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時代四部曲係列(套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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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時光推到我在豆腐廠裏當工人時,廠裏男廁所的南牆原來刷得不白,隔著凝固的灰漿還能看到後麵的磚頭;所以那層灰漿就像吹脹的牛尿脬,刷了桐油的紙,大片的雲母,或者其他在古代被認為是透明的東西。裏麵的磚頭很碎,有紅的,也有青的,粘在灰黃色的灰漿裏,像一幅意義不詳的鑲嵌畫。後來這些東西就再看不見了。因為老有人在牆上畫一個肘部高揚、半坐著的**,又老有人在上麵添上毛紮紮的器官並且添上老魯的名字,然後又老有人用灰漿把她刷掉。這堵牆因此被越塗越白,顯得越來越厚,牆裏麵的磚頭看不到了。牆裏麵的一切也逐漸離我而遠去。這件事在我看來有一點模糊不清的寓意:在一堵牆是半透明的時候,後麵好像有另一個世界,這時候世界好像更大一點。它後來變得不透明了,世界就更狹小了。七四年我看到的廁所裏的牆壁就是這樣的。當時我不是畫家,也沒有學數學。我什麽都沒做過,也沒有任何一種專門的知識。一切一切都和我割破手腕時是一樣的,所以可以說我保留了六歲時的樸實和天真。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觀察世界,算出什麽時候中負彩。而世界的確是在我四周合攏了。這是否說明我很快就會中頭彩?

把時光往後推,我到美國去留學,住在New England,那裏老是下雨,老是飄來酸酸的花香。空氣裏老是有一層薄薄的水氣,好像下雨天隔著汽車雨刷刷過的擋風玻璃往外看。馬路老是黑的、反射汽車的尾燈。才下午四點鍾,高樓上紅色的防撞燈就都亮了,好像全世界都在一閃一閃。空氣好像很稀薄,四周好像很開闊。New England好像是很稀薄的水,北京好像是很厚重的空氣。白天出去上課,打工,晚上回來和老婆幹事,也覺得沒什麽意思。這可能是因為四周都是外鄉人,也可能是因為四周很開闊。我想幹什麽都可以,但是我什麽都不想幹。我總覺得這不是我待的地方,因為我的故事不在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