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時代四部曲係列(套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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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洛陽城裏的事,我們可以這樣來解釋:這座城市出了毛病,起初有毛病的隻是李靖。本來他還不足以構成大害,後來又遇到了紅拂,這種毛病就變得不可收拾。本來安分守己的李二娘居然會跑到菜地裏給他們送飯,足見受到了傳染。任何毛病都會給領導上製造麻煩,故而當領導上的就討厭任何有毛病的人。我還有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也是有毛病的人,從來不怪領導討厭我。除此之外,我還是挺自覺的,除了證證定理,一點出格的事都不敢幹;當了四十多年光棍,從來沒犯色戒。

紅拂第一眼看到李二娘,發現她是一副不尷不尬的表情。與此同時,她自己也有點兒不尷不尬的感覺。但是隻過了不到一秒鍾,那表情就變成了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這時候無數弩箭和石頭正在撞擊門板,李靖退回廟裏來,說道:糟糕,被圍上了。紅拂就慌慌張張地問:他們怎麽找到這兒的?李靖就說:廢話,當然是跟著她來的。這時候李二娘瞳孔馬上大起來,兩隻眼睛都變得像黑玻璃球,皮膚變得像蠟做的,汗全沒了。紅拂結巴著說:怎麽辦?李靖說:出去,看咱倆的造化。他就出去了。紅拂也跟著出去了。後來他們逃掉,而李二娘卻死了。後來紅拂想起這件事,就覺得很痛苦。直到她被吊在半空中時,眼前出現了李二娘那雙黑洞洞的眼睛,心裏還有點慌亂。她心裏想:我真不想見到她!假如兩個女的追一個男的,見了麵就是這樣的。

我是個光棍,這就是說,我在女人眼裏沒有魅力。但這不是說我永遠沒有機會。現在這年頭,不管是學曆史,學哲學,還是學人類學、社會學,假如一點數學知識都沒有,就會遇到困難。假如連計算機也玩不動的話,麻煩就更大了。假如此人是男的,還可以從頭去學。女孩子就非求人不可了。我雖然尚未證出費爾馬定理,應付一般的問題還綽綽有餘。而且我也求得動。這就是說,我也算有了一點實用性,為此應當感謝馮·諾依曼和圖林。這些女孩子一開始並不覺得像我這樣一個頭發白了一半而且瘦幹幹的男人有什麽危險,可很快就會感到我的果斷堅毅。舉例言之,前一段我幫曆史係一個研究生幹活,在計算機房一坐就是一下午。到了晚飯時分,那女孩就說:王老師,我請你吃飯!而我斬釘截鐵地答道:不用!同時眼睛盯著熒光屏。她又說:那我給你打點兒飯?我又簡短地答道:包子。這使她很快就覺得叫我王老師不合適,改稱一個親熱的“哎”字。後來她又提出到我家裏去看看。我想這和我有房子住有一定關係,並不是每個單身男人都有一間房子住的,還有不少人在下鋪上睡,聞上鋪的屁。那女孩不錯,夏天的晚上在校園穿一條白色的運動短褲,露出的腿相當美好。我現在把她的臉都忘了,腿還記得。我已經想好了,當她進到我的小屋裏,就用米蘭·昆德拉小說裏人物的口吻對她說話。那人說的是:“Take off your clothes.”我說起來就簡短得多:“脫!!”當然,這樣講了以後也許會挨一耳光。但是挨嘴巴這種事就怕沒準備,有了準備就不怕。冷不防挨一下,會出腦震**,有了準備頂多就是臉上腫腫罷了。但是我沒有挨嘴巴,我甚至沒有機會說這樣的話。我們回家時小孫在家,她把我的事攪黃了。這個娘們兒從自己房間裏衣冠不整地衝了出來,倒茶倒水,簡直像個有窺春癖的老頭子一樣,但是她出來得太早,因為在這個階段還沒什麽可看的。弄得人家不尷不尬,最後幾乎是逃走了。後來我告訴這個女孩子,那姓孫的不過是我的鄰居,她就不尷不尬地笑著說:其實你和她挺般配。這是怎麽一回事,我始終不大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