱到南边说话。”

南边就是保和殿,此时太阳正南,殿后正有一片阴凉。两个人到了阴凉地里,李莲英便拱手道:“多爷,您老吩咐!”

身边没有别人,多尔齐对李莲英客气多了:“李总管,您别那么客气,要论品级,您正三品,我才正四品,您那么客气,让我不好开口。”

“好,咱们谁都甭客气,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您吩咐。”

“哪里说得上吩咐。”多尔齐想了一上午,到此时仍然有些张不开口,支吾半天说,“李总管,您还记得轮船上见到的李中堂的女儿吗?”

“哦,您是说馨如小姐。”李莲英当然记得,“她穿着男装,一句话也不说,五六天我愣是没看出来。”

“我想能不能还有机会,见她一面。”多尔齐说得平淡,但他心里如翻江倒海。

李莲英猜到十之八九,但不去点破:“多爷,那就难了。无缘无故,怎么见得上面?”

“自从天津回来后,我天天睡不着,总是想着她。”多尔齐此时神情大变,像个无助的孩子,而眼前的李莲英,是可共机密的知己,“李总管,您知道,我阿玛在锦州,很少回来,我弟弟又是小孩,我的事,没人商量。”

多尔齐把心底最机密的事说给李莲英,他很感动,问道:“多爷,如果我没猜错,您是喜欢馨如小姐?”

“喜欢得不行,此时她要我的命,我都愿送上。”多尔齐急急地点了点头。

李莲英叹了口气道:“多爷,您把这么重要的事情说给我,是对我的最大信赖。为了您和馨如小姐着想,您最好还是把她忘掉。”

“忘不掉的。”多尔齐也叹了口气道,“李总管,您没这样的经历,不知道我心里多难受。”

“多爷,当年我九岁进宫的时候,被一辆骡车拉到西华门,我母亲一路追来,把两只鸡蛋塞到我手里。进宫后,我天天想家,想娘,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多爷,此时您的感受,大约和我那时的情形差不多。”李莲英是太监,他当然没这样的经历,但对亲人刻骨铭心的思念他也是经历过的,他估计和这个差不多。

“我可能比您更难受,我觉得心里像有一团火,天天在烧着。如果能娶到她,对其他女人我不会正眼瞧了。”多尔齐有些垂头丧气。

李莲英还是劝道:“多爷,您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满汉不通婚,这个规矩您不是不知道。”

“是,我知道。可不是有许多旗人娶了汉家女做妾吗?”多尔齐仍不死心。

“旗人可以娶汉女子做妾,可是多爷,李中堂的掌上明珠能甘心给人做妾吗?”李莲英反问道。

“不是还有抬旗的说法吗?”

“是有抬旗的说法,可李中堂连汉军旗都不是,谈什么抬旗?”

“李总管,那有没有什么办法,把馨如变成旗人女儿?比如,先认在旗下做干女儿,然后再正式入旗?”

“这个我还真没仔细琢磨过,不过,以我的了解,恐怕难比登天。”

“那我娶了馨如,从此什么人也不娶了,没有什么福晋、侧福晋,馨如与福晋又有什么不同?”

李莲英见多尔齐如同走火入魔,此时怎么劝他也未必听得进,便道:“多爷,我知道您的心思了。您容我想想,也打听打听,过几天再帮您出出主意如何?”

“好吧,李谙达,请您一定帮忙。”多尔齐一高兴,连称呼都变了。谙达在满语中是朋友、兄弟的意思。

李莲英被眼高于顶的乾清门侍卫称谙达,心里很受用,郑重地说道:“我一定尽心。”

多尔齐心急如焚地等了四天,才等到了李莲英。可一见面李莲英便一头泼了一瓢冷水:“多爷,这事最好还是别想了,希望太小。”

“李谙达,再小我也不放弃。我上次给您说过了,就是要我的命也行,只要能娶馨如。”多尔齐语气近乎哀求。

“多爷,别命不命的,到不了那分上。我不明白,您就是陪她逛了一次威海城,就这样抛心撇肺的。您得问问您自己,您是真的喜欢她那个人,还是您自个在屋里想出的这么个人。一面之缘的人,往往把她想得太好,等您和她处长了,新鲜劲一过,就后悔自己看走眼了。”李莲英一边劝一边又提醒道。

“绝对不会。李谙达,我是让您帮我拿主意,不是让您泼冷水。您就给一句痛快话,给想辙了没有。要没有,您就立马走人,从此谁也不认得谁。您要有辙就快说,我受不了。”多尔齐这时也有些着急上火了。

“多爷,这事难题太多。我琢磨了一下,这事如果哪怕有一丁点的希望,还非得找个身份极重的人来帮忙。谁的身份能让李中堂看重?只有七爷。也只有七爷帮您向李中堂过话,李中堂才能好好掂量。将来您想让馨如小姐入旗,也只有七爷出面才有那么点儿可能。”李莲英见多尔齐急了,便把自己想的办法说了出来。

多尔齐听了有些泄气,道:“李谙达,您不是想这么个辙应付我吧?我和七爷过不上话。”

“怎么过不上话?二十多年前,七爷还是年轻气盛的醇郡王,那时候他顶喜欢库布,总来箭亭找人较量,每次都是您阿玛陪,他和您阿玛的交情厚着呢!您阿玛是个耿直人,不肯走王爷的门路,否则早就外放了。王爷对您印象也非常好,在李中堂面前多次夸您。还有啊,七爷最讲义气,您要打动了他,他一准给您上心。”

“好,那我就去找七爷。”多尔齐一跺脚,算是下定了决心。

“慢着,”李莲英连忙劝阻,“多爷,还有两条要谨记。第一,现在七爷病着,已经两个多月不上朝了,您这时候不能去找他。第二,您千万别在七爷面前提我,要让王爷知道是我给您出的主意,太后非打发我出宫不可。”

“李谙达,您放心吧,害人的事多尔齐不能办。”

但多尔齐却没法完全按李莲英的要求办,等他下值出宫,回家一天就待不住了,他要去见七王爷,便问额娘道:“额娘,我想去看看七爷,他病了。您知道,这次去北洋见世面,是七爷特意关照才得到了这份美差。我阿玛每年都要到七爷家里去,那时候他都拿点儿啥?”

“能拿啥,王爷家里啥也不缺,咱也没值钱的东西。你阿玛去,就是园子的土物,啥顺手拿啥,有时提着篮子青菜萝卜就去了。”

“额娘,王爷府上的门子很刁,不是说没门包进不去吗?”

“那是六爷门上的毛病,七爷那里不大兴这个。不过,那也看啥人去,他们都知道你阿玛和王爷熟,从来没拦的。”

“额娘,如果我上门,会不会被他们拦住。”

“你有乾清门的牌子,再多说几句好话,应该能见得上。”

多尔齐的额娘给他准备的是一竹篮鸽子蛋,还有一布袋黑豆。醇亲王喜欢马,黑豆是马最好的嚼料。

多尔齐骑着马,黑豆驮在马鞍上,鸡蛋篮子则挎在臂上。好在他骑术好,那匹马又听使唤,十点左右就到了后海边上的醇亲王府。醇亲王府有南府与北府两处,南府在太平湖畔,但因为光绪皇帝出生在这里,是潜龙邸,因此太后将这后海边上的原成亲王府赐给醇亲王做新王府。但今天多尔齐还没看到王府大门,就被步军统领衙门的兵给拦下了,原来皇上探视醇亲王,王府周边的几条街全部戒严了。

醇亲王的病曾经非常严重,两手颤抖,双腿不能挪动,吃不进东西,尤其不能沾荤腥。人消瘦得厉害,双眼也蒙昧不清。李鸿章极力推荐西医,醇亲王却坚决不肯让“西夷鬼子”进府。御医的方子又不能见效,认为只能拖日子而已。太后曾带着皇帝到醇亲王府视疾,当时醇亲王被两名身强力壮的侍卫架着才能勉强见驾,连跪下磕头也办不到了。慈禧回到宫中,召见军机时甚至议及醇亲王的丧礼。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醇亲王的病却突然好转。军机说是太后视疾带去的福佑,而实际情况是,有一个在京捐班候补的司官叫徐延祚,平日酷读医书,不但读本草、伤寒论,还读日本、朝鲜以及西洋的医籍。他跑到醇亲王府毛遂自荐,说有把握治醇亲王的病,若无效验,宁愿领罪。此事无人敢做主,福晋亲自说给醇亲王听,醇亲王道:“反正这样了,就姑且一试。”谁料三服药下去,醇亲王手不抖了,胃口也健了。而负责给醇亲王看脉的御医却群起而攻,说徐延祚的方子不好。醇亲王心里有数,嘱咐表面上用御医的药,而实际上一直按徐延祚的方子治疗。一个月下来,竟起死回生。慈禧听说后有些半信半疑,就让皇上再来视疾。

此时,醇亲王府内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向光绪磕头,包括醇亲王和福晋也不例外。虽是亲生父子,但首先是君臣。光绪赐座后,醇亲王和福晋才得以坐下说话。光绪询问饮食、用药等情况,醇亲王一一作答。几乎生离死别的父子竟然又能相对而谈,而醇亲王福晋则是百感交集,一个劲地哭。

自从光绪四岁入宫,福晋想念儿子而难得一见,就经常以泪洗面。上次视疾,有慈禧在,虽然是亲姐妹,但惧于太后之威,强忍着不敢落泪。今天醇亲王已经提前告诫,但她面对年轻英俊的少年天子时,依然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热泪。光绪从小就叫慈禧亲爸爸,小太监们告诉他慈禧就是他的亲额娘。但随着年龄增长,他也知道眼前的这位才是他的母亲。毕竟血浓于水,父母对自己的那份感情他完全感受得到,但随侍的太监、宫女和侍卫肯定有慈禧的眼线,因此,他只能端着皇帝的架子,不能有普通人家亲人相见的亲切和随意。他要强忍着不让眼角的热泪滚出来,这实在有些难,因此不得不尽快结束这难得的相见机会。

“七叔,亲爸爸说你的身子已经大见好转,打算到十月就给朕选皇后,明年就要大婚,亲爸爸说让你养好身子,为朕的大典拿拿主意。”光绪是承继咸丰帝为嗣,因此称父亲为“七叔”。

“奴才遵旨,请皇上转禀太后,奴才的身子已经好多了,定然能够为皇上的婚庆大典效力。”

“七叔,亲爸爸说你虽然在病中,可是对国家大政有什么建议,随时可以上折子。”

“奴才暂时没有折子可上,但请皇上勿忘海军。当今各国都以海军为武备之最,东邻日本更是大治海军。奴才此次巡阅北洋,海军大见成效,但与列国仍有差距,而且各国海军不断推陈出新,北洋门户要想真正固若金汤,海防、海军建设仍然要不惜巨资。”

醇亲王此次大病,起因就是园工一再扩大规模,而海防经费一挪再挪。但此中缘由如何能够告诉皇上,只希望他能体会,将来亲政了能真正大办海军。

“朕知道了,一定记在心上。你们跪安吧。”光绪说罢,站起身来。

醇亲王和福晋以及府内人等全都跪下,高呼“恭送皇上”。福晋再也忍不住,喊了一声皇上后放声大哭。光绪在门口站住了,回身看看跪在地上的一对老人道:“你们都要保重身体。”

等光绪皇帝的圣驾出府,王府周围的侍卫陆续撤走,多尔齐这才得以走到府门前说明来意。

门政是个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很和善,他看了多尔齐的腰牌后道:“多爷,我劝您还是明天来吧,王爷一上午忙得不轻,这时候他如何能见客?为王爷的身体着想,我也不能放您进去不是?”

“那我下午来好了。”

“多爷,您还是明天上午来吧,稍早一点。您是来给病中的王爷请安,下午来不合适。”京中习俗,看病人只有上午,太阳过正南便非吉时。多尔齐见门政说得诚恳,只好回家。

他回去后把事情对额娘说了,他额娘也点头道:“门上说得对,你既然上午没见上,下午就不合适了。明天去吧,也不急于这一天。”

第二天九点多,多尔齐就到了。门政却道:“多爷,昨天我就给王爷说了,王爷说他有郎中照料,身体恢复得很好,请大家放心,就不必见面了。”

“我还有事要面禀,请您一定设法让我见到王爷。”多尔齐一听着急了。

门政想了想道:“这样吧,空口说您是乾清门侍卫那也不合适,我也不认识您是不是?您要信得过我,就把腰牌交给我,我让王爷看一眼,也趁机再向王爷陈请。”

侍卫腰牌按说是不能交给别人的,但多尔齐现在的心情不容犹豫,他摘下来递给门政道:“请您一定多费心。”

过了一会儿,门政出来了,把腰牌还给多尔齐道:“多爷,您随我去见王爷。我提醒您,王爷病中,不宜久谈。”

多尔齐跟着门政进府,走了很远,才走到王爷居住的院子,进门首先听到有人在唱京戏。醇亲王爱听京戏,若高兴了还会哼两句,府里还养着个“安庆班”。

多尔齐被领进王爷的居室。醇亲王正斜靠在炕上,他挥挥手,唱戏的伶人就站到一边。多尔齐进门就跪下行大礼,醇亲王并不阻拦:“看座。”

多尔齐谢过了,表示自己不敢坐,就站着回话。

“听说你拿来了一袋黑豆,那可是好东西。回去谢谢你阿玛。你阿玛当值的时候一年总要进府三五趟,自打他当了锦州副都统,就来得少了。都是旗下兄弟,你以后也像你阿玛一样,常到府里来坐坐。”醇亲王完全是拉家常的语气,“听说你还有事?”

多尔齐连忙跪下,将心事回禀给醇亲王。醇亲王一边听一边皱眉头,等多尔齐说完了,他便拧着眉头一口回道:“这件事情,你连想也不要想。你不是不知道,满汉不通婚,为的就是八旗的种性不乱。而且李中堂的女儿给你做妾,不要说李中堂,我也不答应!”

“王爷,我宁愿不娶福晋、侧福晋,必定不让馨如受委屈!”多尔齐在砖地上磕得头砰砰直响。

“你不要再说,让她做妾就是天大的委屈。”醇亲王态度坚决。

“王爷,多尔齐二十一岁不娶,就是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如今遇到了馨如小姐,我是非他不娶!”多尔齐激动得有些失态,说话声音声嘶力竭,门外的戈什哈跑进来好几个人。

“你们把他打发出去。”醇亲王指了指地上的多尔齐,几个人架着他就向外走,醇亲王又吩咐,“别忘了给他谢礼。”

回赠相当丰厚,是一支长白山上的小山参。门政把它塞到多尔齐怀里道:“多爷,您体谅体谅奴才们。王爷还在病中,也生不得气不是?进门时我就嘱咐了,您没进耳朵啊?”

多尔齐被客气地推出王府,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王爷不答应,我就跪在这里。”

门政跑进去汇报,醇亲王怒道:“真是岂有此理,他这是要挟本王吗?别理他,爱跪就跪。”

午觉醒来,醇亲王睁眼看到府里总管拿着一份电报站在榻边,便问:“哪里的电报?”

“北洋李中堂。”

醇亲王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是——

王爷钧鉴:万寿山工程集款,粤东百万,南洋八十万,湖广四十万,四川二十万,直隶二十万。仅粤东不动正款,余皆由正杂款内腾挪,请约略奏明,年内可分批解津转解海署。

如今这个结果实出意外,醇亲王所盼望能够筹得一百五十万两就谢天谢地了,没想到竟然能筹得二百六十万两,比他的预期整整多了一百万两。他拍着电报吩咐总管道:“少荃真是不容易,真是了不得。马上派人去请阎丹初和翁叔平。”

半个多时辰后,阎敬铭和翁同龢赶到王府。两人给醇亲王请了安,又问病情,醇亲王摇手道:“我的病已经好了多半,你们先看这个电报。”

阎敬铭接过去和翁同龢同看,惊讶地说道:“李少荃竟然筹措到了这么多,真是太意外了!”

“看似意外,其实也不意外。少荃做事用心,真是无人可比。他在北洋这些年办成了多少大事。轮船、电报、铁路、开平煤矿、漠河金矿,哪一样不是阻力重重?哪一样不是被人弹劾?你们想想,大清上下还能找得出第二人吗?”醇亲王感慨道。

阎敬铭一听这话,连忙自谦道:“我是自愧不如。”

“我这户部尚书在王爷为难的时候全然束手无策,倒是让少荃筹得如此巨款,真是羞愧难当。”说这话时,翁同龢眼角湿润了。

醇亲王一见两人如此,反过来劝慰道:“叔平,何必如此。我知道你的难处,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正因为王爷没有责备,我等才更加惭愧。”

“少荃主持北洋,需要你们支持的事情很多,将来能多帮他一把就是了。”醇亲王转换了话题,“皇上曾御驾亲临,说明年就要举行大婚典礼。典礼的费用,你们要尽快筹措。”

阎敬铭接话道:“王爷放心,我和叔平一定想办法,必定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大婚典礼。”

醇亲王笑道:“有你们两位,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淘换到了一匹好马,走,陪我去看看。”

这时,翁同龢又插了一句话:“王爷,我和阎中堂来的时候,在府门上见到多尔齐跪在那里。”

醇亲王愣了一下道:“这小子原来是个牛板筋,不用管他,让他跪个够。”

送走了阎敬铭和翁同龢,福晋来见醇亲王,说道:“王爷,那个侍卫还跪在门外呢。”

“让他跪!”

“王爷,李中堂的女儿给咱旗人做妾,也算不上多么委屈。再说,那孩子不是说,他宁愿不再娶福晋吗?”

“这种话你也信?男人哪有不好色,哪有不喜新厌旧的?让李少荃的女儿做妾,已经委屈了人家,到时候他多尔齐遇到漂亮女子再娶回家当福晋,我怎么向少荃解释?这种荒唐事我不能做,你也不要管闲事。”醇亲王提醒福晋。

到了晚上,多尔齐还跪在府门外,门政过去劝他:“多爷,您回吧,您都跪了一天了,这膝盖如何受得了?再说,马上就关府门了,您跪在这里也没人知道不是?”

多尔齐回道:“你关你的门,你关了门我就走。”

之后,府门便吱呀呀关上了。

第二天一早,醇亲王福晋正在府里遛弯。王府长史急匆匆向府内走,看到福晋后小跑过来低声道:“福晋,不好了,多侍卫在外面跪了一夜,膝盖怕是跪坏了。”

福晋吓了一跳,问道:“怎么回事,让他跪了一夜,门上没劝他走吗?”

“劝了,他说府门一关就走,谁知道他没走,一开府门,看到他还跪在那里。门上都吓坏了,不敢向您回。”

“人呢?”

“已经抬进门房里了,请郎中过去看了。”

福晋匆匆赶到门房,郎中正在看多尔齐的膝盖,血糊糊一片,看了让人心惊。福晋把头扭到一边,心疼得落泪了:“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傻!”

多尔齐挣扎着还要跪,郎中叫道:“你再跪就不要这双膝盖了!”

多尔齐斜着身子,在铺上给福晋磕头,哭着说道:“福晋,您帮我说说话,我没有其他的路可走。福晋,我说到做到,保证不委屈了馨如小姐,保证不再娶福晋,我这一辈子,只娶馨如小姐一个!”

“孩子,我一准给王爷说。可是你要听话,不能再这么跪了。王爷病还没好,不能生气,我得抽机会慢慢和他说,你明白吗?”福晋动了恻隐之心。

多尔齐点了点头。

福晋又劝道:“听我的话,你先回家去,等有了结果,我立即派人给你个口信。”

于是,王府长史安排用一辆马车把多尔齐送了回去,还送上了一些药膏。

醇亲王因为李鸿章筹得二百六十万两银子,心情舒畅,饮食也大增。到了晚上,福晋就把白天的事说给醇亲王:“有件事告诉你,你可不要生气。”见醇亲王不作声,福晋继续说道,“还是多尔齐那个孩子的事。王爷,我看这孩子不像心浮气躁的人,他说得到定能做得到。能帮,就帮他一把吧。”

醇亲王乜福晋一眼道:“你少替别人打包票,你又不是男人,怎么知道男人的心思?他这个年纪,遇到可心的人要死要活,可是新鲜劲过去了,弃之如敝屣,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这孩子不像说话不算数的人,他昨晚在府门外跪了一宿。”

醇亲王一听多尔齐竟然在外面跪了一夜,也是非常吃惊,问道:“他膝盖怎么样?没出毛病吧?”

福晋回道:“郎中说还好,用药外敷,再好好休息,也许能保得住膝盖。我是好歹把他劝走了,他要是再来跪,跪出毛病来,传遍四九城,都说醇亲王府欺负人,这话好不好听?”

“这哪里是王府欺负他,简直是他欺负王府!”

“说好不生气的,你又生气。”福晋看醇亲王气消了些,又为多尔齐求情,“王爷,这孩子的眉眼与老大有些像,我心一软就答应他了。你就帮他问一句,人家李中堂不答应,那也不是咱的事了,他死了心,也许就不这么魔怔了。”

“你看谁都像你儿子,真是!你派人去和他说我答应了,但要等机会,我只管问,能不能成我不敢说,到时候别再出什么岔子,本王可不吃他这一套。”

第二天,福晋就打发一个稳妥可靠的人去多尔齐家报信,一再申明,请一定耐心等待,如果多尔齐再胡闹,王爷不但不管了,还要把多尔齐交给他们镶蓝旗的旗主来惩治。多尔齐闻讯后喜笑颜开道:“再也不敢了。”

毕竟年轻,五天后多尔齐行走就无大碍了,便道:“额娘,我还要去谢一个人,您能给凑点银子吗?”

额娘一听要去答谢太监李莲英,老大的不高兴:“多尔齐,你阿玛最讨厌的就是太监,他当值的时候,连正眼也不去瞧他们,你可别辱没了咱的身份。”

“额娘,您这说的是哪里话,我入值的时候,阿玛也托李总管关照我呢。实话说吧,这次去北洋,是李总管帮我请的恩典。”

“送银子少了拿不出手,多了也没有,你看七爷只带了一袋黑豆和几个鸽子蛋,去看一个太监,你拿多少银子合适?我看不如找样玩意儿送去,表达一点心意罢了。”他额娘翻箱倒柜,找出一只镶了一红一绿两块玉的烟袋荷包,不记得是宫里赏的还是旗兄送的,值不值钱娘俩也不清楚,多尔齐拿上就走。

李莲英兄弟六人,除了老五李升泰在老家经营李家庄园外,其他兄弟子侄都到北京投奔了“二爷”。他在京城建了多处房产,供兄弟子侄居住,他最常去的是西直门内棉花胡同的宅子。他是大孝子,他把老母亲奉养在棉花胡同,太后特准逢五、十出宫回家侍奉老母。有投李莲英门路的,也都是在逢五、十的日子前往。

李莲英的宅子门脸并不起眼,但门上的人却很霸道,接待多尔齐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子,问他是几品,多尔齐说正四品侍卫。他听了后笑道:“李总管怕没空见您,一二品的大员还排不上号。”

“一二品大员从我面前过,我说搜身就搜身。和你说不着话,请你们说了算的出来。”多尔齐有些生气。

这小子见多尔齐说话很霸道,就去回门上管事的。门上的管事一听是乾清门侍卫,不敢怠慢,连忙出来道歉:“多爷,他们不懂规矩,您别和他们一般见识。您先到门房喝着茶,我去给你通报一声。”

门上说得真正不错,前往李宅的的确不缺一二品大员,多尔齐喝茶的工夫,就有一位仓场侍郎前来求见,也是规规矩矩递帖子。

喝第二杯茶的时候,门上管事的出来说道:“多爷,李总管吩咐,先请您老到花厅喝茶,等他把那些人打发走了,好好和您说话。”

多尔齐在花厅等了足有半个时辰,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李莲英到花厅来了,老远就说道:“多爷,让您久等了。真是没办法,我一回家,他们就像苍蝇样扑过来。”听他的语气,半是炫耀半是不奈其烦。

多尔齐没接他的话,直接说道:“李谙达,我去过王爷府上了。”

“哎哟我的多爷,不是让您过些日子去吗?王爷还病着呢!”

多尔齐把见王爷的经过简要说给李莲英听,他眉毛一会儿聚一会儿散,一会儿垂一会儿扬,听完了他大声道:“多爷,您竟来这一手。您没提我的贱名吧?”

“不能够啊!不管成不成,您出的这主意奏效了。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是我阿玛的一件玩意,额娘让我送给您,您可别嫌弃。”

李莲英双手接过,仔细端详着说道:“多爷,您知道这荷包的来历吗?”

多尔齐笑道:“我还真不清楚,我阿玛的东西值不了多少钱,一点心意罢了。”

“多爷,这东西不能用银子来衡量。我记得很清楚,这是六爷赏给您阿玛的,您说得值多少银子?”李莲英把荷包塞回多尔齐手里,“蒙您看得起我,我感激得很。这东西您要好好给都统大人留着。实话说,要是那些贪官污吏送我东西,万儿八千的银子我都不放在眼里。为什么?他是刮地皮刮来的,再说,他们都是为头上的顶子来的,他们的银子我毫不客气。可是多爷,您是靠饷吃饭的人,我要收您的东西,那我真正不是东西了。”

“李总管,您帮了忙,我怎么着也得报答一下是不?”

“多爷,不敢受报答二字。我就是侍候太后的一个奴才,帮您的忙是我应职应分。我不求别的,只求别人背后骂我李莲英时,您能说句公道话,我就感激不尽了。”李莲英也是一脸的诚恳。

“您门上一二品大员踏破门槛,我的话哪有他们的分量大。”多尔齐有些不信。

李莲英笑道:“多爷,此言差矣。他们说好说坏大家都不信,都知道他们为了顶戴什么话也说得,什么事也做得。可是您和内爷们就不一样了,从来用不到我们这些奴才,您说话,大家觉得公正可信。”

多尔齐的荷包不但收回,而且李莲英还送给他茶叶、干菜两竹笼,又派了一辆马车把他送回家。

醇亲王两个月后销假重新入值,他走过乾清门的时候,多尔齐总是眼巴巴地看着他。其实醇亲王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但他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

机会说来就来了。津沽铁路通车,李鸿章邀请海军衙门派员参加通车典礼。海军衙门大臣,醇亲王为首,庆郡王奕劻、北洋大臣李鸿章为会办,按道理,奕劻去比较合适,但王爷出都比较麻烦,且铁路为清议所反对,太引人注目也非善策。于是醇亲王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曾国藩的大公子曾纪泽。兵部侍郎曾纪泽有两个兼差,一个是总理衙门大臣,一个是海军衙门帮办。让他去,从公事上说,铁路归海军衙门管理,他这海军衙门帮办参加典礼是职责所在;从私谊论,曾国藩是李鸿章的老师,有这层渊源,曾纪泽与李鸿章说话比较方便。

于是醇亲王特意把曾纪泽请到府上,说明派他去天津不仅是为公事,还有私事相托。曾纪泽听了醇亲王相托的私事,觉得此事太过难办,因为李鸿章的掌上明珠,要嫁给人做妾,这事张口都难。但王爷所托,他又义不容辞。

津沽铁路从天津往东通到大沽,是天津通往唐山铁路的一段。当初李鸿章与开平矿务局总办唐廷枢以运煤的名义建成了唐胥铁路,本来计划再接下来一直修到大沽,但因为清流的极力反对,此事拖了四年多。

后来中法战事紧张,李鸿章以便于军舰用煤为由,把唐胥铁路向南延伸。修建的办法是商股商办,为此成立了开平铁路公司,专事铁路建设。周馥任督办,李鸿章的法律助手伍廷芳任总办,开平矿务局总办唐廷枢任经理。他们用了两年时间,将铁路一直修到了芦台附近的阎庄。李鸿章的铁路计划当然不止于此,他提出再将铁路从阎庄往南修到大沽,从大沽往西修到天津,理由是便于将天津的军火饷械运到海口,从而加强海防。

海军衙门一上奏,慈禧竟然当即批准了。李鸿章大受鼓舞,觉得铁路建设一片光明,于是他将开平铁路公司改为中国铁路总公司,计划将铁路向西通往天津,再往北修到通州,把京城和天津连为一体;然后再从唐山往东,一直修到盛京甚至大连旅顺,计划十分庞大。他之所以如此大办津沽铁路通车典礼,就是想为下一步修筑津通铁路造势。

九月初四,曾纪泽一行到达天津,周馥及中国铁路公司总办伍廷芳出城迎接。他不住驿馆,而是按李鸿章的吩咐直接住到总督署。晚上,李鸿章亲自宴请曾纪泽,宴后又作了一番密谈。

李鸿章所谈,就是他的津通铁路计划。李鸿章急于修筑津通铁路,一是便于京津两地交通,而更重要的,是为了尽快收回津沽铁路的投资。从唐山到大沽的铁路是一条运煤专线,因为开平矿煤的产量不断增加,回报可观,商股踊跃,集资不难。但津沽铁路则不单单是客货运输,还兼着加强海防的功能,“招股章程”有“便于调兵运械,兼筹利益商贾”的说法,结果商人为之裹足,因为大家对能否保证商贾利益非常怀疑。原计划招股一百万两,实际只招到了十余万两,李鸿章从北洋海防中筹集了十六万两,仍然有七十多万的缺口。

“劼刚,那时可真是骑虎难下。最后只有向洋人借债一途,最终以周年五厘轻息向英商怡和洋行借银六十三万七千余两,德商华泰银行借银四十三万九千余两,一百八十余里之铁路始得告成。但每年利息总数也需要六万余两,而津沽铁路年利润大约只有一万两千两,以此还债,仅利息也不够。所以必须尽快修筑津通铁路,京津之间人流、物流极其繁重,铁路一通,利润必厚,正可以此偿还洋债。”李鸿章侃侃而谈。

曾纪泽与李鸿章关系实在算不上密切,当年对俄交涉、与法国开战,曾纪泽都持强硬立场,为李鸿章所不满。曾纪泽是大力主张办洋务的,但对李鸿章办洋务中重用操守不佳的人又十分反感,甚至认为他大办洋务,无非是聚敛的手段,因此不免有些敬而远之。

如今李鸿章开口就谈洋债的事,曾纪泽心生戒备道:“中堂,这是大事,也只有七爷和太后能决,我这小小的侍郎人微言轻,想帮您也帮不上。”

“劼刚何必如此谦虚?你是总理衙门大臣,又是海军衙门帮办,哪项洋务离得了你的支持?”李鸿章已经感觉得出曾纪泽不甚热心,但他的习惯是千方百计让不热心的人热心起来。所以大谈当年与曾国藩创办金陵机器局、江南制造局的往事,最后归结说,“如果老师活着,他必定会全力推动铁路建设,可惜他去得太早,这份担子我这当学生的必须担起来。”

李鸿章的口才的确好,又是忆往事峥嵘岁月,不乏真情实感,曾纪泽不能不受感染:“中堂,英法美俄等国铁路都是几万公里,就连日本也有几千公里。大清国必须大办铁路,这毫无疑问。您应当尽快上折子,或者你先写封信,由我代呈七爷。”想到醇亲王所托,他对李鸿章不能不热情一些。

“我准备请七爷请旨,不过我还在等待机会。我给太后的一份特殊礼物不日就到了。”

李鸿章给太后的礼物是西苑小火车。三海工程完成后,慈禧经常移居西苑,以仪銮殿(今怀仁堂)作寝宫,勤政殿作议政处所,镜清斋作进膳之地,三地相隔甚远。李鸿章就向醇亲王提议可在西苑开通小火轮车,方便太后游览。当然更重要的目的,是让太后以及权贵们直接感受一下火轮车的好处,以便于中国铁路的发展。

慈禧没说行也没明确反对,醇亲王做主就先在西苑开始准备工程,李鸿章则让周馥与法国新盛公司德威尼订购机车一辆、车厢六节和七华里铁轨。法国商人为了将来在中国的长远利益,几乎是赠送火车与铁轨,一共花费只有六千两,连从法国运来的运费也不够。

铁轨早已经运来,大约已经铺筑完成了,根据法国商人拍来的电报,再有十几天火轮车就该到了。李鸿章的意思,等小火车开通,太后感受到了火车的好处,他再提出修建津通铁路的请求。

曾纪泽却大摇其头道:“中堂,您想过没有,那样太后会不会觉得您献小火车纯粹就是为津通铁路?我看倒不如顺其自然,津通铁路计划该提就提,不必刻意等火轮车。”

李鸿章用心一想,一拍桌子道:“劼刚说得对极了,等你回京的时候,就把我的亲笔信呈给王爷。至于火轮车,一到天津立即起运,争取在太后万寿节前能够开通。”

这时,曾纪泽才说他此行的另一个任务。果如所料,李鸿章听说侍卫多尔齐一心要娶馨如,惊讶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曾纪泽只怕李鸿章一口回绝,他回去没法交差,所以提醒道:“中堂,这是关系小姐的终身大事,您不必急于下决断。我回去就回七爷,说您要征求夫人和小姐的意见,您看这样如何?”

“也只有这样了。真是没想到,王爷为一个四品侍卫如此上心。”

这件事实在伤脑筋,一口答应倒是痛快,可是夫人那里怎么说?馨如对多尔齐印象到底如何?给人做妾,如何开得了口?一口回绝可以了却许多烦恼,可是倚仗王爷处还多得很,得罪了王爷,北洋的事业和自己的前程都难免受到影响。这样反复权衡,一夜几乎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早吃过饭,李鸿章赶到天津西的火车站,参加津沽铁路开通典礼。伍廷芳介绍了津沽铁路的基本情况,在鞭炮齐鸣中,李鸿章为天津火车站揭牌。这时一列披红绸插彩旗的火车驶进站台,众人按次序登上火车,开始查验津沽铁路。许多人是第一次坐火车,又紧张又激动,一路上个个兴致勃勃。午饭在塘沽吃,吃过饭后转而往北,下午三时到了终点唐山。在众人簇拥下,李鸿章参观了唐山煤矿。当晚住在煤矿,第二天吃过早饭返回天津,没耽误在督署吃午饭。二百多里路,半天时间竟然就赶回来,众人都感慨万千。

曾纪泽回到京城就直接去醇亲王府,简单报告了津沽铁路的情况,并把李鸿章的亲笔信呈上。信并不长,客套话后,切入正题——

津沽铁路告成,鸿章于九月初五前往查验,直抵唐山,并就便复勘唐山煤矿,出产既旺,销路亦畅,北洋兵、商各船及各机器局无不取给于此,规模宏阔,机器毕具,自中国有煤矿以来,殆未见有如此局势者。唯煤矿商人及铁路各商均以铁路便益,力求由天津接造至通州。鸿章查看情形,通州铁路似不能不就势接做,于国计民生大有禆益,关系匪浅。该商所禀均系实情,复令司道公议,亦议如所请,特具牍咨呈钧署核夺。铁路未造之先,疑阻者众;风气既开之后,争趋者多,人言不足信,于兹益见。现在具禀之商即系开平津沽入股之商,成效已著,如蒙奏准接办,鸿章当遴派印委各员督饬该商董等妥为料理,购地兴工。此外尚有愿办通州铁路之人,多勾结洋商在内,未敢倚赖,且路仅四五百里,若容两公司掺杂其间,必致争挤顷跌,亦与上年原案不符,似不如仍准津沽铁路公司承办,敬乞大力主持为幸。

待醇亲王看完了信,曾纪泽又道:“李中堂希望尽快修筑津通铁路,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希望依靠津通铁路的盈利归还津沽铁路的洋债。”随后,他又将洋债的情况向醇亲王做了个详细报告。

“本来就该如此。”醇亲王近来对铁路颇有研究,“我听总税务司赫德说,西洋各国的铁路都修在交通要地,这样铁路才能赢利,商股也易于筹集。李少荃一再说明是商人所请,就是着眼于商贾利益。从前我们耻于言利,可是没有利商人便不肯入股,招不起股金,便是寸步难行。从前李少荃总是说要以商富国,以商强国,我不太相信,觉得他不过是言过其实。这几年来,天天为银子发愁,与洋人接触得多了,我觉得李少荃是对的,如果都耻于言利,国家穷困不堪,谈何自强?”

“王爷说得极是。我回国前曾用英文写了一篇文章叫《中国之睡与醒》,发表在《亚细亚季刊》上,算是驻外多年的一个总结。我把中国比喻成‘睡狮’。中国很强大,可惜他正在睡着。中国必然有猛醒的一天,但需要时日。像王爷、李中堂是已经醒来的人,但可惜还是太少,因此无论电报、轮船、开矿还是铁路,都遇到重重阻挠。操守好的人对洋务敬而远之,办洋务的人多数又操守太差。”曾纪泽趁机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你说得切中要害,可是操守好的人往往又是没睡醒的人,真是没有办法。少荃在信中说‘人言不足信’,就是怕我们被这些没睡醒的人阻拦住了。津通铁路的事,我会安排他们拿出奏稿,尽快上奏。”醇亲王说完这些,话题一转又问,“我托的那件事,少荃怎么说?”

曾纪泽回道:“李中堂对王爷的关心感激得很。正因如此,他不能不慎重稳妥。他的意思是要与夫人商议一下,也要顾虑小姐的心思。”

“那是应当的,应当的。”李鸿章没有拒绝,醇亲王松了口气。

“依我观察,李中堂大概有意玉成。王爷出面,他不能不格外看重,北洋事业,哪一项离得了王爷的支持。”曾纪泽又猜测道。

“劼刚,这话你只说对了一半。北洋对我对朝廷的支持更大,洋务、外交、海防哪一项离得了少荃?就是万寿山园工,离了少荃我也是寸步难行。”醇亲王摆了摆手。

醇亲王行事迅速,数日后就上折奏请续建津通铁路。他建议分两段进行,第一段先由天津往西北修至通州,以利京津客货运输;待此段完成,则由唐山向东北,修到山海关,便于运兵运饷,以利海防。

这是大政,自然要请慈禧拿主意。慈禧看罢留中,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醇亲王急得不得了,但留中的折子连问也不能问,急也没用。

到了月底,李鸿章敬献的火车运到西苑,醇亲王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因此请旨是否试运行。

慈禧批道:“李鸿章费了老大功夫从法兰西弄来了,那就试试吧。你们试好了,我再去看看。”

西苑的铁路只有三华里多一点,南起中海的瀛秀园门外,沿中海西岸往北,过福华门,入北海的阳泽门,经北海的极乐世界,折而向东,终点为慈禧进膳的“镜清斋”。

铁路早就安装好了,只需把机车和坐车扣到铁轨上就可试行。周馥带着法国技术人员和火车司机都来了,调试大半天,火车在铁路上往返三四个来回,一切顺利。醇亲王亲自前来试坐,也是交口称赞,他晚膳时递牌子请见,请慈禧明天去坐火轮车,慈禧一口答应。

次日九点多,慈禧鸾驾到了勤政殿,光绪帝、醇亲王、军机大臣、御前大臣、毓庆宫师傅已经在殿前恭候。慈禧笑道:“十几年了,天天听李鸿章说火轮车,今天叫你们来都坐坐火轮车,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又转头问,“老七,火轮车呢?”

“只等太后口谕,火车就可开过来。”醇亲王应道。

“那就弄过来吧。”慈禧也有些期待了。

李莲英大声宣旨:“太后口谕,把火轮车弄过来。”

一会儿,听到南边有哐哧哐哧的声音,勤政殿前的铁轨也微微地颤动,小火车就拖着六节车厢过来了。

周馥向太后介绍道:“臣直隶按察使、北洋水陆营务处总办周馥,启奏太后:小火轮车系在法兰西国精心制造,包括丹特火机车一辆,坐车六辆。六辆坐车,上等极好车一辆,专供太后乘坐;上等坐车二辆,皇上和皇后各乘一辆;中等坐车二辆,可供大臣随驾。尚有行李车一辆,可以搭载各种行李、物品。”

“这真是新鲜物件,来,你们都来看看。”众臣跟随慈禧先参观了她的专车,又参观皇帝和皇后的坐车,再参观大臣们的中等坐车。

太后的专车最为豪华,御座、凤榻一应俱全,窗口是明黄色窗帏。皇上和皇后的坐车次之,是杏黄窗帏。大臣的坐车也很精致,但里面全是座椅,两行十四排,每节车厢可坐二十八人,窗帏是蓝色。

大家上了车,小火车一声长鸣,车身一抖,开始启动。随着哐哧哐哧的声音,平稳地向前行驶。铁路两边,由侍卫着黄马褂警戒。行驶不久,火轮车缓缓停下,李莲英报告太后,镜清斋到了。

慈禧诧异道:“这么一会儿就到了?!比坐鸾轿快多了。”

“太后,园子里的铁路短,只有三里多一点,咱们从勤政殿过来,二里还不到,火轮车还没来得及加速呢。外面的火车跑得更快,从天津到唐山,二百五十余里,一个半时辰还用不了呢。”醇亲王此刻又应道。

“哟,原来这么快。老七,这坐火轮车比轿子又快又平稳,就是前面那车‘呜呜’地叫起来让人心里不舒坦。”慈禧有些嫌弃它的噪音。

“那是拉汽笛,让行人远远地避开。外面的火轮车比这个还要响,能听出十几里地呢。太后不喜欢,让他们以后不要拉汽笛就是了。”

慈禧又道:“也不光是叫得太难听,前面机车声音太大,还冒着黑烟,不好。以后就让奴才们拉得了。”

法国工程师听说要让人拉火车,连忙解释道:“火轮车太重了,靠人拉拉不动的。”

对洋人乱插嘴,慈禧很不高兴:“拉多了拉不动,只拉我这一辆车还拉不动吗?人少了拉不动,人多了还拉不动?”

“好,那就让他们这样安排。”醇亲王怕扫了慈禧的兴致,一口答应。

“老七,看来这火轮车还不错,又快又稳当,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这要是走远途比坐轿子坐马车都强多了。”

“是,英吉利、法兰西、俄国、花旗国铁路都上万公里,日本国也有几千公里,就是为了运货、乘客方便。这些铁路又都要按运输量向国家纳税,这些国家之所以富强与大造铁路关系极大。”醇亲王趁机把话题向正题上引。

“是吗?”

见状,醇亲王对法国工程师说道:“你向太后报告一下法兰西铁路一年能有多少厘税。”

法国工程师回道:“如果折成白银,每年大约要有一千多万两。”

“哦,那还真不少。怪不得洋人船坚炮利。”慈禧抬头看着树上的一对黄鹂道,“老七,前一阵海军衙门上了个折子,北洋那边要求把铁路修到通州,我看就让李鸿章他们先修起来吧。”

“是,奴才马上让军机处拟旨。”醇亲王满心欢喜。

慈禧又道:“李鸿章想得真是周到,皇后还没选呢,就把坐车也预备了。我看,就在我的万寿前给皇上选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