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時代四部曲係列(套裝)

白銀時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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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今天早上我醒來之前,又一次闖進了埃及沙漠,被釘在十字架上,就如一隻被釘在牆上的蝙蝠。實際上,蝙蝠比我舒服。它經常懸掛在自己的翅膀上,我的胳臂可不是翅膀,而且我習慣於用腿來走路。這樣橫拉在空中,一時半會兒的還可以,時間長了就受不住。我就如一把倒置的提琴被放置在空中,琴身是肋骨支撐著的胸膛──胸壁被拉得薄到可以透過光來。至於琴頸,就是那個直挺挺的東西。別的部份都不見了。我就這樣高懸在離地很遠的地方,無法呼吸,就要慢慢地憋死了。此時有人在下麵喊我:她是克利奧佩屈拉,裹在白色的長袍裏,問我感覺如何。我猛烈地咽口吐沫,潤潤喉嚨,叫她把我放下去,或者爬上來割斷我的喉嚨。我想這兩樣事裏總會有一樣她樂意做的。誰知她斷然答道:我不。你經常調戲我。這回我看清楚了:她不是克利奧佩屈拉,而是“克”。我說:我怎麽會……你是我的上司,我尊敬還尊敬不過來呢。她說道:不要狡辯了,你經常寫些亂七八糟的故事給我看──你什麽意思吧。事已至此,辯亦無益。

我承認道:好吧,我調戲了你──放我下來。她說:沒這麽便宜。你不光是調戲,你還不愛我──你還有什麽可說的?我無話可說。沉默了一會兒,我忽然咆哮了起來……就這樣醒過來了。我失掉了在夢裏和“克”辯白清楚的機會:別以為光你在受調戲,我管著七個人,他們天天調戲我……你倒說說看,他們是不是都愛我?!這個情景寫在紙上,不像真正的小說。它是一段遊戲文章。我整天悶在辦公室裏,做做遊戲,也不算是罪過。這總比很直露地互相傾訴好得多。昨天晚上,“棕色的”對我說,她要寫真正的小說,這就是說,沒有人要她寫,是她自己要寫的──正如亞裏士多德說過的,假話有上千種理由,真話則無緣無故──她還扯上了亞裏士多德,好像我聽不懂人話似的。我還知道假話比較含蓄,真話比較直露。而這句話則是我聽到過的最直露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