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時代四部曲係列(套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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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如流,如今已到了不惑之年。我現在離了婚,和我母親住在一起。小轉鈴有時來看我,有時慪了氣,十幾天都不露麵。如今我基本上算是一個單身漢。

我住的是我父親的房子,而我父親已經不在了。我終於調進礦院來,在我父親生前任教的學校教書。住在我家對麵的是我的頂頭上司李先生。李先生的夫人,是我的老同學,當年叫線條。線條在“文化革命”裏很瘋,很早就跑出來,和男孩子玩。現在提這些事不大應該,但是我想,線條不會見我的怪。因為她就是和我玩的。也可以說,我們倆是老情人。

至於李先生,更不會見怪,因為他不在乎這些事。除此之外,他和我的交情非常好。他從海外回大陸,第一個能叫上名字的人就是我。他還是個不善交際的人,直到現在,除了夫人之外,也就是和我能聊聊。我不知他在國外的情況,反正在中國,能說說心事的,也就是一個線條,一個王二。這實在不算多。用李先生的話說,別人和他沒有緣。我也把李先生當個朋友。我向來不怕得罪朋友,因為既是朋友,就不怕得罪,不能得罪的就不是朋友,這是我的一貫作風。由這一點你也可猜出,我的朋友為什麽這麽少。

我現在沒有幾個朋友了。許由找了個出國勞務的活,到中東去修公路。陳清揚見不著。小轉鈴說,我對線條舊情不斷,還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她簡直是個醋葫蘆。我愛上了李先生老婆。李先生不知道,還說我和他有緣。該著做朋友。

李先生說,和我有緣,這種緣分起源於二十三年前一個冬日的早上。那時我是十七歲一個中學生,個子像現在一樣高,比今天瘦很多,像竹竿一樣。頭上戴狗皮帽,身穿藍製服罩棉襖,腳下穿大頭皮鞋,這身打扮在當時很一般。我身上的衣服不大幹淨,這在當時也很一般。我那頂帽子是朋友送的,而他也不是好來的,不是偷來就是搶來的,這在當時也很一般。當年的中學生,隻要不是身體單薄性情懦弱,有誰沒幹過幾件壞事,搶幾頂帽子實在一般——我就這個樣子走到礦院的大操場上去看大字報。在六七年大字報已沒有了轟動效應,但是還有不少東西可看。某先生早年留學日本時去嫖妓,想賴嫖資;某教授三年困難下礦山,吃招待飯時偷了饅頭藏在懷裏;某書記當年貪汙了黨的經費,給自己打了一個銀煙盒等,頗為有趣。看這種東西很容易入迷,不知不覺自己也變成了壞蛋。假如再有“文化革命”,這種東西我絕不看了。在當年我有一個習慣,就是每天要把全院的大字報看一遍。礦院很大,大字報很多,所以不能全看完。有些我隻看看標題,有些覽其大略,有些有趣的我仔細看。就是這樣,還得起早貪黑。一大早我就到了大操場上,而大操場早被席棚隔成了九宮八卦之型。我在八卦之中走動,起得早了,沒碰見人。轉了幾個圈後遇上了第一個人,他躺在地上像條死魚。這就是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