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协委员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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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大姐房间里,小陆坐在沙发椅上,心不在焉地翻一册《读者》:“大姐,是不是累了啊?”

徐大姐放松地平躺在床,双手叠于胸,闭目养神:“是啊,毕竟老了,精力不如你们充沛了,养养神。”

“也不知道那屋的事进行得顺利不顺利。”

“顺利,咱们下一步就按顺利去做;不顺利,再商议不顺利的决定。随他去。”

“您倒是挺沉得住气。”

“沉不住气又待怎样?我们一无权,二无职,三无尚方宝剑,万不可想象自己神通广大。凡事,能为,则为;不能为,建议别人为。别人也不为,我们就警告不为的严重后果。我们的作用,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别人是谁?”

“当然是有职有权的人。”

“没想到大姐也说这么消极的话。”

徐大姐终于睁开眼,坐了起来,双手揽膝,庄重地说:“不是消极,是明白。

否则,给他们职给他们权干什么?我们既指出问题又解决问题,他们不就无事可做了吗?”

小陆点头,又问:“您看过《列宁在十月》吗?”

“我当年是留苏的,这是应该我问你的话。”

小陆笑了一下,说:“过了半点钟了。”

徐大姐看一眼手表,认真地说:“你应该说,又过了半点钟了。”

小陆起身,走到阳台上,踱来踱去,不断轻轻用卷成一卷的《读者》拍手。

“小陆。”徐大姐小声叫,朝沙发椅翘翘下巴,“坐那儿。”

小陆坐回到沙发椅上,徐大姐兴师问罪道:“我想养养神嘛,你偏跟我说话,搞得我躺不住了,你该当何罪?”

小陆又笑了:“现在可是你主动跟我说话。”

“你看的什么杂志?”

“《读者》。”

“我也喜欢看《读者》。有次我们一些全国政协委员视察甘肃,还到读者杂杂志,是个奇迹。”

“我们搞社会学的,喜欢经常看看文化人士对社会的感受和议论,包括他们的语言表述方式,对我们有启发。”

徐大姐移了移枕头,又靠着枕头舒服地卧下了,接着问:“你正好说到语言了,那我问你,你读省里发来的电传时,为什么那么不高兴啊?又为什么那么不愿听人家庄主席说出‘羽毛’两个字啊?”

“我当然不高兴了,当然不愿听了。我们不是钦差大臣,这我同意。可如果说我们也不是微服私访,那我就想不明白了。调研不就是访吗?再比喻我们是‘羽毛’,那我更找不到感觉了。连感觉都找不到了,那还谈什么参政议政呢?

比如那屋进行的事,要是我们有特权,还用和郑秀娥的丈夫谈这么长时间吗?

那不叫他怎么,他就得怎么呀?比如那个什么‘矿物研究所’ 的真相,要是我们有特权,让张警官把警灯往咱们的车顶上一放,直接开去,我就不信明摆着的问题,不能查得对方一身冷汗。”

“说完了?”

“你不问,我不说,好歹我也是位省政协委员。该懂事儿,我懂事儿。情绪归情绪。”

“小陆,你当政协委员多久了?”

“反正比李一泓当的时间长。”

“长几年?”

“长三个月。”

徐大姐笑了:“那也还是新委员,参加过新委员学习班了吗?”

“本来下一期轮到我,临时又通知我,让我参加咱们这个调研组。”

“既然你说完了,那我也说说啊。吴主席叮嘱我们连微服私访的想法都不要有,我觉得是语重心长的。在古代,微服是相对官服而言的嘛。我们不是官员,当然就没有官服可脱。不管我们穿什么,都是微服。既不是官,又无特权,你就觉得找不到感觉了。我当了两届全国政协委员,某些时候,某种情况之下,也希望有点儿特权。有特权的感觉就是好嘛。小陆,现在要是可以给咱们一种特权,你希望要哪一种呢?”

“这……我没想过。应该视情况而言,有时候这种,有时候那种,倒也不必确定。”

“倒也不必确定,似乎你的要求还不高。那么,有时候我们要求有中纪委办案组的那一种特权,有时候我们要求有公检法的那一种特权,有时候我们要求有党政官员对下级的那一种拍板定夺的特权,都得满足我们吗?”

小陆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小陆微微低下头,沉默了。

“依我看来,一个国家,有特权的人应该越少越好,应该少到不能再少才好。对于不得不赋予某种特权的人,其特权限制应该越具体越好,越明确越好,越大越好。这是我的一种社会学观点。我们想传达什么信息的时候,一般总是有渠道的。我们想反映什么问题的时候,一般总是被认真对待的。我们想提什么批评建议的时候,一般总是有回复的。与老百姓相比,我们已经很特殊了呀。”

小陆笑了。

“你笑什么?”徐大姐问。

“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

“那要看什么问题,什么意见,什么批评。对的,不一定是很快就能改的。

明明很快就能改的,又不一定是看法统一的。那怎么办?就不说了?不提了?

白说也得说,该提还得提,为的是加深印象,有条件改的时候赶紧改。我的体会是,从大处看,改革开放几十年来,我们政协什么都没白说。三农问题我们全国政协说了许多年了,现在中央政府有一定能力做了,不是就一项项开始做了吗?低保医保问题、饮食安全问题、教育乱收费问题、教育资源公平问题、环保问题、经济适用房问题,举凡与老百姓权益和福祉相关的事,哪一方面我们政协没说过呢?往往是,去年说,今年说,明年还说,年年说。我觉得我们大多数话没白说啊!我们政协的、人大的许多共识,不是正逐步变成这个国家的理念吗?我们政协不说,人大不说,‘共享改革发展成果’ 这几个字,会白纸黑字写在温家宝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比喻我们是羽毛怎么了?我觉得这个比喻挺好啊!单独的你、我、李一泓,我们又究竟能为老百姓做多少好事、实事?究竟又能对这个国家的进步和发展起多大作用?但正是我们这样的一片又一片羽毛,组成了政协这一只国家的翅膀。如果不重视我们,省委书记刘思毅同志,会连夜向我们三个无职无权的人传达指示?”

有人敲门,小陆起身去开门,张铭拎着两袋东西走进来。

“我保养车去了,捎带买些水果。已经洗过了,也没水果刀,带皮吃吧。”

张铭从袋里拿出苹果递给徐大姐和小陆,自己也掏出一个。

小陆咬了一口:“嗯,很甜。”

张铭问:“你们在谈事儿吧?”

“徐大姐在批评教育我。”

“瞎说。我们在闲聊。”

“组长呢?”

小陆说:“在他房间里,和郑秀娥的丈夫谈话。”

开,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将空瓶子扔入垃圾桶,说:“我房间里的冷水热水都喝光了,真想揍那浑小子一顿。”他也从袋里拿起一只苹果,往徐大姐床边一坐,吭哧咬了一大口。

徐大姐三人都默默看他,他却只顾吃苹果。

小陆忍不住了:“嗨,你这家伙,结果如何?说话呀。”

李一泓仍不开口,将一只苹果吃完,又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传出哗哗的撒尿声,徐大姐说:“咱们就当都没听见吧。”

李一泓带着毛巾走出卫生间,擦擦手,又想拿起一只苹果。小陆将他的手打开,将装苹果的袋子拎到一边,生气地说:“还吃起来没完了你。”

李一泓指指嗓子:“我口干舌燥。”

徐大姐坐了起来:“难在什么地方?”

“我们一遍遍告诉他,他老婆并没有疯,他就是不相信。后来我们才猜到,他是不愿相信。”

“不愿相信?为什么?”徐大姐想不明白。

“他觉得,只要他老婆乖乖待在家里,再也不四处去告状,给他找麻烦,他就每月不用上班都有两千多的工资拿着,不管他老婆真疯还是假疯,那挺好。

他怕如果他自己也不承认他老婆有精神病了,每月就没有两千多元的工资白拿了。亏他还说他很爱他老婆,居然有这样的丈夫,你们说他多浑。”

徐大姐穿上鞋说:“那我接着劝他去。”

“不用了。现在他表示愿意把他老婆接回家,不拴着不绑着,当正常人好好对待了。”

“大姐你看他,兜这么大圈子,气死我了。”小陆拿起枕头就打。

李一泓边挡边躲,大叫:“那是因为我扇了他一耳光。”小陆这才不打了。

徐大姐批评他:“粗暴。”

“但是奏效。一耳光扇过,他又好像一下子什么道理都明白了。庄主席和肖副院长先回医院去通知郑秀娥了。他正在我房间里洗澡,还要求我们都得陪他去医院,说如果他自己去,怕他老婆不原谅他。”

徐大姐说:“那咱们别耽误时间了,都去。”

李一泓对张铭说:“小张,麻烦你去给他买一套衣服,包括鞋袜。我想,应该让他干净利索地去见郑秀娥。”

王全贵站在病房门外怯怯地问:“秀娥她……她肯定不会恨我吗?”

张铭为他正了正领带,李一泓则说:“那就全看你的表现了。”

徐大姐指点他:“你要是真忏悔,那你就要把你的忏悔说出来。”

我们教你说的那些话。”

王全贵接过花束,还是缺乏直面妻子的勇气,本能地往后退。

“别往后缩,这是你和你老婆之间的事,你得打头。” 李一泓拦住王全贵,拉开了门,将他扯过来推了进去。

郑秀娥背对着门站在窗前,虽然穿着病员服和拖鞋,她的背影看去仍显得挺苗条。听到门的响动,她缓缓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丈夫。

不仅王全贵,连李一泓他们也出乎意料地呆住了———此时的郑秀娥与此前的疯女人判若两人,变成了一个俊气的小媳妇。她的面色还是有些苍白,嘴唇却分明涂了淡淡的唇膏。而头发,天生的就是那么的黑,贴颊两缕,显然还卷过,微微弯曲并且对称,括弧似的括着她的脸。右鬓那儿,还插着一朵小红花。

在病员服的里边,她穿的是一件高领的红色线衣。她脚上穿的也不是病房里的拖鞋,而是一双好看的绣花拖鞋。那一脸的哀婉,更是令人顿生怜花惜玉之心。

王全贵看得呆了,一捧花脱手落地,小陆立刻替他捡起,塞到他手里。

几人不禁你看我,我看他,最后都将目光落在王全贵身上,而王全贵却目瞪口呆地看着秀娥。

李一泓干咳了一声,说:“郑秀娥,你丈夫看你来了。”

郑秀娥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徐大姐暗中捅了王全贵一下,悄语道:“说话呀。”

王全贵结结巴巴地说:“秀娥,我……我看你来了。”

郑秀娥却缓缓又朝窗子转过身去。王全贵不知如何是好了,求助地看着李一泓他们。

李一泓恨铁不成钢地说:“别看我们,也不能什么都教你。”

小陆一推他:“笨蛋,快上前去认错。”

张铭对王全贵附耳道:“先说,我错了;再说,我恨我自己;第三句说,原谅我吧……”将王全贵推向前去。

王全贵一边接近郑秀娥,一边说:“你怎么还住上单间了?这一天得花多少钱啊。”

郑秀娥终于又转过了身,问:“花是你买的?”

“对对对,我挑了半天才拼成这么一大捧……老婆,献给你的。”

小陆在他背后小声嘀咕:“这王八蛋,倒蛮会撒谎的!”

郑秀娥接过花,低头闻了一下。王全贵色眯眯地看着秀娥说:“秀娥,你……你今天,真好看。”

郑秀娥问他:“你还愿和我做夫妻吗?”

“你看,你这不是说的疯话嘛。啊不对不对,我这狗嘴。我说错了,说错李一泓朝几个人摇头:“我可没教他这一套。”

徐大姐也说:“也不是我教的。”

郑秀娥嗔道:“行了,你也不是第一次说我说的话是疯话。”

“那、那不是以前嘛。我当然还愿意和你做夫妻啦。要不,我不早和你离了呀?”王全贵讨好地说,“那天没抓到,不对不对,我又说错了。那天没找到你,我可担心死了,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梦见你,生怕你遇上个三长两短的。一听说你在医院里,我一颗悬着的心才踏实下来。他们又告诉我你并没有疯,我那个惊喜呀。看见你这么正常,又这么……这么美丽,那个,动人,我真高兴。我心花怒放,那个放呀,就像你手里这一大捧花儿。”

“这么说,你是信了?”

“信,信!我当然信!我这么俊气的一个老婆,怎么看也不是疯子呀。”

郑秀娥转过身,嘤嘤哭了。

王全贵忙哄道:“秀娥,秀娥,高兴的事儿,你哭什么嘛。” 他想转到他老婆对面去,她却每一次都背对着他。

李一泓生气地说:“这小子,怎么唆了半天,就是不说一句认错的话?真替他着急。”

张铭一副释然的表情:“现在我理解,你为什么扇他嘴巴子了。”

王全贵终于逮着个机会和秀娥面对面了,他抓住她双肩,说:“秀娥,你看看我的眼睛。我满眼珠子都是对你的爱呀。”

郑秀娥哭着说:“你捋起我袖子,看看我的手腕。”

王全贵捋起了她的袖子———她的手腕上有着一道道伤痕,他脸上终于有了内疚的表情。

“你再捋起我的裤腿儿,看看我的脚腕。”

王全贵弯了弯腰,伸了伸手,却没那么做。

“不敢看了?”

“秀娥,我……我……我错了……”

李一泓大喘气地说:“我的天,刚说出第一句。”

郑秀娥用花束抽打王全贵的头:“你刚知道错呀你。”

“我……我恨我自己。”

郑秀娥继续用花束打他的头,王全贵跪下了,哭了———真的哭了,边哭边说:“秀娥呀,打我吧,打我吧,原谅我吧。”

郑秀娥终于不打了,将花束扔了。王全贵抱住她的双腿,仰脸哀求道:“老婆,我不是人。我该死。可我……我也是被骗了呀。你别舍不得打,打吧打吧!

你打,我心里好受点儿。”从地上胡乱捡起花枝,硬往郑秀娥手里塞。

张铭松了口气:“教他的三句都说了,齐活儿。”

小陆一撇嘴:“这家伙,还会这一招。”

李一泓点头:“别说,这一招顶事儿。” 还是徐大姐善解人意:“咱们也别待在这儿傻看了呀。”

李一泓下命令道:“撤。”

四人从病房里“撤”出来,站在走廊上,有的仰脸,有的低头,有的望窗外,有的背靠窗台,各个若有所思。

病房里哭声渐止,归于平静。

庄主席和肖副院长匆匆走来,庄主席问:“情况怎么样?”

李一泓说:“良好。”

肖副院长问:“郑秀娥,她不过分吧?”

张铭说:“就打了那么几下就住手了,够宽宏大量的了。”

小陆点悟张铭:“肖副院长问的是,造型设计。”

徐大姐笑着说:“很好,很好,完全变了一个人,肯定对她丈夫的视觉有很大的冲击力。”

李一泓摇头晃脑地点评道:“不仅是视觉冲击,还有心理冲击。我想心理冲击应该更强烈一些。”

肖副院长谦虚地说:“我正是那么追求的。要的就是令她丈夫意想不到、刮目相看的效果。可又缺乏专业经验,心里总怕过了,不符合病房这种特定的环境。要是脸上再扑点儿红粉就好了。”

小陆扑哧一声笑了:“我怎么觉得我们不像是几位政协委员,倒像是一个戏剧班子了。”指着几个人说:“肖副院长你是化妆师,张警官你是服装员,咱们组长是导演,徐大姐是艺术顾问,我自己是场记,庄主席是协助单位的全权代表。”

大家互相看看,就都笑了。

庄主席好奇心不小,走到门前踮起脚从门上方的小窗往病房里偷窥,然后向大家招招手,众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依次从小窗往病房里看。轮到身材娇小的小陆时,她踮起脚还是看不到,张铭将她抱了起来往里瞅。

病房里,郑秀娥已坐在病**,她丈夫仍跪着,像个孩子似的,脸偎在她胸口。而她的双手,轻轻搂着他的头……他们如同变成了雕塑,一动不动。

李一泓感到莫名其妙:“这我就搞不懂了,到底谁更应该安抚谁呀?”

庄主席说:“其实都是受害者,互相安抚呗。”

徐大姐对小陆说:“小陆,别总让人家张警官抱着了,看一眼就可以了,啊?”

更理想了。”

李一泓拍拍小陆的肩,打趣道:“是不是想赖着让人家张警官多抱你一会儿啊?”

张铭一下子松了手,不好意思地走到一旁。

小陆双脚一落地,转身便踢李一泓:“讨厌,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看,你说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没有没有,我经得起别人开玩笑。”

李一泓指着小陆说:“是你自己不好意思了吧?”

小陆就又踢他,徐大姐“嘘”了一声,指指病房,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徐大姐对庄主席说:“你看他俩,高兴起来就成小孩儿了,你别见笑啊。”

庄主席笑了:“哪儿能呢。你们这个调研组,老中青三代结合,关系多融洽啊。高兴了就闹一闹,要不整天不苟言笑的,累。”

“闹也得分场合。这就不是逗乐开心的场合。我这个老的,有责任时时刻刻提醒他俩一下。”

庄主席赶紧往回找补自己的话:“那是那是,徐大姐说得对。”

小陆瞪了李一泓一眼,李一泓不好意思起来,直摸后脖颈。

肖副院长说:“先别管他们夫妻俩了,都到我们会议室去坐一会儿?”

徐大姐点头,众人一起往会议室走去。

小陆边走边说:“以前怎么也没想到,政协委员还管这种事儿。现在我可是找到了一点儿感觉,像妇女干部,像居委会主任,像法院的庭外调解员。”

李一泓说:“那怎么办啊,摊上了,不能不管了呀。我还管过邻里纠纷呢。”

一名年轻的女护士匆匆走来,向肖副院长报告:“副院长,门口聚了很多人,说是替王全贵来要老婆的。”

“果然不出所料。”庄主席一边说一边走。

李一泓却站住了,猛转身往回走去。

王全贵已拥抱着郑秀娥站在病房的窗前:“秀娥,我真恨他们。他们把我骗得好惨,把你害得好苦。”

“也不全怪你,我不该他们说我疯,我就干脆装疯,搞得你也真假难辨。”

“秀娥……”

郑秀娥仰起了脸。

“以后,我会像咱们刚结婚的时候那么爱你。” 王全贵俯下头欲吻妻子。病房门嘭的一声开了,李一泓一脸严肃地瞪着王全贵走了进来。

王全贵和郑秀娥赶紧分开,王全贵不安地往后退,郑秀娥闪身护在王全贵身前。

郑秀娥默默闪开了。

“王全贵,现在你回答我,你老婆疯没疯?”

王全贵摇头。

“别摇头,我要听到你的话!”

王全贵蚊子般地说:“没疯。”

“大点声。”

“没疯。”王全贵的声音还是不大。

李一泓不满地说:“你没吃饭啊?”

王全贵突然大喊:“没疯!”

“你真爱你老婆还是假爱你老婆?”

“真!”王全贵大喊。

“真什么?”

“真爱!真爱!我真爱我老婆!真爱我老婆!” 王全贵喊罢,也瞪着李一泓,不甘示弱地说,“你想找我们麻烦?”

李一泓满意地说:“这才像个男人的样子。我不会找你任何麻烦,我们都是真心实意爱护你们的人,但是有人又想找你们的麻烦。”顿了顿又说,“全贵啊,我说兄弟,我们爱护你,那就是爱护弱势的人,就是伸张正义。现在,连党中央国务院,那都是爱护弱势群体,提倡社会正义的。”

王全贵与郑秀娥对视一眼,困惑地说:“明白,明白,这我明白。李委员,是不是改天,您再好好教育我?您看这会儿,也不是个地方也不是个时候是不是?”

“我并不打算教育你,我也没有那种喜欢教育人的毛病。” 李一泓将一只手拍在王全贵肩上,“可是现在,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要是真爱你老婆,那么就应该由你亲自、当众给你老婆正名!”

“我……我还是有点儿不明白。”

“医院门前来了不少人,都是你们那个什么所的。以你老婆的事儿作为借口,硬要往医院里冲。”

“你……你想让我出面去摆平他们?”

“不错。我是这么个意思。这种时候,你必须出面。”

王全贵反而坐在床沿儿了,嘟哝道:“我、我得考虑考虑。”

“你!你小子怎么又不像个男人了。”李一泓急得跺了下脚,原地转了一圈。

“如果,我帮你们解围……”

李一泓恼怒地说:“放屁。我们帮谁?”

“你别急嘛。政协委员骂人多不带劲啊。我的意思是……这事儿,咱们不是李一泓也坐在床边了,满怀希望地说:“还有得协商?”

王全贵正了正领带,充满义气地说:“我跟你们,那谁跟谁?咱们那是一种什么关系?当然有得协商。”

郑秀娥也跺了下脚:“你有什么主意,赶快说出来嘛。你看人家李委员都急出汗了。”

李一泓脸上果然淌下汗来了,恳求地说:“对对对,快说。”

王全贵不慌不忙地说:“我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一身衣服,你们打算怎么说?”

李一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耍我是不是?你扯你那身衣服干什么?”

郑秀娥急了:“王全贵!你要是敢耍李委员,我非跟你离了不可。”

“你住嘴。两个男人协商正经事儿呢,你老娘儿们别乱插言。”

王全贵又对李一泓说, “李委员,咱们直来直去吧。我这一身,样子是样子,料子是料子,牌子是牌子,我合计了一下,便宜不了。我来探望我老婆,穿什么我老婆她也不会挑我的理。是你们自作主张替我买的,不是我求你们替我买的。我意思是———一会儿我出面摆平他们,但这身衣服,你们就白送我拉倒吧,不许过后再跟我要钱。”

“就这事儿?”

“就这事儿。”

李一泓猛地站起,拽着王全贵便往外走,王全贵大喊:“哎哎哎,不兴强迫啊,你还没给答复呢。”

李一泓扭头扔给他一句话:“不止你穿那身,还要再给你买一身,只要你一会儿表现得像个男人。”

望着二人出了病房,郑秀娥嘟哝:“摊上这么个男人,真是丢死人了。” 想了想,她也跑了出去。

县医院门前台阶聚集了十几名“矿物研究所” 的人,为首的又是那个带领人抓过郑秀娥的“T恤衫”。

“把郑秀娥交出来。”

“你们凭什么关押别人老婆。”

“今天不交人就不行。”

庄主席、肖副院长、徐大姐、小陆和张铭一字排开站在台阶上,防范着对方冲入。

庄主席提醒:“都沉住气,谁也不要冲动,绝不要给对方胡闹的借口。”

肖副院长问:“要不要通知县公安局?”

徐大姐说:“张铭,你别暴露身份啊,免得激化矛盾。”

张铭点头答道:“明白。”

围观的人渐多,几辆被堵住去路的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庄主席严肃地说:“郑秀娥是在我们县政协的关怀之下住院的,谁要是说她被关押了,那就是造谣。造谣而且聚众闹事,是要负后果责任的。”

“T恤衫” 目空一切地踏上了台阶:“你是哪个庙的?我们为什么要信你的话?”

庄主席大声说:“我是县政协主席。”

“嚯,嚯,好大的招牌。一个县嘛,也好意思把主席两个字说出口。什么级?你站得再高,不就是一个处级吗?”

“如果你觉得我还不够级别跟你说话,那么我们当中还有一位全国政协委员。”

“哪位啊?请站出来结识结识吧。”

徐大姐不动声色地说:“我。咱们结识过了。郑秀娥是王全贵的妻子,你却带着些人冲击医院,你想要干什么啊?”

“老太太,先别管我想要干什么,我才不信中国那么大地方,一位全国政协委员会跑到这犄角旮旯的小县城来。游山玩水也不该往这儿游哇。”

“T恤衫”转身问他带来的人,“你们说是不是啊?”

他带来的人哄然大笑。

“老太太,既然你当众说你是全国政协委员,那么请亮出证件来吧。亮不出来,你就是一个冒充的。”

小陆冷声说:“你不配看。”

“小陆,别这么说话。”徐大姐盯着“T恤衫”, “你很有心机,看出了我没带在身上,所以刁难我是不是?而我只能这么回答你,我这会儿确实没带在身上。如果带在身上了,一定请你看。我们政协委员是有责任替老百姓说话的人,所以我们从来不怕让老百姓知道我们的身份。”

徐大姐说时,“T恤衫”直劲挑衅地往前凑。张铭上前护住徐大姐,低声然而严厉地警告:“别再往前凑,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他,他就是一名公安。” “T恤衫”转身问自己带来的人, “你们都见过他亮警官证是不是?还见过他们车上放警灯是不是?”

然而那些人的心理起了变化,都不再叫嚷了,静默了,仿佛也变成了观看者。

小陆得意地说:“大姐,你的话对他们起作用了。”

“T恤衫”回头不满地冲他手下的人喊:“问你们话呢,都他妈哑巴啦?”

贵的老婆,又不是咱们大家伙的老婆,咱们跑这儿起的什么哄啊。”

“T血衫”恼羞成怒:“你他妈给我闭嘴。不想再干了呀?”

肖副院长说:“要不这样行不行,你们推举一个人跟我进去,看一看郑秀娥是在接受治疗,还是被关押着。”

“少来这套!” “T恤衫”一招手, “都跟我来。谁不跟着,回去开了谁。见着郑秀娥,别管三七二十一……”

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把我老婆怎么样啊?”

徐大姐他们闻声朝两旁闪开,王全贵搂着郑秀娥的肩出现在最高一级台阶上。

“T恤衫”一个劲儿眨巴眼睛,张口结舌。他带来的人也都一个个看傻了,呆若木鸡。

李一泓闪到一旁。

“T恤衫”从愣神状态缓过来了,讪笑道:“王全贵,全贵呀,你看你,这事儿办的。你来这儿,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呢?”

“打招呼?跟谁打招呼?”

“当然是……”

“当然是跟你?”

“不止我,还有,所长,你不打招呼太不对了吧?”

“我来这儿找我自己的老婆,犯得着跟你们打个招呼吗?”

“你这话就太忘恩负义了。每次你老婆的疯病一犯,不都是我带伙人帮你抓回来的嘛。”

“呸!你老婆才是疯子呢。你们全家都是疯子。你们那几个坏人不得好死!

天打五雷轰!我好端端的老婆,你们造谣她疯了。还从医院开出假诊断书骗我!

还到处贴告示,让许多人都相信我老婆疯了。你捎话回去,老子不在你们那地方干了。”

“你!你你你……每月给你开两千多元钱,还不让你干活……”

王全贵打断他的话:“那是因为你们心里有鬼!”

“你血口喷人!诽谤!你得退钱!”

王全贵踏下了一级台阶:“退钱?老子一分钱都不退!你捎话回去,我还要告那个王八蛋所长。是他指使你这种坏人,出歪主意迫害我老婆。到时候你也逃不了干系。”

“T恤衫”退下了一级台阶,王全贵跟着也踏下了一级台阶:“他就是皇亲国戚,就是一跺脚地动山摇的人,我也非告他不可!”

“好小子,叫板!捋老虎须是不是?咱们先回去。” “T恤衫” 一转身,愣住庄主席这时也踏下了台阶,走到他跟前,不愠不火地说:“我也麻烦你捎个话给你们所长,明天或者后天,我将带着几位政协委员到你们那儿去视察。”

“我们那儿……我们那儿一向谢绝参观。”

“我没说参观,我明明说的是视察。”

“T恤衫”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庄主席又补充说:“这是经过省政协批准的一次视察。”

“T恤衫”终于明智地说:“明白明白,请放心请放心。”

王全贵却亢奋地逐一大声问李一泓他们:“哎,我够不够男人?你们说我够不够男人?”

没人理他,王全贵颇觉兴味索然,讨个没趣,又搭讪地问他老婆:“秀娥,他们不说你说。总得有人给我个公正的评价嘛。”

“评你奶奶个头。”郑秀娥一扭身跑回去了。

王全贵愣了一下,嘟哝道:“这年头,连从自己老婆那儿也难得一句公正话了———奶奶个头?为什么不说爷爷个头?”

县医院会议室。

徐大姐说:“几次占用你们会议室了,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肖副院长笑着说:“大姐别客气,会议室嘛,就是开会的地方啊。”

桌上已摆着烟灰缸了,李一泓掏出烟来,惭愧地说:“庄主席,你有什么好法子能让人戒烟吗?”

“已经成习惯了,就别戒了,每天给自己规定个限量就行了。”

庄主席又耳语道,“一个人吸,不好意思是吧?”

李一泓笑了:“有点儿。”

“我偶尔也吸一支,我陪你。”

李一泓赶紧递烟,并按着打火机,心怀敬意地为庄主席点着烟。

小陆对张铭悄语:“他俩都吸了,你想吸,也吸吧。”

“有女士在身旁,我不吸。”

“我不嫌烟味儿,以前我丈夫也吸烟。”

“你丈夫也是位博士吧?”

小陆淡淡地说:“嗯,学法律的。但我们离了。”

张铭不禁诧异地转脸看她,小陆又耳语道:“现在我看上咱们组长了,他那张脸挺有味儿的,是吧?”说完,望着李一泓一笑。

张铭的目光也不禁投向李一泓———李一泓在低头看自己的记事本,侧面确实很酷。

委员,还有我们县政协的委员,都聚在一起了,这样的时候不多啊。”

“是啊,所以这会儿心里暖烘烘的。”

“大姐,向你作检讨。刚才也没征求你们的意见,我就把要到他们那儿去的事给说了。领头的那个人太嚣张了,我想煞煞他的蛮横。忍了几忍,一时没忍住。”

“你那么对他来两句,很有必要,我支持。反正咱们总是要去的嘛。一泓啊,你看咱们是明天呢,还是后天呢?”

李一泓吸了口烟:“听听大家的想法吧。”

小陆提议:“干脆明天上午就去吧。早去,早摸清情况。”

李一泓点点头:“那就这么定了。今天下午,咱们休息。”

散了会,小陆和张铭逛商场去了,张铭要买一只花书包。

“比省城便宜七八元钱,我不能空手回去,我女儿该换书包了。” 张铭左挑右拣。

“女儿上学了?”

“都六年级了,明年就是中学生了。”

“瞎说。就你,会有那么大的女儿?”

“事实上就是有嘛。”张铭又对营业员说,“那个花色更好看,就买那个吧。”

小陆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呆呆地看着张铭。

买完书包,小陆拉着张铭到露天茶棚喝茶。

“我以为,你还没结婚呢。”小陆涩涩地说。

“我是没结婚啊。”

“那你怎么会有女儿呢?”

“我女儿,她的生母,目前仍在监狱里服刑。那女人由于长期受丈夫虐待,把她丈夫给杀了。那个案子是我们省厅一位老警员破的。那女人入狱前,请求我们那位老警员替她去找到女儿,并且替她抚养成人。我们那位老警员居然答应了,我想这也是出于对那母亲的同情。我们公安干警有时对某些罪犯的心理是很矛盾的。我们也是人,不是司法机器的部件,能引起别人同情的,当然也会引起我们的同情。可当时那女人已经把孩子送人了,还是由第三方转送的,找起来那个难,比冉·阿让找柯赛特还难。同事们都帮着找,真找到了。”

一对少女走来,其中一个手持二胡,怯怯地问:“点歌吗?”

小陆摇头,少女们离去,转向别的茶客去了。

张铭望着这对少女,忧郁地说:“如果找不到,不知我女儿的人生将会怎样。”

“我们那位老警员,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后来同事们就轮流抚养。那一年我刚参加工作,主动争取了一次抚养机会。我父母那一年还在世,二老可喜欢那孩子了。结果,就舍不得再让别的同事们领走了。这种事,你能理解吗?”

“能。”小陆不由握了张铭的手一下,低声问,“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欣然。”

小陆用手指在桌上写出“欣然”两个字,问:“这两个字?”

张铭点头:“我父亲给起的,随我的姓了。”

“那你一离开家,谁照顾她?”

“让她住我姐家。我这一代,就我们姐弟两个。我姐姐也喜欢她。我女儿可懂事儿了。”他习惯地摸了一下衣兜。

“想吸烟了吧?”

“不能在女士对面吸烟。”

“你可真见外。”

“不是见外,是尊敬。”

“我就这么值得你尊敬?”

“对。”

“因为我是政协委员?”

“有这一种原因。”

“还因为我是博士?”

“也是原因之一。”

“那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张铭定定地望了她片刻,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摇摇头:“不告诉你。哎,你这不成了审问我了嘛!”

小陆也笑了:“不告诉拉倒。问你点隐私啊,你张大哥可别介意———你多大了?”

“这算哪门子隐私。三十二。”

小陆瞪大了眼睛:“我靠。”

张铭因为她说粗口,也瞪大了眼睛。

“闹半天你比我还小三岁。我一路口口声声叫你大哥,叫得那个嘴甜劲儿的,我亏死了。”

“都因为我长得老呗。”

“我可没说你长得老。你小伙子很帅,警服一穿肯定更帅。我是觉得,你……给人的感觉太成熟了。尤其,会给我们女人那么一种印象。”

“别听他们的,再成熟就‘漏’了!你的成熟恰到好处,是我们女人都挺喜欢的那一种。”

张铭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小陆目光温暖地看着他,他一抬头,小陆也不好意思了,低下头去,掩饰地呷了一口茶。

二人缓缓走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张铭轻声说:“不管到了大城市小城市,我都喜欢寻找这样的小街小巷走走。”

“我也是。再问你个冒昧的问题啊,你有对象吗?”

“处过两个,都没成。搞得我对自己也缺少信心了。”

“别。那是她们没眼光。说来听听,想找什么样的?”

“一般人呗,能踏踏实实稳稳重重和我居家过日子的就行。”

“别含糊其辞的,说说形象要求。”

张铭站住了,打量着小陆:“你也想给我介绍对象了?真荣幸。像你这样的我就心满意足了,但可千万别给我介绍一位女博士啊。”

“女博士怎么了?”

“压抑。别人给我介绍的第二个对象,硕士还没毕业呢,就总是批评我没文化了。我怎么就没文化了?我也是警官大学毕业。还没处热乎呢,就开始催着我帮她把户口落在省城。”

小陆脱口而出:“我可不存在户口问题!”

张铭不由一愣,小陆害羞了:“开玩笑,开玩笑。”

张铭也憨憨地笑了:“你一害羞,再一笑,挺好看。和你这一位政协委员在—起,我不觉得拘束。”

两个人信步走到了古玩街,小陆挑选了一枚玉石烟嘴,等她付完钱,一转身,不见了张铭。

“张铭大哥!张铭大哥!”小陆叫了两声不叫了,她记起了自己的话,“闹半天你比我还小三岁。”看着手中烟嘴,发起呆来。

张铭来到她身旁,调侃道:“听到你又喊大哥了,我能把你丢了吗?”

“美得你。看,我给你买了个玉石烟嘴儿。”

张铭接过去,看看,说:“喜欢。”就要往嘴上叼。

“别!不卫生。先揣兜里,回宾馆好好洗洗再用。”

张铭将烟嘴揣了,说:“我也给你买了一只玉手镯。管它真玉假玉,戴着不凉快嘛。”

小陆却不接,伸出一只手,意思是让张铭给她戴上,张铭毫不犹豫地就给她戴上了。

原本阴沉的天终于耐不住了寂寞,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把张铭和小陆“陆委员,你那话真的假的?”

“哪句话?”小陆期待地看着张铭,想起了自己那句, “我可不存在户口问题。”

“就是你说的,你喜欢上了咱们李委员。”

小陆失望了,甚至有些生气地说:“当然是玩笑话啦。你连玩笑话也听不出来呀?”

张铭却一厢情愿地陷于“老大哥” 的责任感中难以自拔,用手掌接着檐滴雨珠,爱情专家似的说:“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起初不肯说出口,一旦暴露了心思又狡辩,说是开玩笑———不少女士在爱情方面都有这个心理过程,这在心理学现象上叫‘自我抵抗规律’,对爱和对死一样,我们大多数人都受此规律困扰,女人尤其如此。我相信是博士是政协委员的女人也不例外。‘张铭大哥’ 那也不能被白叫,做大哥要有做大哥的样子。所以呢,我决定做你和咱们李委员之间的红娘,有机会我替你试探试探他,调研成果和爱情成果那也可以是兼收并取的嘛……”

他一扭头,小陆却已独自离开,行在细雨远处了。

张铭愣了愣,跑步追上去,小陆自顾自地走,不理会他,他只好倒退着走在小陆身旁解释。在经过一处卖伞的摊床时,张铭很快地买了一把伞,又追上小陆,依旧倒退着走,却把伞撑在小陆的头上。

小陆赌气地将他推开,张铭韧劲十足地再次靠上来,小陆又将他推开……如是者三,小陆才罢了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