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她们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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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之芸到了乡下以后,还是被当地的条件给吓了一跳。

其实之芸去的这所学校还是当地的实验小学,算是条件最好的了,可是,习惯了类思良好的教学硬件设备的之芸还是觉得,她简直要不会上课了。

住的地方也十分简陋,是学校后面的一座很旧的小楼的二楼。楼下是杂物间,楼上是一排老师的宿舍,给学校里单身家又远在下面几个村子的老师住的。

校长把之芸领到其中的一间里,之芸一进去就意识到这应该是最好的一间屋子了。居然自带了一间卫生间,洗漱台是水泥的,一望可知是新砌的;没有抽水马桶,但是有一个蹲坑,显然也是刚刚改造过的;蹲坑旁还有一个水龙头。校长是个身材矮壮的男子,长得颇有些老相,看不出年纪来。多日以后之芸才惊讶地知道,原来他只比自己大四岁。

校长略有些羞惭惭地搓着手说:“小魏老师,你看啊,我们这里条件是没有办法跟南京比的,真是委屈了你。这间屋呢,你来之前我们改造了一下,但是还差得很远。这个水龙头,只出冷水的,洗澡的话还要自己烧了热水用盆端进来。不过我已经跟火房打过招呼了,以后,晚上也多烧一桶热水给你留着。你尽管去打来用,叫上几个住校的高年级学生帮你抬就行。”

之芸说:“那怎么行?哪能叫小孩子抬热水,多不安全。我自己能行。”

校长咧开嘴笑了:“乡下孩子哪有那么娇气,在家哪天不抬热水干这干那的。他们能干着呢,有事尽管吩咐他们。”

宿舍有一股阴湿的气味,之芸在校长走后就开了窗透气,乡间的晚风吹进来,混合着草叶与庄稼的清气。从吊窗里望出去,可以看见满天的星星,天空比城里清透许多,巨大的蓝水晶一般。之芸坐在硬而窄的木板**,有一阵子很是茫茫,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的恐慌在心里弥漫。

但是之芸从来也不是一个对月伤怀的性子,她很快地跳下床来着手扫地,四处擦洗,打开行李整理起来。

接下来正巧是周末,之芸去校工那里寻了一些砖头与水泥,自己动手在屋里砌了一个衣橱,还从楼下的杂物间里捡了一个很旧的竹制书架,要来桐油刷了两道,放在阳光里晾干。

有孩子远远地看着她忙碌,那样子想过来帮忙却又不敢。之芸对他们招手,叫他们过来,拿了带来的糖果与果冻分给他们,问他们为什么周末也不回家。

孩子们操着浓重的乡音告诉她,家离得实在远,回去一趟要好久,所以只要咸菜还有,一般一学期他们只回去两三趟。

之芸问谁负责照顾他们的生活,有个领头的大个子黑皮肤的男孩说:“自己会做。”

周一开始,之芸正式上课,她担任了五年级三个班的数学课教学。她发现,那几个孩子正巧在自己的班上。

乡里的孩子,比之城里的学生淳朴得多了,安静得简直让之芸诧异。这是一个规模相当大的中心校,一个班足足坐了六十来个人,可是上起课来却鸦雀无声。学生的座位从讲台前一直排到教室的最后。黑板掉了漆,斑斑驳驳,后面的板报只是一块用厚纸糊成的板,上面贴着孩子们的作业和绘画手工。

之芸在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就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祸。

她把学校里唯一的一台投影仪的灯泡给烧了。

之芸非常惭愧。校长憨憨地笑着摆手:“没事没事,反正也没有人去用,烧了就烧了吧。”

之芸还是趁着休息日跑了趟县城,想自掏腰包给配上,可是跑遍县城大大小小的店铺,大多数人竟然不认得这是做什么用的灯泡。

没有电教设备,之芸开始自制教学用的卡片与教具。孩子们大多没有课外练习册,之芸就找来一卷发了黄的大字报纸,做成一个大大的可翻页的活页本,用油画笔把题目抄上去,供孩子们课后练习。那些住校的孩子也主动地来帮她抄写。之芸还把小组讨论式学习法教给孩子们,大大地提高了他们的学习效率。之芸发现,孩子们的智商并不比城里的孩子差,甚至还更好一些,他们只是没有找到正确的学习方法。一个月下来,孩子们的成绩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提高。

让之芸觉得有些吃力的就是每天要批的那近二百本的练习本,但是很快她发现,交上来的本子,那些计算题都被批改过了,用的是那种城里已不多见的红蓝两色笔的红色一头。

她这才知道,是班干部们主动替她批了一部分作业,之芸只需批一下应用题与思考题就行了。

这里只有教务处有一台旧旧的十八寸电视,校长早就把钥匙交给了之芸,请她任意使用。可是电视也只能收到两三个频道,画面也不清晰,之芸很少看,倒认真地把在城里没有空看的书都看了。

天渐渐地热起来,有一天,有县里的干部送过来一台八成新的电风扇,自我介绍说,是县教育局的,姓刘,是个主任。

刘主任很热情地说,自己的爱人也是南京人,一定要请小魏老师星期天去吃饭。

之芸推却不过,就去了。

一见之下,之芸就发现自己与刘主任的爱人十分投缘,那也是一个快人快语的女子,姓杨。两个人用家乡话聊得不亦乐乎,小杨在县里的一所中学做会计,她自己腌了只鸭子,还说:“咱们南京人,到哪里都忘不了盐水鸭的味道。你尝尝,不如韩复兴的好,但是,鸭子是本地鸭,瘦肉型的,没有喂过饲料。”之芸一尝,居然清香非常。

熟了以后,她对之芸说起当年自己非要嫁小刘,跟着他回到家乡来,家里气得恨不得跟她断绝关系,有了孩子以后,关系马上就缓和了,现在儿子给婆婆带到南京上学去了。她跟之芸约好,暑假一块儿回南京。

之芸问她,有没有后悔过。

小杨笑:“怎么没有?两个人吵嘴的时候,悔得想撞墙,我还跑回过家一次。吵完了,也就想不起来悔了。挺好,乡下空气好,东西新鲜,等过些日子,你来吃我种的茄子,保你吃得不想家!”

渐渐地,之芸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她无意间在小刘夫妇面前提到学校的投影仪,小刘详细地问了型号,没过多久,就送过来三个她买不到的灯泡,还有一大卷写幻灯用的玻璃纸。之芸喜得什么似的,直问他是哪里找来的,据她所知,这种型号早就不生产了呀。

小刘只笑而不答。

接下来,之芸就源源不断地收到各类教学用品,白卡纸、油画笔、胶棒、水彩笔、整摞的各种花样的贴纸、一盒一盒的小橡皮、一包一包的铅笔,还有练习册、补充习题、小说、杂志,和一些零食。加上宁颜与倩茹她们寄过来的各种用品,之芸觉得物质上简直与在南京时没有什么差别。

她的书架早就堆满了,孩子们又给她另做了一个木头的。她开始对孩子们开放她的私人藏书。

再一次接到一整盒的教学幻灯片时,之芸啪地把包裹摔在小刘家的饭桌上:“说吧,到底是谁寄过来的?我不信你每周都跑一趟南京!”

小刘是老实人,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句整话来。

之芸说,你要不说明,我回去把东西都搬过来还你。

小刘才说,有人托他照顾一下魏之芸。

之芸说:“袁胜寒?”

小杨说:“他是我们的老同学。我们一届的,但是不同系,在学生会里混熟的。他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第二天魏之芸就打电话给袁胜寒,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他一通,问他:“是不是想叫我欠你?袁胜寒,我可不吃你这套!”

袁胜寒在那一端只是低低地闷笑,笑得魏之芸没了脾气。

胜寒笑完了说:“哪有什么欠不欠的话,我就想给你寄。之芸,你还好吧?”

之芸说:“我好得很。”突然就意识到话里有一点儿赌气有一点儿撒娇,慢慢地红了脸。

胜寒说:“之芸,替我好好看看乡下的星星,下回有机会,我也下乡支教去。”

胜寒并没有再主动地联络之芸,但是还是不断地寄来东西。

之芸看着宽阔的洒满了初夏蓬勃的阳光的空地,忽然觉得她的生活是这样丰沛,有喜欢的工作,有厚道听话又用功的孩子们,还有,那个她再也得不到的男人,给了她亦兄亦友的温暖与希望。

之芸下乡没多久,方宁颜家那一片就真的拆迁了。

他们要搬家了,方爸爸从研究所借到了一套房子,但是离市区很远,要倒两趟车,要过六七年才能通地铁。

宁颜妈妈实在是不想搬过去,于是向宁颜提出了一个有点儿过头的要求。

宁颜妈妈私下里对女儿说:“哎,能不能叫李立平想想办法,在师大那里帮着借一套房子,筒子楼也无所谓,在走廊烧饭用公共厕所也行。那个地段多好,你知道的,妈实在是习惯了住在市中心,上班买菜逛街就医,一切都很便宜。”

宁颜听了妈妈的要求,愣了半晌,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李立平开口。宁颜觉得,有时候,妈妈比自己更天真,更不了解社会上做人处世的难处。

虽然万般难开口,可是母亲说了几次,再拖下去那脸色可又有得看了,所以宁颜还是对李立平说了。

李立平听了差一点儿没有脱口笑出来。

这老女人,她以为李立平是师大的校长还是书记?可以在师大呼风唤雨横着走道?

李立平觉得唯有不可理喻四字最适合形容她的所作所为。

可李立平有气也不能向宁颜发作,他还是耐心和缓地对宁颜说:“宁颜,你想想,我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拿什么立场向学校提这种要求?别说我们还没有结婚,就是结了婚,你妈妈成了我的岳母大人,这种事也是办不到的。学校里有多少年轻的讲师助教还几个人挤在一间宿舍里,每回有房子空出来,一个一个恨不得打破头来争。宁颜,你帮我在你妈面前好好地做一做解释工作,啊?”

宁颜暗想,唉,解释是五八,不解释是四十。

她想得没错,听到她传过来的话,宁颜妈马上变了脸色,说:“他不是自称很有办法的吗?不是说学校要培养他吗?上一回还说有分房机会,这回可看出来是骗人的了吧?”

方爸爸在一旁说:“你根本就不该提这个要求,不切实际,白叫人为难。大学里弄间房有多难你可能不太了解,他一个外地单身在宁的孩子,资历又浅,怎么可能办得到呢?我们也要通情达理才好。”

最后这句话惹恼了宁颜妈,冲着老公发起火来:“依你说我是不通情达理啰?老方,你也犯不着在女儿面前充好人,将来他们成家立业的,未必就想着你的通情达理了!”

方爸爸马上圆场:“是我说错了,不是什么理不理的事儿,但是李立平有难处也是事实。我说,就搬到我们研究所那里去吧,条件挺好,水电费公家都报一半的,离所里的图书馆和电影院都近,文化生活会丰富得多。还有饭堂,你要没时间做饭我在食堂里打一点儿,很方便的。还有很好的澡堂。”

宁颜妈叹一口气:“千好万好都比不过路近好。人家不是说了吗,宁要城里一张床,不要城外一套房。唉,我这辈子,从来没住那么远过。”

不管宁颜妈妈怎么不愿意,他们还是搬了。

多少年住下来,收拾出的东西足足装了两卡车。

李立平替宁颜把一大箱子暂时用不着的书搬走放进了自己的宿舍里。宁颜妈妈冷哼了一声说:“那管什么用?十担东西他一担也没替我们分担,做做样子罢了。”

说来也是不巧,搬家那天,李立平偏偏出了差,出差前他特地去宁颜家打招呼,客气地说道,是不是可以换一个日子,等他回来再搬。

方爸爸连说不用,找的搬家公司,问题也不大。宁颜妈也笑着说:“用不着,不用客气,我们自己搬就行了。再说是请人算好了日子搬的,也不能随便换。”

等李立平一走,宁颜妈回了自己卧室,摔上门之前对宁颜说:“平时甜嘴蜜舌的说得好听,真正用到他时倒脚底抹油了。我找一个女婿来是顶门立户的,可不是摆在那里好看的,真要好看也罢了,其实又不好看。”

宁颜简直无地自容。

但宁颜还是有快乐的。

搬了新的地方,仿佛会有新的生活。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搬家,第一次坐车上班。爸爸也没有骗她,新家果真与研究所里的图书馆紧挨着,每晚都可以去借书,走不多远还有一个小小的电影院,放的都是新电影。每家每户还装了有线电视,可以收到中国香港与中国台湾的节目。那时候的凤凰卫视还叫作卫视五星站,不多久就改了名。

宁颜一家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两年。宁颜后来与李立平结婚也是从这里出的门。

只是宁颜此时还不知道,这两年会有多长,会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