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時代四部曲係列(套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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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大隋朝的人非常安分守己,但是也有起哄的時候,那時候大家圍著官差亂嚷嚷。這種情形說明大家的頭上都有點癢,需要挨上一棒。在大多數情況下,官差可以滿足他們的願望。但是那天晚上起哄的人太多了,官差打不過來,這就使起哄的人覺得嚷嚷不夠過癮,進而投擲磚頭。這種情況說明需要有更多的官差和打人的棒子。一個壯年男子,假如棒子趁手,可以一口氣打破十個人的頭。這說明在洛陽城裏,差民之比不應低於一比十。在騷亂時,洛陽城裏沒有達到這個比例。

那一天傍晚時分,大隋的軍隊開進洛陽城來鎮壓騷亂,隊伍整齊,軍威雄壯。來的有裝甲步兵、輕步兵、鐵甲騎兵、工程兵、炮兵等兵種,太尉楊素騎在一匹大象上指揮。我們知道,那支軍隊是楊素親手設計的,那一次是首次上陣。他先派炮兵上前,用弩炮轟擊暴民。那種炮也是楊素設計的,別人的炮發射梭鏢、炮石之類,彈道是直線,他以為不好,容易閃躲,所以他的炮發射的是一種鐵製的飛去來。這種炮彈飛旋而出,不但威力驚人,而且會自動飛回炮位上,所以永遠不缺乏彈藥。幾次齊射以後,大路兩邊的樹全被砍倒了,飛去來全鑽進路兩邊的房子裏去了。弩炮沒了炮彈,隻好退回來。然後他派裝甲步兵上前消滅敵人。大隋的裝甲步兵也有與眾不同處,本人並不穿盔甲,由兩名助手舉著盾牌擋護,看上去像個貝類。這樣做的好處是他不受盔甲之累,不好處是當兩名助手被飛來的磚頭擊中倒地時,他就失去了防護,好像正在蛻殼的爬蟲,既可憐,又無害。楊素隻好命令鐵甲騎兵前去衝擊,這種騎兵披著重鎧,頭頂鋼盔,暴民投擲的磚頭對他們構不成危害;而且三十匹馬連成一排,衝起來威力強大。可惜的是城裏的街道太窄,隻要兩邊的馬撞上了房子,中間的馬就停住,馬上的騎士全都摔到馬前麵去了。後來工兵又衝上去拆毀房子,平出了空場,但是暴民誰也不上空場上來,而是往後麵的窄街裏退。幸虧輕步兵抄了他們的後路,把他們攆到空場上來。鐵甲騎兵就對準他們來了一次長矛衝鋒。但是幾經折騰,鐵甲騎兵都累了,端不平手裏的重矛槍,在全隊飛奔的時候,那些矛尖往往紮到了地上,於是騎士就被矛柄的彈性彈得滿天亂飛,砸死了一些暴民,也砸死了一些在家裏睡覺的老百姓,還砸死了不少自己人。睡覺者的死亡實屬冤枉,他們在家裏睡得好好的,忽然轟的一聲響,房頂被鐵甲騎士砸穿,騎士頭頂上的盔槍直紮心髒。那些活著的暴民見了這種場麵,一麵哈哈大笑,一麵奪路而逃。楊素率千軍萬馬折騰了半夜,沒殺死幾個暴民,反倒折損不少軍馬。這種重大的損失,完全是李靖導致的。但他自己還一點兒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他從酒坊街回家,看到了很古怪的景象:路邊上淨是燒毀了的房子,大街上淨是殺死了的人,整座洛陽城淨是焦糊味、血腥味,還有滿街的馬糞味,真是可怕極了。舉例而言,每棵大樹上都有一根梭鏢,上麵穿了五六個人,好像一根穿好了還沒下油鍋的羊肉串一樣,這種景象決不能說是正常。有些人還沒有死得太透,正在打哆嗦。衛公找到了一個看上去較有活力的家夥,朝他臉上連吹了好幾口氣,那人就醒了過來,說道:怎麽這麽臭(這一點倒不足怪,你要是大醉了一場,第二天早上嘴也會臭得像個糞坑)?然後看清了是李靖,就朝他臉上猛啐一口,啐得他掩麵而逃。再往前走,就出現了趕著牛車的人,他們把死人往車上抬(要是像這樣成串的人搬起來就較方便),遇上了死得不透的人就在他腦袋上敲一下。再往前走,有好多人手持蘸了石灰水的刷子,把燒得烏黑的廢墟都刷白了。再往前走,就是一片白銀世界,回頭看也見不到一個死人,一點火燒的痕跡,一滴血。衛公眨了幾下眼,以為見到了幻象,喝了很多酒之後,看見一些幻象也屬正常(沒喝酒有幻像也屬正常),所以我們還是把它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