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全三册)

第十一章 海战失利丢主权 万寿将至生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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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志超派出的信使一路狂奔,赶到安州时已是早晨八点多。他找到电报局,正巧遇上中国的职员——朝鲜电报局中多有中国技术人员,一把抓住他道:“快发北洋李中堂。”说完,人就软软地倒在地上。

这位受重托的中国人一面安排发报,一面招呼人把信使抬到后堂,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胸脯,总算把人救了过来。他端来一碗稀饭,信使推开粥碗问道:“兄弟,电报发了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这才狼吞虎咽,三两口把一碗粥喝下。

这份北洋转发的电报由总理衙门递到军机处时已经十点多,皇上见起刚结束,众人正准备各回本署,见此急电都停住了脚步。礼亲王世铎看了一半,跺脚说道:“平壤怕是难保了。”

闻言,额勒和布追问道:“怎么回事?”

“莱山,你读一下,让大家听听。”世铎将电报递给了孙毓汶。

孙毓汶朗声读道:“叶提督咸午专足递安州转电云:电线已断,日军四面合围,自十二日起,无日不战,超带兵督战已三昼夜,实不能支。平壤城低且圮,现日架炮百余尊俯击,城中人马皆糜烂,又无处汲水,万不能守。盛军人多不足恃,后路韩民竟接应日兵。如此之速,援军恐来不及,求中堂先将情形奏明。”

“怎么会这样?”

因为大家都觉得,日军从汉城到平壤,一千余里,处处险关,不可能这么快就兵临城下,而且架炮百余尊俯击城中,那城外的制高点先前就没派兵据守吗?

翁同龢、李鸿藻虽然不是军机,但皇上却有口谕,遇有要务参与商讨。

闻此,翁同龢跺着脚道:“前些日子叶提督就发报说粮饷子药俱缺,我军粮少,利在速战,朝廷屡发电旨让他主动出击,断敌粮道,看来正好相反,他被倭兵断了后路。粮食、号衣都堆在义州不能发运,前线将士如今还穿着夏衣,想来真是让人忧心如焚。”

“四路大军已经到平壤一月有余,粮饷辎重却不能起运,我看是李少荃有心贻误!”李鸿藻终日看到的都是清流慷慨激昂的弹折,对李鸿章偏见很深。

东阁大学士、管理户部的张之万已经八十有四,对李鸿藻如此指责心有不满道:“兰荪,李少荃也是带兵出身的人,何至于有心贻误?”

“朝鲜事起,日本不断增兵,李少荃却一直依赖各国调停,白白浪费一个多月,结果倭寇兵已过万,我却只有叶军两千余孤驻牙山;七月底就已经宣战,如今已经是八月十六,四大军入朝也有月余,粮饷辎重运至平壤者十不及一,不是有意贻误,那又做何解释?”李鸿藻为自己的判断找论据。

“平壤大军多半是他的淮军,又如何会有意贻误,这话说不过去。”

说不过去就是没有道理,但李鸿藻有他的道理:“这话当然说得通。李少荃办洋务三十年来,无非是一个和字,天津教案、日本侵台、俄国占我伊犁、法国夺我越南,李少荃哪一次不是一味主和?如今与倭寇争雄朝鲜,他心底依然是打和的主意,虽然勉强进兵,心里所计还是能不打则不打,能拖一日是一日,所以不肯把粮饷尽快运去。”

孙毓汶当年攀附醇亲王得以入军机,他与李鸿章私交很深;而他又是太后最信得过的人,最知道太后内心也是主和,因此从心底也支持李鸿章:“高阳相国,能和也未必就是坏事,兵连祸结,也未必就是好事。”

世铎、额勒和布被人称为伴食军机,一直闷不作声,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主张。还有一位六月入值,吏部左侍郎、在军机上学习行走的徐用仪,在总理衙门多年,深受恭亲王“外敦睦信,隐示羁縻”的影响,被孙毓汶引为同道,荐入军机,他也附和道:“李中堂用心良苦,如果事事不肯让步,未必能有今日的局面。”

五位军机三位反对李鸿藻,翁同龢看不下去了,驳斥道:“朝廷已向倭寇宣战,你们却还存着和议的念头,这就是最大的贻误。”

接着翁同龢的话,李鸿藻气愤道:“北洋事事贻误,非严厉处分不可,应该拔掉李少荃的花翎、褫夺黄马褂!”

今年是太后六十万寿,正月初一加恩中外群臣,李鸿章得赏三眼花翎,为文官之首,是莫大的殊荣。定制只有贝子以上才可戴三眼花翎,李鸿章以伯爵膺此懋赏,表明他的地位高于公爵。黄马褂如今已经不稀罕,但在此节骨眼上剥去黄马褂,则是莫大的羞辱,因为文官有军功才能得赏黄马褂,裭夺黄马褂,则有否定他赫赫战功的意思。

对李鸿藻的这个提议,张之万、孙毓汶、徐用仪都反对,而翁同龢则支持。

“你们也别争了,把兰荪的提议奏上去,请圣上决断不就成了?”世铎这看似不偏不倚的建议,其实是帮了李、翁的忙,因为两人的建议在皇上那里没有通不过的可能。

孙毓汶不肯动笔,于是世铎只好亲自安排军机章京。共拟两道,一是严议李鸿章,一是让叶志超与安州的聂士成前后夹击,打通后路。

果然,递上去不到一个时辰,散值前就发下来,给叶志超的是密谕,对李鸿章的则是明发,让朝野中外都知道李鸿章的处分:

谕内阁:倭人渝盟肇衅,迫胁朝鲜,朝廷眷念藩封,兴师致讨。北洋大臣李鸿章,总统师干,通筹全局是其专责。乃未能迅赴戎机,以致日久无功,殊负委任。着拔去三眼花翎,禠去黄马褂,以示薄惩。该大臣务当力图振作,督催各路将领,实力进剿,以赎前愆。

因为是明发,当天下午连各国驻华使馆也都知道了,大都感到惊讶。美国公使立即将这一情况发报国务院:

两国战事迫近,中国年轻的皇帝和京官不但不帮助李鸿章,反而与之为难,甚为奇怪。听闻日本国自天皇至臣民,举国与战,万众一心。各国皆以中国能胜,结果到底如何,须拭目以待。

李鸿章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多接到拔去花翎、裭夺黄马褂的电谕。他并不知道,更大的挫折将在这一天发生——中日黄海大战已经拉开帷幕。

平壤战役之前,日本海军的主要任务是牵制北洋海军、护送陆军登陆。因此主力舰队主要在朝鲜西海岸巡航,同时派出吉野等高速巡洋舰不定期到威海、旅顺、大沽窥探,并且故意让清军发现,甚至有时候故意开炮示形迹,目的只有一项,就是迷惑北洋海军,让他们不敢离开两大基地,而使日本陆军得以安全登陆。等第五师团完成登陆后,日本海军便完全不再管平壤的战事,而是全力搜寻北洋舰队主力,以求决战海上,夺取制海权。

日本联合舰队司令伊东祐亨以大同江口的渔隐洞为临时根据地,部署了从渔隐洞到海洋岛、小鹿岛、大鹿岛、威海卫、大沽口、山海关、牛庄、大连湾、旅顺口的巡弋计划,力求找到北洋舰队进行决战。平壤战役结束的当天下午七时,他就亲率十二艘军舰开始向黄海北部一带巡弋。军令部长华山资纪也乘坐“西京丸”号跟随舰队考察。

这天半夜,丁汝昌则亲自率领北洋舰队十二艘军舰、二艘炮艇、四艘鱼雷艇,护送刘盛休八个营的铭军从大连湾乘坐招商局三艘轮船支援平壤。与粮饷辎重运输路线一致,这八营铭军并非直接运到离平壤最近的大同江口,而是运到鸭绿江口的大东沟,然后再雇小船运过鸭绿江,陆路赶往平壤。近五百里的航程,用了一天多。舰队驻泊口外,担任警戒,三艘商轮则靠驳船驳运官兵和大批辎重。

次日早晨,天还未放亮,大东沟外北洋海军水兵们就起床了。济远舰管轮二副黄浩胜起得更早,他一个舱一个舱地看下去。水兵们都已经起床,他们的吊床已折叠到军舰两侧的舷墙内,这样既可以节省空间,战时又能起到抵御弹片作用。他登上甲板,水兵们已经排成一行,开始用“圣经石”打磨甲板。

黄浩胜卷起袖管,从一个水兵手里拿过一块“圣经石”,弓着腰去磨甲板。身边的水兵打趣道:“打磨甲板的二副,整个北洋海军恐怕没有第二个。您老如今也是堂堂守备了,得端点架子了。”

“端什么狗屁架子,我磨惯了,一天不磨腰上还不舒服。”黄浩胜发完牢骚又问,“这次舰上带的开花弹多不多?”

水兵回答道:“多什么哟!比上次带得还少。原本说到大沽运一批军火,可是全耽误在军械局那帮土鳖虫手里了。”

黄浩胜骂道:“嗐,这不是瞎糊弄吗?要是遇上倭舰,看这仗怎么打。”

“您老管轮了,何必再为枪炮上操心?”

六点半的时候,打扫完舱面和甲板后,士兵们开始早餐。此时,定远舰上军乐铿锵,五色团龙提督旗在朝阳中缓缓升起。丁汝昌派人乘小船上岸,催促登陆部队加快速度,争取中午饭后返航。

天气晴朗,水波不兴,朝霞映海。足穿长筒布靴,外衣上缀有龙徽彩钮的军官们悠闲地凭栏眺望,欣赏海上景色。自九时起,舰队开始战斗操练。十点半左右,舰队操练完毕,厨房正在准备午饭。此时,镇远舰桅楼上的哨兵从望远镜里发现西南方海上有淡淡的白烟,但实在太远,看不清是舰队烟气还是海上雾气。又过了一个小时,海上的白烟更近了,他警觉起来,又仔细观察一会儿后,确定那就是一支舰队,但因为太远,不能确定是不是日本舰队。随后,其他各舰也都发现了这支舰队。各舰立即发出战斗警报,响声震彻海空。工作在舰内深处的轮机兵,已将机室隔绝,施行强压通风,储备饱满火力、汽力,以备战斗时需用。甲板上,士兵们则铺上细沙,防止作战时滑跌,救火机与引水管也都接好,随时准备救火。全体乘员,各就战斗岗位。

定远舰上,丁汝昌正在与刘步蟾紧张商讨。

此前,因为日本舰队一直与北洋舰队捉迷藏,丁汝昌几次巡海一无所获,光绪帝数次下旨严斥他“畏缩贻误”“巧滑避敌”,多亏李鸿章极力辩白,才没有被革职。这次如果避而不战,恐怕朝廷放不过他,所以他对刘步蟾道:“子香,看来与倭寇海上决战,在所难免了。”

刘步蟾觉察出丁汝昌心底的紧张,其实他自己也紧张,不过,他不想在丁汝昌面前示弱。而且在他看来,丁汝昌作为提督,或战或走,自应一语而决,现在却来征求他的意见,无疑是要让他来分责。因此他慨然道:“战与不战,全凭军门决断,我们唯命是从就是。”

刘步蟾这样说,丁汝昌更不好说不战的话,他解释道:“机会难得,当然要一战。只是各舰弹药都显不足。致远、靖远、来远三舰到大沽本来要载一批弹药,谁料军械局没有备好,时间又紧,所以就跟大队出巡了。真是没想到会碰上倭舰。”

其实从威海出发时,因为库存炮弹不多,为了以备万一,各舰所领炮弹也只有战时载弹量的一半多一点。刘步蟾曾提出异议,但丁汝昌认为大沽有一批弹药可以补充,何况威海作为北洋基地,也必须有库存以资保卫。此时他又担心弹药不够,为时晚矣!

“炮弹少那就节约着用,这怪不得别人,只能怪我们自己,出门不带足弹药。”刘步蟾想想此时赌气已经没用,又道,“军门应当快做决断,敌舰越来越近了。”

总教习汉纳根在定远舰的舰桥拿望远镜观望一会儿,快速下了舰桥,跑到丁、刘两人跟前说道:“是日本舰队无疑,他们已经升起日军军旗。舰队至少有十二艘战舰,最新的战舰都在编队中,我看到吉野了,他独一无二的舰桥从舰首通到舰尾,很容易认出来。”

丁汝昌接话道:“总教习,我和刘镇决定迎敌,我将命令各舰在战斗中保持舰首对敌、同队姊妹舰不能远离、各舰必须始终跟随旗舰运动。”

“很好,我们舰队主炮都在舰首,自然应当舰首对敌。”汉纳根十分赞同。

于是定远舰悬出信号旗,令各舰立即起锚迎敌,并召唤停泊在大东沟口内的平远、广丙前来参加战斗。然后再出打出旗语,发布丁汝昌的三条命令。定远和镇远居中,十艘战舰迎着日舰驶去,广丙、平远及四艘鱼雷艇因为舰速太慢,离大队还有一段距离。

因为北洋舰队所用煤炭低劣,黑烟升腾,吉野舰更早前就发现了北洋舰队,并发出了警报。无论士官还是水兵,都兴奋地各自去换上了新衣服,他们以为还会像上次丰岛海战一样,以众击寡,对付几艘北洋战舰。

十一点四十分,吉野舰向其他舰艇发出信号:“发现敌舰十艘!”

显然,这次是北洋海军的主力,绝不会像丰岛海战那样轻松了。一想到定远、镇远两舰的巨炮坚甲,士兵们都紧张起来。伊东佑亨发布命令,下士以下全体就餐,因为很快就要进行战斗准备,进餐有助于镇定精神。为了让大家镇静,他打破军舰上严禁吸烟的规定,允许随便吸烟。同时,他命令赤城、西京丸转至舰队左侧非战斗行列,以躲避炮火。

日舰十二艘,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四艘快速巡洋舰编成第一游击舰队,松岛、千代田、岩岛、桥立、比睿、扶桑六舰航速较慢作为本队,第一游击舰队在前,本队在后,首尾相接,驶向北洋舰队的方向。

丁汝昌发现日军舰队以单纵队驶来,下令改变为夹角雁行阵,定远之左翼依次是靖远、致远、广甲、济远,镇远之右翼依次是来远、经远、超勇、扬威,依次横排,一律舰首向敌。这样的好处,是北洋舰队舰首主炮的火力能得到较好发挥,坏处是超勇、扬威等弱舰就被排到了易被攻击的舰阵最外围。

日本舰队的速射炮主要集中在侧舷,要充分发挥火力必须尽量船舷向敌。接近北洋舰队后,伊东祐亨命令舰队左转,继续保持首尾相接的阵形,从北洋舰队正面驶过。又下令第一游击舰队尽快驶过北洋舰队正面,右转围攻北洋舰队右翼的扬威、超勇,而本队则主要对付定、镇两艘巨舰。

十二时五十分,双方距离五千多米时,刘步蟾下令定远305毫米主炮发炮,轰然一声巨响,重达300公斤的巨弹飞向日军第一舰队,但因为距离太远,没有命中目标,掠过吉野舰上方,落在海中,激起数丈高的大浪。其他各舰相继开炮,几分钟后有一发150毫米炮弹击中日本舰队旗舰松岛号。

日军舰队速射炮多,射速高但射程却短,因此计划进入三千米后方可开火,可是见北洋舰队集中攻击旗舰松岛号,在双方相距三千八百米时,纷纷提前开炮还击。日舰的目标也是北洋海军的旗舰,定远舰成为众矢之的。日舰速射炮威力此时得以显现,第一轮速射,便将定远舰的舰桥击中,帅旗打落,信号索具也被摧毁。当时丁汝昌正在舰桥上观战,被炸伤摔下舰桥,左脚又被炸坏的甲板夹住,身体不能动,日舰炮弹爆炸后伴随着熊熊烈火,将丁汝昌的衣服烧着,虽然水手撕去他的衣服,但右边头面以及颈项都被烧伤。

汉纳根半蹲到丁汝昌身边,握住他的手以示安慰。丁汝昌问道:“总教习,倭舰的炮弹爆炸后怎么像鬼火一样乱窜?”

汉纳根猜测道:“日本人很可能使用了苦味酸炸药。这种炸药被称为猛炸药,不但爆炸猛烈,而且还会有燃烧的火焰。目前各国只有陆军使用,日本舰队怎么也使用这种炮弹,实在不可思议。”

“我想起来了,丰岛战后,济远舰曾经报告日舰炮火凶猛,可大家都以为他们是开脱之词,没人相信。”丁汝昌此时无法挪动身体,只好坐在甲板上,向往来奔跑的水兵们示意、鼓励。

日舰从北洋舰阵前直攻右翼的做法极为冒险,因为北洋舰队的舰首主炮正对准日舰舰腹,特别是比睿、赤城两舰,航速较慢,受到了沉重打击。比睿被打得走投无路,冒险闯入北洋舰队阵中,企图穿过北洋舰阵取捷径与本队会合,结果陷入定远、靖远、广甲、济远等舰的包围之中,受到四面猛烈轰击,以至舰体、帆樯、索具几无完肤。悬挂在樯头上的军旗亦被击碎。接着又被定远305毫米巨弹击中,击毁军官室,十余人被炸得血肉横飞,三十二人负伤。随后又一颗305毫米巨弹击中军医室,可惜是颗实心弹,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如果又是一颗开花弹,比睿舰可能会爆炸沉没。

形势从下午两点后开始发生了变化。

当日舰比睿、赤城受到猛烈攻击处境危险时,桦山中将乘坐的西京丸立即发出信号,召唤其他军舰救援。第一游击舰队立即回救比睿、赤城,一面高速迎回,一面猛烈炮击北洋右翼军舰,比睿、赤城于是乘机逃出战场。此时日军联合舰队本队已经驶过北洋舰队右翼,继续向右转舵,绕到了北洋舰队背后,与游击舰队形成对北洋舰队的夹攻之势,形势开始对北洋舰队不利。

由于定远舰的信号索具被击毁,战前又没有规定代理舰,因此整个舰队缺乏统一有效的指挥协调,再加各舰航速不一,阵形混乱,各舰处于各自为政的状态,对受伤的敌舰不能围攻痛击,让它们能够死里逃生,而对处于危急中的己舰不能及时相救。而且双方舰炮不仅在射速、爆炸力上差距巨大,在瞄准设备上也不可同日而语。北洋海军的火炮射击还延续着较为复杂原始的六分仪“水平测距法”,需要军舰桅杆上的观测人员手持仪器进行观测测距,然后报告给炮手,但战场上的煤烟、硝烟、爆炸激起的海浪和横飞的弹片,都会极大地影响实际操作。日本最新锐的吉野等舰上却已经装备了划时代的先进测距仪,操作者只需像使用望远镜那样对准目标,让目镜合焦,就能快速显示出目标距离。因此日舰在保持速射的同时,准确度也并不逊色。北洋四艘鱼雷艇前来助战,这是比对手明显多出的优势,然而由于技术差,几乎没有发挥作用。进入战场的时候,他们正巧与西京丸相遇,福龙号鱼雷艇高速逼近,施放鱼雷。桦山资纪和六名军官在舰桥上万分绝望,以为一定会被击沉。不料,三颗鱼雷竟然一发也没有命中,西京丸侥幸逃离了战场。

腹背受敌的北洋舰队损失越来越大。超勇、扬威两艘弱舰受到日舰的猛烈炮击,先后起火,得不到有力的掩护,扬威管带林履中驾驶烈火熊熊的军舰驶向浅海扑救搁浅,失去了战斗力。而超勇随后沉没。当战斗持续到十三点十分时,日舰扶桑号240毫米口径大炮击中了定远舰前部的军医院。军医院内部有大量木制构件和家具,引发了熊熊烈火,浓烟滚滚。而其位置紧邻定远主炮,浓烟导致主炮几乎无法射击。日军数艘战舰迅速接近定远舰,准备近距离施以最后的攻击。

北洋海军最新锐的巡洋舰致远驶到定远之前,保护正在燃烧的旗舰。致远舰虽然拥有北洋舰队最高的航速,却没有重型装甲防护,在保护定远时中弹累累,而且炮弹用尽,无以为战。此时,日本最精锐的吉野舰就在前方,致远舰管带邓世昌决定撞向吉野,与之同归于尽。他大声对大副陈金揆和士兵们道:“吉野是日军最先进的战舰,撞沉它对我军非常有利。我们从公为国,早置生死于度外,今日誓与吉野同归于尽。”说完,便命令奋勇鼓轮,冲向吉野。

吉野一边逃跑一边施放鱼雷,致远舰被击中,锅炉爆烈,舰身破裂,十五时三十分,右舷倾斜,在东经123度34分,北纬39度32分的黄海海面上沉没。全舰二百五十余人,仅七人遇救生还。邓世昌落水后,他的爱犬太阳犬咬住他的手臂试图救他,他无意生还,抱着爱犬一同沉没。

见致远沉没,济远舰管带方伯谦更加紧张,他对帮办大副何广成道:“这样硬拼不行,是白白送死。”

“主炮炮盘熔化,钢饼、钢环不堪用,后炮炮针及螺钉俱振动溃裂,炮身已经不能旋转。本舰已无战力,可否退出战场,为北洋保此战舰?”何广成是方伯谦一手提抜起来的。三年前,原济远驾驶二副调离,舢板三副何广成升署,半年后就实授。丰岛海战中帮带大副沈寿昌阵亡,何广成很快替补,成为济远舰的二号人物。数年之内他连升三级,可谓官运亨通。他对方伯谦的心思一摸即准,因此建议先回旅顺修理,修理好了再回战场参战。

这是好听的借口,回旅顺总要八九个小时,一去一回还谈什么参战?

方伯谦决定退出激战,下令向西北方向沿浅海航行。回旅顺最近的距离应该是往西南,但西南方向有日军战舰,因此舍近求远,先折往西北。

发现战舰离开战场,管理炮务的德籍洋员哈富门首先跑来询问,听说要回旅顺修理,他坚决反对道:“其他战舰都在苦战,我们为什么要临阵脱逃?实在可耻。”

何广成告诉他,这不是逃跑,因为炮械损坏严重,不可再战。

哈富门气恘恘走出指挥室,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可耻的逃兵,我再也不受这种舰长的指挥。”

这时管轮二副黄浩胜也要去指挥室询问,正遇上大发牢骚的哈富门,便问道:“老哈,怎么回事?”

“他们要回旅顺。”哈富门气不打一处来。

“为什么?”

“说是炮械损坏。”

“那么炮械到底如何?”

“有损坏,但再战毫无问题。而且,此时逃走,会影响军心。”

哈富门说了炮械受损情况,黄浩胜不等他说完,跑进指挥室大声说道:“我们不能逃走!”

何广成见是方管带的外甥,脸上堆起笑容道:“黄公子,我们不是逃走,是回旅顺修理。我们受损严重,既不能自保,也不能助战,白白受损。”

黄浩胜反驳道:“老何,你这话糊弄不了人,济远舰首两门主炮,一门受损,还有一门可用。尾炮只是炮身不能转动,照样可以发炮,何况舰上还有47公厘(毫米)炮两门、37公厘炮九门和金陵造钢炮四门都毫发无损,怎么说炮械俱毁?”

方伯谦训斥道:“回你的管轮岗位,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方管带,我不是以你外甥的身份说话,我是以管轮二副的身份劝你,不要临阵逃走,马上返回战场,如果炮械都不能用了,那时候我第一个赞同撤离。”

方伯谦怒容满面,指着外甥的鼻子道:“你别帮着洋人来和我作对,那些小炮中看不中用,能起什么作用?”

“我宁愿回战场战死,也不当逃兵。你们要是逃跑,我就跳海!”

方伯谦没好气道:“随你的便,跳海也行,冲桅杆撞死也没人管你!”

一会儿,一个水手冲进来报告:“方管带,黄二副要跳海。”

方伯谦冲出指挥室,果然,黄浩胜正爬到舰舷上。他知道这个外甥的拗脾气,只好拉下脸皮说道:“你快下来,咱们再商量。”

“我就站在这里,等你回航了我就下来。”黄浩胜不愿意下来。

甥舅两人正在对峙,突然轰的一声,舰身剧烈抖动,黄浩胜跌到海里。

方伯谦登上舷梯,茫茫大海,哪里还有黄浩胜的影子。再看船头,原来撞上了搁浅的扬威。扬威排水量小于济远,扬威搁浅,那么济远更容易搁浅。何广成下令立即转舵离开浅滩。

“我们去找黄二副。”两位平时与黄浩胜要好的水手说罢,一人一个救生圈,纵身跳到海里。

此时,众人发现有日舰似乎要向这边驶来,方伯谦于是下令:“加足马力,返回旅顺。”

搁浅的扬威号经此一撞,不但陷得更深,而且船侧被撞开了一个大洞,水汩汩而入,结果半小时后侧翻,除六十五人获救外,舰上其他官兵全部殉国。广甲舰管带吴敬荣见济远逃走,于是随之也逃。

此时,致远、经远、扬威、超勇四舰沉没,济远、广甲两舰脱离战场,战场上只剩下定远、镇远、来远、平远四舰,而日军还有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松岛、千代田、岩岛、桥立、扶桑九舰。伊东祐亨发出命令,第一游击舰队聚歼来远、靖远二舰,本队五舰聚歼定、镇两舰。

第一游击舰队发挥航速快、射速快的优势,以四舰围攻两舰,靖远、来远都受伤起火,但两舰毫不退缩。靖远炮手执牵索正在瞄准之际,被打来的敌弹击飞头颅,粉碎的头骨打在周围炮手的身上。身边的士兵立即伸手将其扶住,然后将躯体移交给后面士兵,自己取而代之,紧握牵索,矫正标尺,继续发炮射击。来远舰尾起火,火势炽烈,不得已关闭通风管。两舰退向大鹿岛方向水浅处,一边应战,一边救火。第一游击舰队吨位都超过靖远、来远两舰,不敢靠得太近,怕搁浅。靖、来两舰抓紧时间救火,十几分钟后大火扑灭,来远舰内轮机人员长时间身处高温的包围之中,无不焦头烂额、双目俱盲。

此时定、镇两舰弹药将近,不得不放慢发炮速度。日军舰队的三景观舰虽然巨炮超过定、镇两舰,但由于船身小,头重脚轻,舰身不稳,尤其转弯时歪斜严重,因此瞄准很难,有时一个小时才能发射一炮。定、镇两舰装甲极厚,因此虽然中弹百余发,却依然能够应战。后来定远主炮击中日军旗舰松岛号四号火炮炮身,穿过上甲板和右舷侧,并引爆了附近的弹药。松岛所存装填“下濑火药”的开花弹发生剧烈爆炸,日军死伤一百一十三人。一位军官记录了爆炸后的惨状:“头、手、足、肠等到处散乱着,脸和脊背被砸烂难以分辨。负伤者或俯或仰或侧卧其间。从他们身上渗出鲜血,黏糊糊地向船体倾斜方向流去。滴着鲜血而微微颤动的肉片,固着在炮身和门上,尚未冷却,散发着体温的热气。此情此景,已经使人惨不忍睹。但更为凄惨的,是那些断骨……这不是普通的小炮弹,而是三十公分半巨弹的爆炸。因此,被击中的人,自然要粉身碎骨,肌肉烧毁,形迹无存,仅余断骨而已。这些断骨,已无皮肉,好像火葬场火化后拾到的白骨……”舰长只好把乐队拉来充当炮手,但各炮都已不能使用,伊东祐亨只好下令改以桥立为旗舰。

战斗进行至午后五时左右,伊东祐亨见比睿、赤诚和西京丸不知去向,扶桑先已受创,松岛完全丧失作战能力;千代田、岩岛、桥立虽受伤略轻,但此三舰决非定远、镇远对手,且松岛受创后,日军士气低落,斗志涣散,实已无力再战,只好发出信号,命令第一游击舰队归航。下午五时三十分左右,伊东率残余日舰主动向南退走。

历五时之久的黄海大战至此结束。

临阵逃走的济远舰,于九月十八日夜里两点左右回到旅顺,方伯谦一路如惊弓之鸟,水米未进,此时进了港内,又饿又渴又困。他匆匆饱餐一顿,然后和衣小寐。他告诉亲兵,五点时叫醒他,他要向旅顺营务处总办龚照玙报告战况。

亲兵如约叫醒他,虽然睡意仍沉,但他强打精神起身,匆匆洗刷后去见龚照玙。如何报告,他已经想了若干遍。龚照玙也已经听说济远舰回来的消息,但仅此而已,所以见到方伯谦便先问道:“方管带,怎么回事?遇到倭舰了?”

“岂止遇到,是一场大恶战。”方伯谦描述战况,自然是越激烈越好,“昨天十一点钟,我军十一舰在大东沟外遇倭船十二只,彼此开炮,打得非常激烈。我舰队先把日舰冲散,到了三点钟,我又被彼冲散。日舰航速快,开炮又快,炸弹不但爆炸,还带着烈火,我定远舰首桅杆折断,致远被沉,来远、平远、超勇、扬威四舰已经不见,想来凶多吉少。”

“丁提督他们呢,为什么没一起回来?”龚照玙又问。

这是最关键的,也是最尴尬的,但方伯谦要表现得坦**自若,他一拍大腿道:“嗐,别提了,济远阵亡七人,炮手几乎全部死的死伤的伤,炮械全部毁坏,船头又漏水,我就是想在战场上帮忙也帮不上,反而要连累他们来保护我,所以大家都说,不如赶紧回旅顺修好,至少能保住一条舰。”

听话听声,龚照玙就语带责备地问道:“方管带的意思是,战斗还没结束,你就带着济远先回来了?”

方伯谦字斟句酌地回道:“战事也快结束了,丁提督他们,大约不用多久也该回来了。”

就是退出战斗,也该等丁提督他们一块回来。龚照玙心里这样想,嘴上却道:“方管带辛苦,你先休息,我安排人赶紧帮助修理,我还得立即给李中堂发报。”

李鸿章早晨七点多就接到龚照玙的电报,知道大东沟外发生海战,致远已沉,来远、平远、超勇、扬威四舰“已不见”,到底是受伤退出战场,还是被击沉?看来方伯谦也不清楚。那么方伯谦为什么先回旅顺?即便济远受伤,那么也应该与舰队一起返回。要么就是战斗还没结束,不然他一条受伤的舰何故能够先回到旅顺?总不至于其他各舰都沉没了吧?

李鸿章急切地等待消息,到十点多,终于等到丁汝昌的电报,丁汝昌是上午九点到达旅顺的,他与各舰管带核对情况,清点损失,上报李鸿章,“昨日在东沟外,十二点与倭船开仗,五点半停战。我军致远沉,经远火,超勇、扬威一火一驶山边,烟雾中望不分明。”战果则是:“倭军十一船,各员均见击沉彼三船。”但我军至少已沉四舰,比日舰多沉一舰,何故?丁汝昌在电报中说,“倭船快,炮亦快且多,对阵时,彼或夹攻,或围绕,其失火被沉者,皆由敌炮轰毁。”

随后又收到汉纳根电报,战况与丁汝昌所报一致,损失情况且更为详细明确:“我军失船四艘,致远沉,经远火,超勇、扬威搁岸并被火。倭船被我击沉者三艘。我军船炮皆经受伤,军火亦经用罄,乘夜驶回旅顺。我军阵亡受伤者甚众,丁军门、泰乐尔及本人皆受轻伤,定远船上管炮尼格路斯、余锡尔皆阵亡。我军船只加工修理,三十五日方可再战。”然后又请求派快轮接他及受伤洋员回天津。

李鸿章分析两人电报,初步判断双方损失差不多,我方多损失一舰。而失利的原因,则可从丁汝昌电报中寻到蛛丝马迹,“倭船快,炮亦快且多”,恰好说明主要问题在于我舰性能及火力不及倭舰。而这些问题,则责任不尽在北洋。李鸿章将丁、汉两人电报,转发总署,同时发报给丁汝昌:

接电,此战甚恶,何以方伯谦先回?各船损伤处赶紧入坞修理,防日舰复扰。北洋运兵船在东沟恐日往拿,如“高升”故事,深为危虑。

到了晚上十点,又接到盛军统领吕本元从义州发来的电报,说义州已经有平壤溃兵赶到,平壤已经陷敌,左镇尽节,溃兵纷逃,叶、卫安州、定州皆不守,正往义州赶来,他已经派兵火速前往接援。

李鸿章气得把电报撕碎,又觉不解恨,连拍桌案大骂:“叶志超胆小如此,丢尽我淮军脸面!”

李经方连忙捶背,劝他息怒。

现在唯一能补救的,就是让叶志超停止溃退的势头,务必能够防守义州,因为大量军需屯在义州,如果落入敌手,无异于资敌。所以李鸿章亲笔写道:

平壤溃退后,各军情形狼狈可知。收集溃兵若干,粮械、子药能否设法?务相机妥办。义州为根本咽喉,铭军日内可到,必当留义布守,否则一溃再溃,大局不保,负咎更重!

李经方安排人去发电报,一会儿门外有脚步声,李鸿章头也没抬就问道:“这么快,已经安排好了?”

来人小声回应:“中堂,是我,汝昌。”

李鸿章抬起头来,才发现站在面前的人不是自己的儿子。来人右臂用白纱吊在胸前,左臂也裹着纱布,而半边脸上敷着西洋紫药水,所以根本认不出来。来人眼里涌出泪来,再说了一遍:“中堂,卑职是丁汝昌。”

李鸿章终于认出来,这的确是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他连忙示意,让他不必行礼。丁汝昌双腿一屈,因为两臂受伤,不能做任何支撑,因此跪得特别实落:“中堂,汝昌无能,损失四舰,特来请罪。”

“来了也好,正好有些事听你细说。”李鸿章过去把他拉起来。

这时,李经方也回来了,李鸿章告诉他说道:“这是禹廷,多处受伤,我也没认出来。”

李经方惊异道:“丁军门,哎呀,我真是没认出来,你从旅顺赶过来的?”

丁汝昌解释道:“是,卑职接到中堂的电报,知道中堂十分挂念,文电往来无法说清,所以就借了海关管理灯塔的快艇赶过来了。”

为了便于航行,海关在各通商口岸设立灯塔,并有专人管理,而且配有一艘快艇,专门往岛上送给养、物资。今天恰巧在旅顺,因此丁汝昌得便借用,能够八九个小时赶过来。

听丁汝昌这样一说,李经方便问道:“丁军门肯定还没吃饭。”

丁汝昌也不隐瞒:“不瞒大公子说,真是饿坏了。”

“是我疏忽,赶快先吃饭。”李鸿章边说边让李经方带丁汝昌下去吃饭。

大约一刻钟不到,丁汝昌就回来了,向李鸿章详细报告接战情形。

“禹廷,这是一场苦战,我在电报中也说了。一看你的模样,就知道战况之激烈。我有几个问题,你要如实给我说,不要隐瞒。”李鸿章的第一问题是,“我损失四舰,主要是什么原因损失,是我们将士不勇敢,还是技术不如人?还是船械不济?”

“中堂,主要是船械差距太大。各舰将士都是舍生忘死,特别是炮台上的将士,真是前赴后继,后继者的军衣往往沾着牺牲在前的炮手的鲜血,此言绝无半分虚假,各舰都可证明。我们坚持舰首向敌的阵形,也是为了发挥舰首主炮的优势,这也完全恰当。可是倭舰舰速太快,发炮也快,尤其是他们的开花弹,不但爆炸猛烈,而且每弹必燃起大火,我的脸上、颈上的烧伤,全是他们的炮弹燃起的烈火所伤。他们在海上乱窜,我们想追追不上,要躲的时候却又躲不及。”

“日本近年来一直添购舰船,而我北洋自成军后就未添一舰,想换速射炮、想购开花弹都不得如愿,有此结果,早在预料之中。可惜朝中无人做此设想。”李鸿章说,“第二个问题,你说倭舰被击沉三舰,是你看到的,还是听说的?”

说到这个问题,丁汝昌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大家都说日舰被击沉三艘。海战后期,我只有四舰还能战,而倭舰有九舰,的确三舰不见了。”

“不见了,不一定就是沉了。比如济远舰,不是回到旅顺了吗?”李鸿章要肯定的结果。

“我亲眼看到松岛舰被定远击中,爆炸连天,燃起冲天大火。”丁汝昌说道。

“你看到它沉了吗?”

“这倒没有。”丁汝昌实话实说。

“我不是不相信你,是怕说了满话,将来闹出笑话来。叶曙青当初信誓旦旦说倭兵死伤实有三千,结果连一千也没有。就是倭沉三舰,也比我们少沉一舰。假如倭舰没沉那么多,那么北洋的损失岂不更大?那时候如何向朝廷交代,禹廷你想没想过?”李鸿章思虑得更远一些。

“我也正设法打探消息。”丁汝昌应道。

“第三个问题,济远舰为什么提前回到旅顺?你们是九点回去,方伯谦是夜里两点就回去,相差七个小时,那他是一开战就走了?”李鸿章突然问道。

“这倒没有,三点多钟的时候,他挂出信旗,说济远受重伤了。”丁汝昌如实作答。

“那你同意他了吗?”

“没有,定远信号旗被打坏,没法回话。”

“那他就是私自脱逃!你应该知道,打仗的时候士气最重要,有时候几个人的逃跑就会引发大队溃逃。当年虹桥大战,我亲自在桥头督战,就是怕有人逃跑。这个方伯谦真是可恶,即便他的船受了伤,他不脱离战场,对舰队也是个鼓舞,他私自离队,岂不影响军心。”李鸿章当即大发雷霆。

见李鸿章大怒,丁汝昌也不敢护短:“是的,他一走,他的僚舰广甲也跟着走了。听说,他撤走的时候还撞坏了扬威。”

“仗打到这个分上,只说船炮不如人恐怕说不过去,如果方伯谦是贪生怕死,临阵脱逃,那他就死有余辜!你回去好好查查,一是他的船受伤情况到底如何?炮械可否还能用?二是扬威舰是如何被撞的。”

丁汝昌明白,李鸿章要拿方伯谦杀人立威。

“禹廷,下一步你是什么打算?”李鸿章突然转移了话题。

“最要紧的是修理受伤的舰船。再就是,开花弹太少,必须尽快购买。”

“汉纳根来报,说各舰要修理好,恐怕需要一个多月。朝廷不会给你那么多时间。”

“卑职的想法,先把定、镇两舰修好。”

“修好以后呢?”李鸿章问道。

“修好以后,北洋的实力也比日本舰队大损,恐怕很难再与他们争雄海洋。”这就事关下一步的海军战略,丁汝昌不能不认真思考。

李鸿章点头道:“这是实在话。我早就说过,我之购舰,以守口为主,并无意争雄海上。不是不想争,是无力争。从前主要是为了对付西洋列国,当然无力与他们争雄。如今主要是防备倭寇,也无实力与之争雄。北洋海军成军之时,尚比日舰有优势。之后几年,各国海军新技术层出不穷,速射炮,高速舰,都是近年来的新东西,可是恰恰这几年,朝廷上下觉得我们对付小小的日本已绰绰有余,所以购舰不许,购速射炮也不许,就是开花弹也不让购。有人对我说,这是翁常熟以私怨而有意为难北洋。其实,这事不能只怪翁常熟,如果朝廷中还有人抱着几份警戒之心,也不至于翁常熟能够如此无所顾忌。现在海陆军皆失利,就足以证明不该与日本仓促开战。日本是磨刀霍霍,扎扎实实准备了十几年。我们是喊得响,说空话多,做得少,可实际备战几于儿戏!我正是看到这一点,才一直抱着能不打则不打的想法。赶着鸭子上架,如今战败了,恐怕他们一帮人又都来指责我李某人了!”

“中堂的苦心无人能解,中堂的苦处也无人体谅。如今北洋海军损失四舰,下一步怎么办,还请中堂指示。”丁汝昌明白,李鸿章的意思还是主和。可是如今已经骑虎难下,下一步他的北洋海军应该怎么办?

“四个字,保船制敌。”李鸿章站到地图前,在旅顺与威海之间画一条线,“以后北洋海军,绝不允许过此线一东,专意守卫京津门户。舰队不得轻出浪战,不轻易离口,要以旅顺、威海为基地,与陆路炮台互为依靠,敌舰若来,我便收进口内,敌舰射程不如我远,要进口寻衅更不可能。只要北洋舰队还在,日本就不敢轻于一掷,这就是保船制敌,也就是我平时说的取猛虎在山之势。如今猛虎已经受伤,更不能离山。”

“卑职明白。”丁汝昌应道。

然后,两人又商量如何向朝廷报告军情,一直商量到十二点。

第二天,李鸿章把于式枚叫来,让他起草《据实陈奏军情折》。奏折一开始,先说明海陆失利,自己难辞其咎。但接下来笔锋一转,“至此事本末及统筹全局情形,有不敢不披沥直阵于圣主之前者。”李鸿章是不吃哑巴亏的人,首先便说明,他对中日开战一开始就是反对的,“倭事初起,中外论者皆轻视东洋小国,以为不足深忧。而臣久历患难,略知时务,夙夜焦思,实虑兵连祸结,一发难收。”然后再说明,日本一意备战,而大清却未能放手举办,“倭之蓄谋与中国为难,已非一日,揣度彼此优绌,则利钝悬殊。倭人于近十年来一意治兵,专师西法,倾其国帑,购制船械,愈出愈精。中国限于财力,拘于部议,未能撒手举办,遂觉稍形见绌。”而这种局面,主要责任并非在北洋,不言而喻,矛头所指,就是翁同龢。他不能既不让购船械,又咬着牙强硬开战,开了战却又对胜败概不负责。“海军快船、快炮太少,仅足守口,实难纵令海战,臣前奏业已陈明。至陆路交锋,倭人专用新式快枪、快炮,精而且多,较中国数年前所购旧式者尤能灵捷及远。此次平壤各军,倭以数倍之众,布满前后,分道猛扑,遂至不支。固由众寡不敌,亦由器械之相悬,并非战阵之不力也。”关于平壤失利的理由,其实是不成立的,因为日军人数与平壤守军不相上下,不存在寡不敌众的问题。李鸿章也并非巧言伪饰,因为他是根据叶志超的报告而言,前敌的情形他也不甚明了。海陆皆失利,下一步怎么办?他认为北洋各海口关系至重,不可能再抽调人马出省作战,而从其他各省调集,多属零星凑集,又难克期到防。至于新募勇丁,非有几个月的训练不能参战。因此他认为,下一步要想战,就必须打持久战,“伏愿圣明在上,主持大计,不存轻敌之心,责令诸臣多筹巨饷,多练精兵,内外同心,南北合势,全力专注,持之以久,而不责旦夕之功,庶不堕彼速战求成之诡计。故就目前事势而论,唯有严防渤海,以固京畿之藩篱,力保沈阳,以顾东省之根本。然后厚集兵力,再图大举,以为规复朝鲜之地。”李鸿章所提持久战建议,算得上远见卓识,如果坚持不懈地打下去,倒真是取胜之道。不过李鸿章自己也明白,朝廷是不可能打持久战的。所以最后他请求朝廷另简重臣,“际此时艰方亟,断不敢自请罢斥,致蹈规避之嫌,唯衰病之躯,智力短浅,精神困惫,以北洋一隅之力,搏倭人全国之师,自知不逮。且奉天地广兵单,与臣处相距过远,且为将军及练兵大臣驻扎处所,一切调度未便遥制,应请特简重臣督办,以便调遣而专责成。”

翁同龢已经病了五天,发高烧、牙痛、肝火上升。光绪帝无人可商,急得暗自跺脚。而且慈禧从颐和园回到了西苑,在勤政殿单独召见庆亲王奕劻、礼亲王世铎。奕劻是今年正月初一因太后六十万寿大赏群臣时而晋为亲王的,兼着海军衙门大臣、总理衙门大臣,掌着军事、外交大权;礼亲王世铎是军机领班,太后召见,所询肯定是军国大事。这两次召见,光绪帝事先都一无所知。过后奕劻和世铎也都没有提及,他自然也没法问。太后已经归政,而忽然召见重臣,无异于二次垂帘,因此光绪帝火速召翁同龢销假入宫办事。

翁同龢进宫,在南书房见驾,光绪帝先让他看两份奏折,一份是军机全班请辞,原因是海陆战事不利,难辞其咎。翁同龢认为这自然不能准,军事失利,罪在李鸿章。第二份是南书房翰林李文田等奏请起用恭亲王。这件事翁同龢最清楚,李文田登门向他请教过,意思是恭亲王辅政二十余年,请他出山辅佐,无论是军机、庆王还是李鸿章,都无不会唯唯遵命,而恭亲王是为慈禧所黜,必然感恩皇上而一力辅佐,皇上无疑又增一个大帮手。但翁同龢认为,恭亲王是慈禧所忌惮,也是她所憎恶,因此请用恭亲王由他与李鸿藻向太后恳请,而皇上必须表现出坚决反对起用恭亲王。这样一旦太后反对,也不至于殃及皇上。

这时太监来传懿旨,说太后在勤正殿请皇上过去。光绪帝不敢耽搁,立即起驾,临走时说道:“翁师傅,你先在书房看看折子,朕回来后有要事商议。”

翁同龢看了近日军报及上谕,真是令人泄气。叶志超已经退到义州,考虑到义州也难防守,已经有上谕令他过江到九连城一带驻扎。而海军已经确定我损失五舰,而日方重伤三舰,却一舰未沉。李鸿章请旨在旅顺斩了临阵脱逃的济远舰管带方伯谦,这在翁同龢看来这是丢车保帅之举,海军如此失利,李鸿章、丁汝昌还有刘步蟾等人都难辞其咎,何故只拿一个方伯谦应付了事?最令人气愤的是,李鸿章等人皆安然无恙,军机奉太后旨意,以光绪帝的名义下旨道:“叶志超等督剿不力,本有应得之咎,唯念该军深入异地,苦战连日,此次退出平壤,实因众寡不敌,伤亡甚多,尚无畏葸情事。除本日明降谕旨将左宝贵赐恤外,叶志超等均着加恩免其议处。李鸿章自请严议,着一并宽免。”

这时太监来传旨,说太后在勤政殿召见。翁同龢问还召见谁?小太监说还有李师傅。两人在勤政殿外相遇,翁同龢说道:“兰翁,如果有机会,你我当恳请起用六爷。”

两人此前已经有多次商议,李鸿藻应道:“局势一团糟,不能再拖了。”

两人进殿,太后皇上并坐,太后居左,皇上居右。御座前跪着庆亲王奕劻,礼亲王世铎。他们便在庆、礼两王后面跪下。

见二人进来,慈禧说道:“奕劻,让他们俩看看李鸿章的电报。”

翁同龢接过来,与李鸿藻同看:

沪局电:闻倭顾问官大隈条陈,东三省为中国发祥地,定鼎时有旨,岁拨六百万两交该处库储,于今二百五十年,虽中国好说大话,不可尽信,以极少计之,总有数百万。驻韩兵马宜注意东三省,一面与平壤华军交战,一面攻夺东三省,一面以大队誓不罢休攻打旅顺,相机登陆,袭取牛庄,封禁海口,使彼三面应接不暇。

看罢,翁同龢惊讶地说道:“怎么,倭寇占据朝鲜还嫌不够,还要觊觎我根本之地?”

慈禧不满道:“这早就应该想到。陆军一退再退,他们就快跟进来了。倭寇过了鸭绿江,兵锋就可直指盛京,这如何得了!惊扰了祖宗,我们都是罪人!”

“奴才再请到九连城督师。”所谓再请,是此前奕劻已经向光绪帝请求过,当时还有承恩公桂祥也请求去当奕劻的副手。这当然只是做姿态罢了,奕劻不曾带过兵,桂祥除了抽大烟,百事不问,让他去前线,只那份跋涉之苦他也受不了。

“你们也别再说这些现成话,你们几时带过兵?”慈禧毫不客气地回道,大约觉得这太伤奕劻的面子,她又说,“你管着总理衙门,还有海军衙门,洋务外交,如今像一团乱麻,你拍拍屁股走了,这一摊子扔给谁?”

见慈禧指责,翁同龢接话道:“李鸿章及前线大员贻误太深,应当严议!”

看着眼前一味强硬的翁同龢,慈禧心里有些反感道:“李鸿章七十多的人了,听说天天晚上十二点多还不睡,一天光发电报就二三十件;前线将士,冒暑苦战,寡不敌众,器械不如人,光一味处分人有什么用?就连普通小兵还知道临战斩将,不是好兆头,我就不信你们不知道?淮军也真是,当年收拾长毛捻子,捷报频传,如今怎么这样不顶用?”

这样指责下来,太后袒护李鸿章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翁同龢憋了一肚子的话只好咽回去。

慈禧缓了缓语气又道:“有一件事,翁师傅倒可以去天津走一趟,面告李鸿章,这件事既不能廷寄,也不能发电报。”

“是何事,请太后下旨。”翁同龢问。

“俄国的喀希尼几个月前曾说俄国可保朝鲜,如今倭寇占据了朝鲜,他们俄国总不会袖手旁观吧?听说喀希尼要回天津,你去问问李鸿章,他能不能设法。”

“能不能设法”,自然是要李鸿章设法请俄国人出面调停,看来太后已经有意主和。喀希尼回天津这种事,军机大臣们也未必能知道,而太后竟然有消息,可见是有人报告,这个人只能是奕劻,因为他管理总理衙门。说不定李鸿章是事先与庆亲王商议好了,再鼓动太后主和。

翁同龢连忙进谏道:“此事万万不可,俄国也对我东北觊觎已久,如果到时他们要索取报酬,是前门拒狼,后门进虎。此时水陆失利,举国愤慨,万不可议和。”

开战前,慈禧也是主战的,曾说不能向日本示弱,所以她不承认自己是主和的:“我不是要议和,只是想暂时息兵罢了。你既然不愿传话,那就问问李鸿章何以贻误如此?朝廷不治他罪,下一步他打算怎么收场?淮军一败再败,他这淮军创始人总不能置之不问吧?”

这样去问李鸿章,就是要听了他的意见,再决定是战是和,与翁同龢的立场也不冲突,所以他回道:“如果是这样,臣不敢推辞。”

“这些话你可以当你自己的意思,从容相询。”

把这些话当翁同龢自己的意思,与李鸿章从容相询,那其实还是希望翁同龢与李鸿章商讨议和的办法。翁同龢是主战的领袖,也是清流领袖,他如何能留议和的骂名?所以他回道:“臣只有向李鸿章传旨责问,他如何回答,臣如实回奏,不加论断,也更不与他商议。臣是天子近臣,不敢以和局为举世唾骂。”

慈禧见翁同龢如此固执,便不再强求,问身边的光绪帝道:“皇帝,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光绪帝回道:“没有,翁师傅要尽快起行。”

这时,翁同龢又说道:“太后,臣奏请起用恭亲王。”

“臣附议。恭亲王辅政二十余年,勋望夙隆,且又是懿亲重臣,如今国家有难,岂可置身事外,臣请太后可否适当给予恭亲王差使,参赞国是。”李鸿藻也附和道。

“皇帝,你说呢?”慈禧不置可否,而是转脸问光绪。

“断然不可,恭亲王当年一味主和,贻误太深,为清议舆论所不容,才全班更换军机。此时中日战事方酣,正是整备再战之时,起用恭亲王岂不被清议认为朝廷要议和?”光绪帝断然否决。

慈禧听了光绪帝的口气,的确是真心不愿起用恭亲王,不像是与翁李唱双簧,于是便道:“皇帝这样说,是从大局出发,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事,搁搁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