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满仓背着喷雾器,提上装有诱抗素和赤霉素制剂的袋子,拄起拐杖出门,趁天晴为葡萄着色保果喷点生物制剂。
余翠娥让他放下喷雾器,说:“别去田里了,你这拄着拐杖,田里土又软,走不了的。”
金满仓眯起眼睛看了看初升的太阳,说:“难得的晴天,得把园子打理一下,免得落果,着色又不均匀,到时,结了等于没结。再说,人家赵主任那么大的干部老远来看我,还送了五百块钱人情,这人情比天大,咱一个农民,有什么资格收受市领导的人情?把咱们当人,咱们自己不努力,就对不住人家……”
余翠娥说:“我去干就行了。”
金满仓说:“不是你干不干,我也没说你不干,这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我慢慢来干……”
余翠娥说:“我是一般人,你是二般人啰。”
金满仓说:“我的葡萄只听我的,我一去,葡萄就好。”
到了园子,金满仓放下拐杖,在旁边水沟里兑水。他咬牙背上满满的喷雾器,不小心伤脚落地,一阵锥心疼痛。他拿上拐,拄起,半天才将身子平衡,终于站住了,进入葡萄架下的沟垄,扶着水泥立柱,慢慢打药。
沟垄松软,拐杖深**进去,人总是不稳。他揩着汗,手抓着水泥立柱,看着在阳光下果实累累的葡萄,再鼓起劲来打药。
陡然园子里一阵蹿动,金满仓以为是鸟,再看,一头尖嘴黑猪进了葡萄地,在里面乱跑。好像是头野猪,后面竟然有个人,再一看,是白水彩。
白水彩“啰啰啰”地唤猪,猪急吼吼的,金满仓喊:“水彩!猪跑出来了?”
白水彩说:“哟,满仓,得罪,得罪!我家猪这德性,把你园子弄乱了!”
金满仓说:“啥猪呀,跑得这么欢!”
白水彩说:“二代野猪,跑跑猪,多高的圈都能蹦出来,唉!这害人的许得坤,刚买来的,就想跑,满仓,你能帮我捉下猪么?”
原来,许会计想填上村里钱款的窟窿,又找卖猪崽的赊了几头二代杂交野猪。这野猪野性未泯,跳墙乱跑。
白水彩好像没在意金满仓拄着拐杖,金满仓只好放下喷雾器,一拐一拐地帮她抓猪。他拦着猪,猪在里面与他们捉迷藏,见他们逼来,一个掉头,又往另一边跑没影了。
白水彩弯着腰在葡萄下穿行,将头上的葡萄碰掉了不少,喊金满仓说:“在这里,在这里!”金满仓一只好腿,哪能快速移动,伤腿一步虚踏,拐杖一抈,只听到髋关节里面一阵挫动,身子顿时软了,失去平衡,一下子歪倒在沟垄里,身子重重地撞在水泥立柱上,整个葡萄架都震动了,葡萄和叶子纷纷落地。
白水彩没见金满仓过去,瞄到了倒在地上的他,说:“满仓,算了算了,猪跑出去了!”
金满仓疼得眼冒金星,圆滚滚的汗珠连串往下淌,大叫了几声,葡萄架上的几只鸟,吓得嗖地飞走了。
这一次在葡萄园里折腾摔倒,金满仓回到家就在躺椅里不能动弹了,仰面一张痛苦扭曲的脸,望着空****的天空。
金满仓告诉余翠娥,估计里面没长好的骨头又折了。余翠娥大骂白水彩害人精,养什么野猪,跑到咱们园子里害人。
金满仓让余翠娥给他倒一杯酒来麻木自己。他端起酒杯,拿起筷子,正准备向碗里下箸,又停下来,说:“这条鱼给甜甜留着。”
余翠娥说:“你该吃的吃,别把伢儿惯坏了,她还没吃的?”
金满仓用酱萝卜下酒。余翠娥说:“这鱼这么大,你吃个鱼头,鱼身子留给她。”
余翠娥用筷子去撇鱼头,被金满仓挡住了:“我真的不要,怕卡着喉咙难受,心情不好容易卡喉咙。”
喝了两杯酒,疼痛没止住。整整一个晚上,金满仓都在呻吟,甜甜在自己房里听得清清楚楚。
她实在无法入睡,就去了爸妈房里,说给爸换一张膏药。她拿上碘酒清洗髋关节皮肤,发现那儿红肿异常。她回到自己房里,听到妈在说爸要换髋关节的事,说得好几万,不换不行了。她爸发脾气说:“我不换!坚决不换,不换会死人?!”
时光飞逝,很快就到了高考。
洪大江吃过早餐,背着书包,在桥头等着金甜甜出门一起去考场。可左等右等没见她出来。时间不早了,有同学骑车匆匆经过叫他,提醒他快去学校。他看了看表,以为金甜甜提前走了,只好骑车飞一样地往学校赶。
考试铃声响了,洪大江扒开许多家长才进了考场。可是没见到金甜甜,最后一分钟了,还是没见到她来。开始发试卷,金甜甜的座位依然是空的。洪大江给监考老师说:“老师,我们班金甜甜还没有到,能不能先不关门,等她一下?”
监考老师说:“你在开玩笑吧,这可是全国高考,谁敢拖延时间?”
洪大江焦急不安,边答题边看着考场外面,依然没有金甜甜的影子。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最后的希望没有了,洪大江快哭起来。
他让自己平静下来,仔细审题,认真答卷,答完检查了两遍无误后,第一个交卷,走出考场。有家长马上围上来问他:“难不难?考得怎么样?”他懒得回答,骑上自行车就往村里跑去。
在金家院子门口,洪大江碰上了拄拐外出的金满仓,问:“满仓叔,甜甜为什么没参加今天的高考?”
金满仓简直如五雷轰顶,大惊失色道:“甜甜没去高考?!”
洪大江说:“是呀,我觉得好奇怪,她人在家吗?”
金满仓拐着腿进屋,四下喊:“甜甜!甜甜!”又自语道,“她人不在,车也不在,骑哪儿去了,该不会在半道上出事吧?”
洪大江也帮忙四下寻找,终于在猪圈旁的柴垛里,看到了金甜甜的那辆自行车,用草盖着,露出半个轮胎。洪大江说:“甜甜的自行车在这里!”
金满仓过去一看,愣了,从草丛中扒出自行车,车正是甜甜的。
余翠娥从湖里洗衣回来,金满仓用哭腔给她说:“甜甜不见了,没参加高考!”
余翠娥黑着脸,张着嘴,不敢相信:“瞎说,没高考,人咧?”
他们赶快去金甜甜的卧室,看到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桌子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在被子上放着一张纸条,洪大江拿起来,念道:
爸,妈,我对不起你们,我虽然想读书,但我必须去打工,你们不要找我。我不是一时冲动,我考虑了很久,爸爸的腿摔后一直无法康复,听你们说要换髋关节,要许多钱。我不能去读书再增加你们的负担,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于心不忍,我要赚钱回来,一定要治好爸爸的腿,你们放心。你们养育了我到十八岁,已经尽到父母的责任,我现在如果不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我就不是你们的女儿。
甜甜
大江还没念完,余翠娥就一头昏倒在地。金满仓赶紧抱住她喊:“孩她妈,你怎么啦?你醒醒!甜甜,你好糊涂啊!……”
他们将余翠娥放到甜甜**,金满仓给她掐人中,拍胸。余翠娥醒过来了,口中喃喃念叨着:“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女儿……”她看到洪大江还在这儿,吃力地支起身子问,“我们家甜甜,该不是被你气跑的吧?”
洪大江说:“我?我气跑她干什么?我没有!”
余翠娥又问:“她没有给你说她去哪儿吗?”
洪大江说:“没有,她给我说了我就不会来找她了。”
余翠娥问:“你找她干什么?”
洪大江说:“问她为何不参加高考啊。”
余翠娥说:“她过去没给你说她不高考吗?”
洪大江说:“没有,她情绪有点低落,我劝过她,再怎么也得考上大学。”
金满仓垂头丧气地说:“这伢儿犯了大糊涂,咱们也没给她压力呀。十年寒窗,一下毁啦。”
看着两个大人难受痛苦,洪大江说:“叔叔,阿姨,你们别急,等考完试我就去找她……”
金甜甜是清晨出走的,她弃考打工,坐上了到武昌的长途汽车。虽然这个决定对她来说鲁莽了一点,会伤父母的心,但她认为,她生命中第一重要的事是要把爸爸的腿治好,什么高考读大学一点都不重要。她想窄了,她就这么离开了家。
她在回过头看自己的家时,哭了一场,好在太早,路上没有人,只有与她无关的一些鸟雀在树上唱晨曲,表现自己。她坚定地向前走去,再没有回头。
下午,到了武昌宏基客运站,拖着箱子出站,立马围上来一些人问她:你是找工作的吧?你要找什么样的工作,我们这边都有;住宿,住宿,哎,美女,你住宿吗?我们旁边酒店很便宜的标间、单间,包早餐,你住不住啊?……
金甜甜不敢搭讪,挤到一个穿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旁边,拿出一张名片,问:“先生,这个地方怎么走啊?”工作人员看了看,顺手一指,说:“就在那边。”
车站外就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武汉大马路,她一脸迷茫,寻找着那个“汉桥果品经销商行”。父辈发生故事的这个地方,给了她方便寻找的机会,就隔着一条马路,她就顺利看到了不太显眼的“汉桥果品经销商行”的招牌。她拿出名片,一个字一个字对着,生怕弄错了。
汉桥果品经销商行一楼的批发兼零售店铺里,水果琳琅满目。销售员艾晓兰看到一个拖着拉杆箱的女孩,问她:“你买点什么水果?我们这里都有。”
金甜甜说:“我不是买水果的,我想请问,你们老板是叫乔汉桥吗?”
艾晓兰问:“你找他有事?应聘的?”
金甜甜摇头说:“不是,我这里有张他的名片。”
艾晓兰把金甜甜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说:“我们老板在二楼,你从这里上去。”
金甜甜按照指点上楼,艾晓兰说:“你就把箱子放在下面,我给你看着。”
在二楼,她一眼就认出了曾在她家吃过饭的乔汉桥,她轻轻敲了敲门,怯生生地喊了声:“乔叔。”
乔汉桥已经记不起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是谁,问她找谁。金甜甜虽然失望,但一想,人家每天要接触多少人,一个小孩他记不住很正常,就说:“我是荆江县天露湾村的,几年前您郎嘎送我爸他们回村,在我们家吃过便饭。”
乔汉桥听到“您郎嘎”这个特征明显的荆江方言,觉得很好听,很有礼貌。这几个字可以下辈对长辈说,可以平辈对平辈说,也可以上辈对下辈说,反正是一种含有泥土味乡土情的礼仪尊称。
乔汉桥在回想着,金甜甜又说:“我爸叫金满仓,您郎嘎还在武昌火车站替我爸打过小偷,让我爸买葡萄苗的钱失而复得。”她拿出当年他留下的名片,“我就是按这个地址找来的。”
乔汉桥终于想起来了,拍着脑门笑着说:“小丫头,你叫金甜甜,长大了,来,快坐,快坐。”
他让工作人员给她倒了一杯水,说:“你还端了一个板凳将我车子拦着不让我走,哈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吧?”
金甜甜就把她想找一份事做说了,并说她高中已经毕业。乔汉桥非常高兴一口答应,但他突然想到这几天不是在高考吗,便问她为什么没参加高考,金甜甜眼睛躲闪着沉默不语。乔汉桥又问是不是跟家里人吵架生气出来的,或者是被家长逼婚,或是成绩不理想放弃了高考。问着问着,这孩子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了,乔汉桥便不再问,带她下楼,将她交给艾晓兰,说:“这个金甜甜就跟你住一个宿舍了,你好好照顾她,她可是我的家乡人。”
艾晓兰说:“您不是武汉人吗?”
乔汉桥别着荆江县的方言说:“我下放在荆江县小金他们那儿四年半,十六岁半就当了知青,你说我算不算荆江县人?”
恰好乔汉桥的母亲顾老师从外面回来,乔汉桥将金甜甜介绍给他妈说:“家乡来人了。”他妈顾老师说:“是荆江县的,这丫头长得多俊哪。荆江县水好,女伢皮肤好,水色好。”说得金甜甜脸都红了。
最后一门考试完了,洪大江从考场出来,把手中的教科书抛向空中,朝湖边跑去。洪大江后来把书包也丢了,在湖滩上手舞足蹈地狂奔转圈,一边跑一边大吼长啸。
他捡起书包,坐在湖边,望着宽阔的湖面上动**的荷阵和芦苇,那里有阵阵白鹭。夕阳悬在西天,即将滚落湖中,白鹭们在湖上滑翔着寻找归巢,叫声如雷电爆炸。
金甜甜还是没有消息,他现在心里全是她,她去了哪里呢?
远远看到肖小安提着个书包颓丧地跑过来,坐在他的旁边,他扯着草说:“离我远点!”
肖小安说:“……我妈去湖心岛上的天露庙里烧香,提了十斤香油,白给和尚们吃了,菩萨不保佑我。”
洪大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肖小安说:“我算是与大学无缘了,苟富贵,勿相忘啊。”
洪大江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肖小安说:“我本来是想跟你探讨一个天大的问题,又怕你揍我。”
洪大江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肖小安凑近他耳朵小声说:“你以为金甜甜真的是到武汉打工去了吗?”
洪大江盯着他问:“那她到哪儿去了?”
肖小安说:“村里人的说法不是这样的啊。”
洪大江问:“村里人怎么说?”
肖小安说:“我还是不敢说。”
洪大江站起来,一把扭住肖小安的衣领说:“你说还是不说?”
肖小安挣扎着,说:“他们说……说……她是做小姐去了。”
肖小安说完撒丫子就跑,可洪大江哪会放过他,奋力去追,逮住了将他扑倒在地,要撕开他那张臭嘴。洪大江骑在他身上揍了他一顿,警告他说:“再胡扯,见一次打一次!”
洪大江到自己家园子里,他爸妈正在采摘葡萄。洪大江放下书包就拿起了剪子,他爸说:“考完啦,你休息休息,葡萄差不多一车了,有车马上来拖的,考得怎样?”
洪大江剪着葡萄说:“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吧,书有读的,你们不用操心。”
洪家胜说:“有书读我就满意了,哪个学校都行,你老爸从来不给你压力,这方法好吧,这在古代叫无为而治,是大谋略,对小伢尤其好。不给压力不等于放任自流,就是不给小伢造成精神负担,否则小伢的学习和发挥会变形的。对小伢儿,鼓励是最好的关心,鼓励是最大的加油站,不像你妈,整天一张嘴放在你身上,横挑鼻子竖挑眼,受不了。”
黄秋莲说:“打是亲,骂是爱,怎么了?大江,你老爸呀,根本就没管你,要不是我管你,你学习有这么好?”
摘了一筐,洪大江有些累,坐在箩筐上,洪家胜过来拍着他的肩说:“我看你有点闷闷不乐,我说大江,金家的事你千万别掺和,他家甜甜还得找,这事大家躲着,不想惹事上身。她爸去报了案,弄得不好是个刑事案件,拐卖啊。不是吓唬你。”
洪大江说:“爸,你们大人最烦,什么都往复杂上想,又是刑事又是阴谋的。”
洪家胜说:“没有啊,任何时候都有好人,也有坏人,还是小心为妙。”
黄秋莲插嘴说:“说白了,甜甜这伢缺家教,少心眼,任性惯了,一个丫头片子,说走就走,哪能这样!”
洪家胜说:“如果是有人接应呢?”
洪大江对他妈说:“您郎嘎说人家缺家教,有什么证据?”
黄秋莲生气了,说:“她是不是已经跑了?跑了你还在为她说话,人都不见了,一进社会,不就成了渣滓!”
洪大江气得把一把葡萄捏碎了。
收购葡萄的车一走,洪大江回到家里,洗了一把脸,开始收拾桌上成堆的教辅书,收拾一半,没劲了,躺在**睁眼发愣。喊了他几遍吃饭,他爸非要他今天喝上一杯,以庆贺十年寒窗结束,准备读大学。
菜很丰富,洪家胜说:“我请周师傅帮我在镇上带回了一个牛三鲜火锅,还有卤螃蟹。看,这是我藏了十几年的荆江大曲,你读小学时我买的,当时就说等你考上大学喝,咱爷儿俩今天喝个底朝天。你呢,不要多喝,一杯不套,再斟不要,行不?”
洪大江说不想喝,洪家胜要儿子开戒,竟然说:“庆贺一下,不喝我灌了,特别你读高中,弦绷得紧,我嘴里不说,心上的弦绷得比你更紧,怕你考不上在乡下一辈子。哪止十年寒窗,整整十二年,从小学到高中,天天起早贪黑,读个大学不容易啊!”
洪大江说:“分数还没出来哩,庆贺什么呀。”
洪家胜说:“庆贺你脱离高中苦海,分数你还能差吗?你是我儿子,我还不知道你聪不聪明。你九个月开口说话,一岁就会跑,两岁能背《春江花月夜》,谁能相信?要是生在城里,你不是天才,不读那个中科大少年班才有鬼哩!”
洪大江只好灌下了一杯酒,呛得心里难受,黄秋莲对洪家胜说:“别让大江喝了,你这老糖尿病,也别喝了,你喝死了,我和大江靠谁去?”
“就你这张乌鸦嘴!”洪家胜说。
吃完饭,洪大江来到院子里,对乘凉的他爸说:“爸,高考完了,我想和同学一起去荆州城里玩玩。”
洪家胜问:“要钱吧?”
洪大江点点头。
洪家胜就从兜里掏出一百元,问:“够不够?”
洪大江说:“还给点。”
洪家胜又掏出钱清点,全被洪大江抢走了。
洪大江哪里是与同学去玩,他是要去武汉找金甜甜。
踏上了长途汽车,长这么大是第一次离开荆州,说白了就是个读书机器。高考完了,人生开始了另一段新途。洪大江挤在逼仄的座位上,旁边一个胖子一上车就打鼾,把他快要挤扁。他看着窗外的城镇、田野,心里在呼唤金甜甜:你是不是去武汉了?武汉这么大,我到哪去找你?我记得你说过一个姓乔的人,做水果生意的,来过我们村,在武昌火车站救了你爸,打败了火车站小偷,把买葡萄苗的钱要回来了,你是不是去找这个人呢?……
洪大江只听说是在武昌火车站周围,但具体在哪儿,他也不知道。再者,金甜甜若真是如肖小安说的,去做什么脏事,把脸不要,只要弄钱回来为她爸治病,这份念想也就结束了。这也好,省得天天睡不着担心。
到了武昌宏基客运站是雨天,城里的雨,下得乱糟糟湿蒙蒙的,街上的污泥浊水着实太多,溅得人一身。没有带雨具的乘客狼狈不堪,四处躲雨。可洪大江似乎不怕雨,他买了一件一次性雨衣,要打听一个卖水果的乔姓中年人。
大雨中的马路上依然是滚滚的人流和车流,他走在马路旁边,躲着汽车经过时溅起的肮脏积水,在一个个水果摊前问:“您郎嘎认不认识一个做水果生意的乔老板?”
没有人知道……
在一个副食小店门口,一个老板很热情,说你要找做水果批发的人,咱们这一带,都在武泰闸,那儿有个果批市场。洪大江问离这儿多远,老板指着西边说,不远不远,就一站路,坐车,走过去,都不远。
嘴巴就是路,一直问到武泰闸果批市场,一家一家问,一家一家看,没有人认识姓乔的老板也没有看到金甜甜的影子。
这雨,这陌生的环境,让洪大江对金甜甜怨恨起来,想象她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或者堕落了,心里倒生出了对这个女人的厌恶,为自己这辛苦的一趟找出了返程的理由。
洪大江拖着疲惫的湿漉漉的身子回到武昌火车站,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在旁边一个面食店里点了一碗热干面,要了一个烧饼,一碗热水。后来,他要了一瓶啤酒,一口气咕噜咕噜喝干了。因为太困,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小老板是个年轻人,在洪大江脚前点了盘蚊香,怕他被蚊子咬。但过了一会,小老板还是叫醒了他,推醒他道:“先生,先生,你是坐火车的吧,我怕你误了火车,就叫你了。”
洪大江那时候做梦在湖边行走,看到许多漂亮的鸟,想进去芦苇**看个究竟,但有一蓬蓬的刺棵横溢在面前,还有大蓟、臭蒿、飞蓬这些不舒服的张牙舞爪的植物。他睁开眼睛,一时记不起自己在哪儿,四处看了一下,才醒过神来,对小老板说:“对不起,对不起。”
原以为去荆州有夜行汽车的,但到了汽车站,售票窗口早关了,也没有人,守大门的工作人员说,明天五点开始售票。洪大江就踅到武昌火车站,在候车室里找到了一条座椅,拿出一件干爽的T恤换上,用双肩包当枕头,在座椅上躺下了。
但来来去去的人不停地扒拉他的腿要坐下,有个人还要把背包放在座位上,洪大江就只能蜷缩在那里。有人挪动他的双肩包,不就是两件衣服嘛,是不是想偷他的东西?对面的一个女人抱着个伢儿坐在很大的牛仔包上,那小伢时不时哭叫,但那女人很细心,又是喂食,又是喂水,又是端尿,肯定是出外打工的,在等半夜的火车或者明天的火车,跟他一样,舍不得住店,来火车站蹭睡。火车发车的广播声此起彼落,永远都在发车,永远都有上车的和下车的,世界在流动,一个女孩去武汉或者南方打工,是再正常不过了,我不相信她就会真变坏,成为人人不齿的坏人……
他望着天花板和那些日夜不熄的大灯,七想八想,感慨万端,后来慢慢眯着了。
外面雨大,有了凉意,还有夜蚊的轮番偷袭。他醒了,抓着痒,赶着夜蚊,抱着膀子坐着,打盹或等待。
终于,外头有了青色,天要亮了,雨依然下着,他出了火车站,先去买票。
长途汽车站里早站上了几条长长排队的人,他站队买票花去了一小时。他买好车票,登上了去沙市的长途汽车。
洪大江一夜没回来,这可急死了黄秋莲,黄秋莲的心情又影响了洪家胜。这两口子一直在村里找,又上国道找,还不能给村里人说。黄秋莲声称儿子受了甜甜的蛊惑,会不会丢下上大学的机会,与她会合打工去了。黄秋莲认为儿子很傻,智商高,情商低,情商基本为零,一哄就会上当。洪家胜却比较淡定,认为伢儿成人了,就算去玩一下,不回家是正常的,不能像过去老把他当小伢管着,马上就去读大学,不就是离开咱们么?什么出事啊,什么打工啊,都是猜想,儿子钱花完了一定会回来。但黄秋莲不依,越想越觉得儿子的外出与金甜甜有关,于是指桑骂槐又与金甜甜的妈余翠娥杠上了。惯例就是剁刀赌咒,这不,又玩起了老套路。
两个女人隔着小桥剁着刀互相指责,村里的人蚂蟥听不得水响,一有吵架打架的,必是苍蝇见屎,围上一大堆。
余翠娥剁刀愤怒地控诉:“我说一万遍,是你儿子骗走我女儿!”
黄秋莲也剁刀愤怒地回斥:“我说一百万遍,是你女儿骗走我儿子!”
“你的儿子是个大骗子!”
“你的女儿是个大大骗子!”
“你的儿子是个超级骗子!”
“你的女儿是天下第一超级骗子!”
这时一只鸡不合时宜地跑来凑热闹,竟然在砧板前看黄秋莲剁的啥,想分几粒吞食,黄秋莲一把抓住鸡,将手上的刀拍着鸡身说:“杀了你这只鸡!杀了你这只鸡!”
那鸡吓得咯咯乱叫。
余翠娥说:“你说谁是鸡咧?”
黄秋莲说:“我说这只鸡是鸡,不是你屋里的鸡!是这只鸡把我家读大学的大江哄跑了,我就杀鸡,杀鸡!”
说到做到,黄秋莲将鸡头放在砧板上,一刀下去,鸡头没了,血水四溅。那鸡就在泥巴里挣扎抽搐,鸡嘴还在开合,断颈一股一股地往外喷血。围观的村民吓得散开,也有大声叫好更来劲的。
这时,洪大江突然出现在村民面前,引起了一阵**,大伙对黄秋莲说:“大江回来了!”
洪大江见两家母亲又在剁刀互咒,并且斩下鸡头,对黄秋莲说:“妈,你住手,太恶心了!”
儿子乍然而至,站在黄秋莲面前,她惊喜万分,丢下刀说:“哎哟,我儿子回来了,我的乖乖儿子回来了!乖乖,你到哪里去了,把你老妈可担心死了,回来了就好,气死那一屋的鸡!”黄秋莲一只手提起地上血糊糊的无头鸡,一只手摸着儿子的头,“我晓得你要回来的,这鸡是老妈特意给你杀的,咱们今天炖鸡吃!”
洪大江拿起刀和砧板,对村民们说:“请你们都回去吧,这有什么好看的?”
那些人才一哄而散。
进了屋黄秋莲就问洪大江:“看你这身上脏兮兮的,究竟去了哪儿?”
洪大江说:“您郎嘎别管,我是大人了,我去哪儿非得要跟您郎嘎汇报?我说妈,你们这样对骂,多不好,让我怎么在村里待,您郎嘎说说!”
黄秋莲说:“你老妈最听不得冤枉话,甜甜妈说是你将她女儿勾跑的,这不是鬼扯!你妈咽不下这口气!”
洪大江说:“那也不能这样对骂呀,真难受!真丢人!”
黄秋莲说:“丢人?丢你什么人?你一夜不回来,把我和你爸都吓死。”
洪家胜回家看见门口一大摊血,进门就问:“秋莲,你今天做了什么恶事?”
黄秋莲说:“没有,儿子回来了。”
洪家胜说:“我只问,发生了什么血案?”
洪大江说:“两个恶鸡婆剁刀对骂了。”
黄秋莲骂儿子:“小崽子,老子是恶鸡婆?”
洪家胜一眼看到了地上的无头鸡,说:“骂也罢了,你拿刀剁砧板,剁也算了,还剁了只鸡。你说这是啥事?大江刚考上大学,本来是光彩的事,你这一闹,好啦,人家笑不死!这只鸡,不能吃,晦气,扔了!”
洪家胜拿起撮箕就将黄秋莲准备拾掇的鸡扔进撮箕里,黄秋莲愣了一下,突然泪水四溅大哭道:“洪家胜,你只会欺负家里人,你算人吗?”
洪大江见状,将撮箕拉过来,对他爸说:“爸,何必呢,这鸡无罪。”就将鸡再倒入筲箕去院子里的水龙头前清洗。
洪家胜对洪大江说:“大江,你一夜没回家,家里担心,甜甜不见了,你又不见了,村里会说啥?什么私奔的话都出来了。你还是趁这几天,帮我采摘葡萄,免得烂在地里。”
炖鸡的香味飘出来了,黄秋莲将饭菜端上桌,自己却不吃。
洪家胜劝她:“你生啥气,吃饭,以后坚决不准拿刀剁骂。”
黄秋莲生闷气,不理。洪家胜就搛了一块鸡,悄悄塞到她嘴里。黄秋莲吐不能吐,哭笑不得,用手拿着,说:“洪家胜,你、你,最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