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五六年时间，占地三百亩的现代农业产业园就成为现实。
高大气派、乡村情调的牌坊大门上，有两个名字：清亮甜生态葡萄园、天露湾省级现代农业产业园，洪大江手书并用木头雕刻。承露岗坡顶上，竖起了一栋中西合璧式的奇幻建筑，那是酒庄，洪大江自己设计的。数栋中式庭院别墅，散落在葡萄园中，庭院外种满了葫芦、南瓜、黄瓜、豇豆、西红柿、茄子等，瓜果飘香。各种鲜花也在花坛灼灼盛开，有牡丹、爬上竹篱笆的月季，有漂亮的格桑花、美女樱、太阳花、翠菊、蜀葵等。开挖的鱼塘里荷叶田田，荷花摇曳，塘边有凉亭，垂钓的人三三两两。
特别显眼的是整齐的连体大棚，气派浩**，一个现代农业产业园的雄伟雏形初现端倪。进大门就是宽阔的葡萄长廊，十万只彩色风车在风中旋转，令人晕眩。长廊两边是关于葡萄的诗词展牌和各种葡萄知识的展牌与产业园介绍。
大棚里是微灌和喷灌系统，悬挂的显示屏可以看到大棚里生长的葡萄，甚至可以看到水沟里的青蛙和水草。葡萄正在成熟，丰收的景象澎湃袭人，呼之欲出。
洪家胜和金满仓在大棚里和农工们一起给葡萄套袋。这两亲家，在葡萄园里经常当听差，为儿女帮忙。
钢子骑着摩托，后面带着马三爷。马三爷利索地下车来，到处看着，洪家胜老远就给他打招呼，马三爷边看边说：“气派呀，简直像看西洋镜！这哪像种地，就是办工厂。”
洪家胜说：“农业以后就是流水线生产。”
马三爷说：“我也看不懂，就看个稀奇，真好看哟！”又问洪家胜和金满仓，“你们两个，做啥哩？”
金满仓说：“给儿女打工啊。”
马三爷笑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再怎么能干，也敌不过新一代呀。”
洪家胜说：“那是，那是。”
钢子说：“家胜哥，满仓会长，请你们去村里开个会，有事议议。”
洪家胜说：“满仓会长去，我就不参加了吧。”
钢子指着马三爷对洪家胜说：“两位老书记都请了，我们还请了大江和甜甜。”
如今的村委会办公大楼，鸟枪换炮，由国家投入新建的二层楼房，有广场，有花坛，有会议室，有图书阅览室，有便民服务大厅，楼顶上有金色不锈钢大字：天露湾村党员群众服务中心。全县的村办公大楼都是大致一样的小楼，青瓦白墙，每个办公室都装了空调，门口还有一些宣传栏，关于低保公示的，关于葡萄大棚以奖代补公示的，关于贫困户建档名单的，关于土地流转政策解答的。
会议室里，闪亮的实木大桌，软垫钢椅，墙上和柜子里是村里获得的各种荣誉奖牌、奖杯、锦旗。
钢子说：“请大家来，是给大家通通气，今年县里准备在清亮甜生态葡萄园举行一个重大活动，荆江县院士工作站授牌暨田野品酒会，这是继我县第十届葡萄节在我们村举办后，又一次大的活动，以此推动我们县葡萄深加工产业发展，县里指示我们要把这个活动办得圆满，争取不出差错。”
洪大江说：“准确地说，县里的院士工作站是挂在天露湾省级现代农业产业园，也就是挂在我们村里，但地点在我们葡萄园，这的确是很大的荣誉，这种活动我们没有举办过，有很大的压力，也感谢村里的支持，我们大家一起，全力以赴吧。”
问到是哪个院士，洪大江说是曹文野会长。许会计说：“曹文野院士工作站放到我们村里，真不简单，人家是我国的葡萄顶级专家，他的工作站到了我们这里，就是一个信号，我看，大江他们的省级产业园，要升为国家级的了！”
钢子说：“绝对有可能！另外，请大家来，就是商量大江甜甜他们一千亩土地流转的事儿。”
金甜甜说：“我们产业园的规划是三千亩。不要怕葡萄多，因为我们葡萄酒庄的酿酒厂，每年就可以吃下几万吨葡萄。”
洪家胜说：“全县所有的鲜时葡萄才二十多万吨咧，大江你们要稳一点。”
金满仓也说：“我们当年贷款一千块钱都睡不着觉，提心吊胆，你们的投入是天文数字，一定要脚踏实地。”
洪大江说：“我们够稳的了，但也要超常规发展，而且我们有销售和消化的渠道，是踏踏实实的，不是好高骛远。”
马三爷说：“大江和甜甜的事业，非常超前，田野品酒会，听也没听说过，稀罕，稀罕！他们代表时代，我们只是过去。我这个老朽，这几天在听收音机，关心国家大事，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现代农业要有四化，要集约化、组织化、市场化……还有一化，钢子，是哪一化？”
钢子想了想，说：“应该是规模化。”
马三爷说：“对对，规模化，土地流转就是规模化。”
钢子说：“我们这么好的大平原，规模经营是最好的，最有条件的，凡能流转的，我们要支持流转。发展农业产业化，先要深化农村土地产权改革，唤醒‘沉睡的资产’，通过土地的集约化和规模化发展，我们的乡村就能达到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
洪家胜说：“唤醒沉睡的资产，钢子书记这些年来做了许多辛苦的工作，开垦了三百亩荒地，对天露湾的发展，对留住大江和甜甜，对摘掉贫困村的帽子做出了贡献，应该表扬！”
钢子摆手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前两任书记，主要是你们打下的基础好。”
有人担心地问，土地流转了，那农民怎么办？金甜甜说：“流转之后，村民等于是有两部分收入，土地流转的租金照给，人可以到我们产业园上班，在田里干活领工资，每天干活，每天都有。我们要特别雇请一些贫困户劳力，让他们有固定的收入，帮助他们尽快脱贫。”
钢子说：“土地流转说了几年，终于要开始了，现在有大江他们，我们会比其他村做得更好，大江、甜甜完全可以流转我们村所有的土地，真是太好了！马上要开始第二轮土地承包，听说政策不变，会再延长三十年。”
马三爷说：“肯定不会变，不会走回头路，土地承包事关农村长治久安，中国开放的大门不会关闭，改革的步伐只会越来越快，习总书记多次说过，我们要有信心。”
洪家胜说：“马三爷善于学习，总能吃透中央精神。”
马三爷说：“别表扬我了，我就是为你们鼓劲的，我当过几天号兵，吹号就是为你们鼓舞干劲，冲锋陷阵！”
金满仓说：“我认为我们还是要胆子大一点，当年我们种葡萄，也担心这担心那，偷偷摸摸，没想到上面这么重视抬举咱们，这证明党的政策与民心所向是一致的，政府和百姓是一条心。”
马三爷说：“在这一点上，我最佩服满仓，甜甜的老爸，大江的老丈人！平时不声不响，干事有英雄气质，这种气质让大江和甜甜发挥到了极致！”
大家又讨论了土地流转中的种种细节，以及大江他们的流转价格、管理模式，大家都说愿意流转，等于让农民旱涝保收了，还可以解放大量的劳动力，农民肯定欢迎。村委会的干部和几个村民小组长都说他们马上可以同大江签订流转合同。
开完会，洪大江在园子里接到市质监局的一个电话，立马给甜甜通话，要她赶快与他一起去一趟市质监局。
金甜甜抱着女儿洪小甜来了，洪小甜已经三岁多，十分乖巧可爱，黏着洪大江，左一个爸爸，右一个爸爸，金甜甜叫来了金满仓，让他先带一会小甜。车子发动，金甜甜问，有什么事，洪大江神色凝重地告诉她：“咱们的酿酒许可证被他们压下了。”
这可真是节外生枝，洪大江夫妇忐忑不安地赶到市质监局，去了三楼会议室。他们去时，看到桌上摆放着他们送来的天露葡萄酒系列，有干红、干白、甜红、甜白，还有果果酒。
质监局的几个人坐在一边。引领他们进去的工作人员对他们说：“请进，我们的闻局长在等你们。”
洪大江和金甜甜进去一看，好熟悉，这不是赵怡月的妈妈么？应该是的，岁月没有让她变老，她显得比较年轻，还是当年去天露湾时的样子，但现在她是局长，不是闻阿姨。
食监科的龙科长曾提到过闻局长，没想到是她。洪大江不好开口，闻春燕局长先说了：“洪总，关于你酒庄酿酒的许可证，我们暂时无法往上报送，更无法批准。”
洪大江问：“那什么时候能批复？”
闻春燕说：“我们检测你们的酒大肠杆菌超标，而且你们的各种测试报告比较混乱和缺失。”
金甜甜说：“闻局长，酒是一瓶不合格还是所有？”
龙科长说：“你们的送检太匆忙。”
洪大江说：“我们非常认真。”
闻春燕说：“但是不合规范。”
洪大江说：“闻局长，是这样的，因为我们葡萄园马上开园，我不知道赵书记给您讲过没有，县里想在我们产业园授院士工作站的牌子，还想搞一次别开生面的品酒会，以此推动我们县葡萄深加工产业……”
洪大江提到赵向明书记，让其他人都听出他们知道闻春燕是赵向明的夫人，也表明洪大江认出了闻春燕。但闻春燕不为所动，依然公事公办，问：“你们的发酵设备和灌装设备全到位了吗？”
洪大江实话说：“还没有，因为……”
闻春燕打断他的话：“还没有，而且卫生安全堪忧，这就是匆忙上马所暴露出来的问题，我们是对老百姓的食品安全负责，也是对你们负责。”
那个眼皮下垂的龙科长竟然此时断言：“荆江县的葡萄不可能酿出好葡萄酒。”
洪大江不服，问他：“为什么呢？”
龙科长说：“因为雨水多，糖度不够。”
洪大江据理力争：“各位领导，实话说，我们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市场调研，各种口味进行过对比，不能拿西方人的口感比如法国的拉菲、澳洲的奔富来衡量，这是别一种东方情调的酒，而且，在酒的品种开发和口感上，我们反复征求了在澳大利亚的我同学赵怡月的意见，她是葡萄酒专家……”
闻春燕听到女儿的名字，身子突然动了动，睁大眼睛，但她还是打断了洪大江的话：“先不说酒，你那设备要花多少钱？”
洪大江说：“全部到位要一千多万吧。”
闻春燕说：“还有厂房、酒庄，这些县里有投资吗？”
洪大江说：“我们的省级农业产业园，投产后会有一定的以奖代补，现在全是我们自己投资。”
闻春燕说：“我不是批评我们老赵，为县里的面子，搞一个浪漫的酒会，就要你弄一个酿酒企业，你们能承受这样的投入吗？”
洪大江几乎站起来说：“不是，是我们自己的产业规划……”
闻春燕说：“请你不要打断我说话。你们被县里的虚荣绑架了！种葡萄不是很好吗？听说你们的葡萄卖得很贵，我为你们高兴，但搞酿酒，这是一场冒险，硬件投入这么大，到时候搞不好呢，会不会血本无归？”
洪大江说：“我们自己选择的，我们自己承受。”
闻春燕说：“前车之鉴，有许多项目盲目上马的结果都是失败，我有责任提醒你们，我给你们十天的冷静期，你们后悔还来得及，说不定以后你们会感谢我。”
洪大江与金甜甜面面相觑沮丧苦笑，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和氛围来跟她叙旧了。
两人下楼，回到商务车内，心情压抑。金甜甜说：“她是好心吗？”
洪大江坐在驾驶座位上，拿着车钥匙，无神地看着操场，说：“也不能证明她是坏心，他们的工作有他们的规范和程序，也许他们坚持原则是对的，我们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改进到位。”
金甜甜问：“我在想，是不是她对你有私人恩怨？”
洪大江说：“没有啊。”
金甜甜说：“你与怡月的事没有成，她会不会恨你？”
洪大江伏在方向盘上，说：“你自己臆想的，不会，我跟赵怡月压根儿没谈那种事，也是因为你，那时候，我心里容不下别人……”
金甜甜摩挲着洪大江的头。洪大江松了手刹，发动了车，说：“先回去吧，大不了品酒会不做嘛。”
金甜甜快哭了，说：“我们的几百万就要打水漂，再说，那可是赵书记的创意。”
洪大江腾出手拍了一下金甜甜的后脑勺安慰道：“受苦受罪，不能掉泪！”
回到葡萄园，洪大江将质监局遇阻的事给赵向明书记进行了汇报，他想的是，希望从书记这儿找到一点通融的办法。
恰好赵向明回市里开会，想帮洪大江尽快批复他们的酿酒许可证。
吃过晚饭，他们夫妇在荆州城墙下沿霓虹灯闪烁的护城河边散步。夕阳在田野上沉落，城墙里的城市安详温暖，护城河波光潋滟，水草丰茂，野鸭怡游，时隐时现……
赵向明说：“春燕，洪大江他们的酿酒许可证是咋回事？你就网开一面吧。”
闻春燕说：“我说向明，你现在是越来越浪漫啦。”
赵向明问：“什么意思，春燕？”
闻春燕说：“田野上月光下的品酒会……你真会玩，向明同志。”
赵向明嘿嘿一笑：“有什么不好？一个官员非得要弄得没一点情趣？……他们的葡萄酒品质很好，完全是根据东方人的口味研究生产的，会有市场号召力，再说，他们每一步都请教了怡月，基本是按照怡月的思路酿制，你应该高兴。再说，难得有这种浪漫的葡萄，有一种葡萄就叫浪漫红颜。乡村本来是浪漫的，你说，田野不浪漫？土地不浪漫？葡萄不浪漫？酒庄不浪漫？农业不浪漫？乡愁不浪漫？要挖掘乡村的浪漫基因，不这样，能吸引来人才，能召唤外出打工的人回家么？要让田野浪漫起来，多好的事！”
闻春燕说：“写起诗来了！我说你别激动，还是政治不成熟啊，向明同志！你还是考虑下自己，你有好多年没有挪窝了？”
赵向明说：“正好向闻局长汇报，我做了这次品酒会，就可能要调回市里，当副市长，怎么样，你满足了吧？”
闻春燕在暮色中看着他：“不错，不错，终于回城了。”
赵向明说：“其实吧，荆江县也很好，这些年发展非常快，特别是葡萄产业。而且离家也不是很远，我倒是愿意待在那儿。还是说洪大江他们的葡萄酒，人家两个小青年回乡创业，真不简单，是带动我们县葡萄产业转型的龙头，随着葡萄种植扩大，如果有葡萄滞销再发生，他们的酿酒厂，可以消化掉几万吨葡萄，如果这个酒在市场上创出了牌子，县里的农业产业又多了一个增长点、爆发点。将鲜时葡萄转化为葡萄酒，比卖葡萄的价值高出五到十倍。”
闻春燕说：“我没有故意刁难他们，你没看见他们很疲倦？我不忍心，我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让他们刹刹车。如果这么累，他们的命运跟他们父辈有什么两样？”
赵向明说：“怎么不是两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就问你到他们葡萄园看过没有？”
闻春燕说：“没有。”
赵向明说：“去呀，我明天送你去。”
闻春燕说：“再说吧。”
赵向明说：“你已经多年没去了，现在的天露湾可不是当初，比荆州护城河还美！洪大江他们的葡萄园有三百亩，他们的目标是扩张到三千亩，三千亩是什么概念？是一千平方米一亩的三千亩！”
闻春燕听他讲。
赵向明说：“我们这些吃工资饭的，养尊处优，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他们的创造力和行动力，他们这一代人，与我们完全不同。他们的父辈是在土里扒食获温饱，他们却是在土地上创造奇迹！你信不信，他们在网上销售葡萄，一斤可达到一百二十元……”
闻春燕说：“啊，这么贵！”
赵向明说：“葡萄品质好呗！是用全新生态理念种出的葡萄，问题是，卖这么贵，还供不应求，到哪儿说理去！……”
闻春燕点头不语。
赵向明接着说：“他们的葡萄酒，难说就不会创造另一个奇迹？这些年轻人，的确时常给我们惊喜，他们有文化，有技术，肯钻研，吃得苦，胆子大，说到底，他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我们只能给他们吃补药，不能给他们吃泻药。”
闻春燕说：“你一路在批评我。”
赵向明说：“没有，你去看看再说。”
闻春燕当然要来天露湾看看，就是赵向明不劝她，她也会来。当年与女儿一起玩耍的两个乡下小伢，如今弄起了三百亩的葡萄园，还投入巨资酿造葡萄酒，这看似不可能的事，现在成为现实。
天露湾果真完全认不出了，就跟公园一样，农民的房子洋气漂亮，看起来真是富甲一方，而且村庄整洁，景观优美，民宿与商店在道路两边随处可见，已经有了小镇的模样。
车在高大的牌坊前停下，龙科长指着远处岗坡上的建筑说：“那应该是他们的酒庄，闻局长，我们开进去吧？”
闻春燕要求下车，说：“这么美丽的景色，走走多好，走过去，顺路看看。”
闻春燕走进葡萄长廊，头顶是正在成熟的葡萄，一串串悬吊在头上，十万只风车呼呼地旋转没有停顿，像一个个飞旋的车轮，她恍如走进了童话世界。两边的大棚整整齐齐，一望无涯。她对长廊两旁关于葡萄的诗词产生了兴趣，说：“这些诗词为园子增色不少，我喜欢。”
大棚里，正在喷灌，葡萄大棚空气湿润。水雾中，一圈圈彩虹在透进来的阳光里闪耀，五彩缤纷。显示屏挂在棚内，可以看清整个大棚葡萄的生长情况，大棚里空无一人。闻春燕对龙科长他们说：“这个大棚非常先进，全电脑控制，比市农科所的大棚还先进。”
正说着，看到了金甜甜，她老远就向闻春燕他们打招呼：“闻局长你们来了！”
闻春燕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金甜甜说：“我们的监控室能够看到大棚里的所有情况，每一穗葡萄的生长都是可以监控的。”
闻春燕表扬说：“你们的投入相当大啊。”
金甜甜说：“闻阿姨，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但许多项目是赵书记帮我们争取的，他是我们的恩人和贵人。”
闻春燕问：“上次怡月到你们这里来了？”
金甜甜说：“来了，她在澳大利亚也很不错，我们的葡萄酒系列，她是技术顾问。”
闻春燕问：“你们常联系？”
金甜甜说：“有微信，天天联系。”
说着金甜甜就打开了微信，摁出视频通话，几下，女儿赵怡月就出现在手机屏上。金甜甜说：“怡月，你好呀，你妈来我们葡萄园了。”
母女俩就在金甜甜的手机上见面了，聊得不亦乐乎，忘记了身边的其他人。
聊完后，闻春燕满脸笑意说：“很好，很好，太好了！……”
她被带到承露岗上的葡萄酒庄，换好工作服，进入生产车间。车间里一个个巨大的不锈钢发酵罐矗立着，发酵罐上面写着品种：摩尔多瓦；数量：12T；入罐日期：20××年×月×日。品种：夏黑；数量：9T；入罐日期：20××年×月×日。品种：阳光玫瑰；数量：5T；入罐日期：20××年×月×日……
走廊里，看到机器在对葡萄进行榨汁除渣。
洪大江给闻春燕讲解说：“……我们是二次发酵，这里因为设备和其他原因，暂时无法达到满负荷生产，在有了许可证后，我们进行无菌罐装，再进行贴标打码……但我们的发酵是不会出现卫生安全问题的，我们全自动的罐装生产线有两条，都是在绝对无菌的环境下进行操作，卫生安全可以绝对保证。”
龙科长问：“为什么还是出现了细菌超标呢？”
洪大江说：“回来后我们进行了一系列的整改，今天并不知道各位领导来检查工作，但这就是平时我们酒庄的工作状态……”
龙科长和另一个人拿着仪器，这儿摸摸，那儿测测，有时候钻进机器里面，把旮旮旯旯检查摩挲了一遍，手套还是干净的。
金甜甜将一沓打印纸递给洪大江，洪大江再交给龙科长：“龙科长，这是我们补充的进行各项测试的数据报告，同时也尊重你们的验收报告，我们会全力配合进行整改。”
龙科长说：“这是应有的态度，我们必须对消费者负责。”
闻春燕问：“你们的投资几年能够收回？”
金甜甜回答道：“按我们每年最低四百吨原浆酒，应该三年可以收回投资并创造每年三千五百万的产值。”
闻春燕脸上现出了一丝宽释的笑意：“你们的葡萄生产情况呢？”
洪大江说：“我们是生态葡萄，走中高端消费群体，一般葡萄一斤在二十元以上，今年最高可以到八十元一斤，其他非标产品，也就是外观不达标的葡萄拿来酿酒，所以，我们葡萄的产值今年可以达到四千万元。如果土地流转速度加快，我们的产值应该很快过亿……”
闻春燕说：“作为省级的现代农业产业园，你们配‘现代’二字。”
洪大江说：“如今种地，全靠科技投入，一颗葡萄，蕴藏着众多先进的现代农业科技，农耕时代的农业的确结束了。”
临走时，闻春燕握着洪大江和金甜甜的手说：“我多年没来这里了，天露湾的变化实在太大，我在这里看到了现代农业的大场面，你们不愧是我们老赵时常夸奖的难得人才。”
洪大江说：“哪里哪里，这也是赵书记多年关心帮助我们的结果，没有赵书记，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闻春燕拍着洪大江的肩膀说：“好好好，你们不要用赵书记和我女儿来压我，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原则第一……”
酿酒许可证终于在葡萄园开园前批下来了。这一天，天露湾省级现代农业产业园，也就是清亮甜生态葡萄园的“田野品酒会”将登场，“热烈祝贺荆江县院士工作站授牌暨田野品酒会在天露湾省级现代农业产业园举行！”“浪漫农业，美丽乡愁”“脱贫攻坚，振兴乡村”等氢气球悬吊的条幅在园门口飘动。
来宾们来到产业园，风车长廊里，有许多村里的老人在此闲坐，吹风乘凉，鱼塘有人钓鱼，长廊边的小舞台上，村民自娱自乐地在演出“荆江说鼓”，一个女演员敲着小鼓说唱着《荆江葡萄晶凉田》，二胡、扬琴、唢呐给她伴奏：“……三袁故里荆江县，咧里啊，山水灵秀，文化灵性，人民灵慧。种滴那个葡萄呀，都充满灵气咧。（旁白）哎，葡萄是用嘴巴吃滴水果，它有耸个灵气哟？（主白）咧你们就不晓得了吧？荆江葡萄有灵气，（唱）全都是三袁老祖宗传的真经……”
曹文野津津有味地看着，赵向明介绍说这叫荆江说鼓，方言表演，连说带唱，很幽默的，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曹文野说：“在葡萄园里，吹吹湖风，看看演出，太惬意了。”
赵向明说：“是啊，神仙日子！”
金甜甜说：“我们这里吹拉弹唱，每天都是这么热闹。”
进了大棚，洪大江给大家介绍：“……各位领导就别往里走了，恐怕喷湿衣裳。我们的水肥一体化，实现了喷灌加滴灌，大家看，我们大棚有许多监控和显示屏，我的手机上可以看到大棚里生长的情况，其监控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我们浇灌的水是泵站抽取的天露湖湖水，沉淀后进行灌溉，天露湖的水现在是一类水质，可以保证葡萄的品质。我们依然是生草栽培，完熟栽培，有部分是葡萄和青蛙的套养模式，效益每亩可增加五千元至七千元的收入……”
大家感兴趣的是在沟里养殖的青蛙，在葡萄架下，这些小水沟水质清澈，长着水草，青蛙在里面生长，也有的跳到葡萄垄上，在青草中吃虫子。小水沟里还有一些小鱼在怡然游动。
曹文野俯下身就逮住了脚下的一只青蛙，举着说：“这样的葡萄园真是好玩，有趣，大江，你很有想象力！”
赵向明说：“在葡萄园低头听得到蛙声，看得到小鱼，抬头却是最先进的大棚管理，大开眼界呀！”
曹文野说：“我就想到这一句：在葡萄里吃出了蛙声，这就是大江你们的葡萄园。”
大家笑了。
赵向明说：“这句话就是诗。”
曹文野说：“大江，你把你园里的品种给大家介绍一下，你的品种很多哟。”
洪大江一路介绍说：“……我们有早中晚熟的品种九十多个。早熟的有早夏黑、密光，中熟的有夏黑、巨峰、藤稔、金手指……这就是金手指，造型怪异，特别好看，平均穗重七百五十克，最大穗重可达到一千五百克，糖度在二十二左右，有浓郁的冰糖味和牛奶味。有观赏性，典型的开心果，让人一见倾心……这些市场太多，但稳产高产，技术成熟，有必要种植，特别是夏黑，耐储存，耐运输。晚熟的品种有红地球、美人指、红宝石、甜蜜蓝宝石、浪漫红颜，特别是阳光玫瑰，我看好阳光玫瑰、甜蜜蓝宝石和浪漫红颜，穗重达一千克到两千克……阳光玫瑰如果真正生态种植，有浓郁的玫瑰香味……”
金甜甜端来了洗净的阳光玫瑰葡萄，大家品鉴着，听洪大江继续讲解：“这个品种前途无量，会成为葡农的首选，它的糖度在二十六左右，青翠如玉，好栽培，好管理，挂果期长，成熟后可以在树上挂果两三个月，而且不落果，不裂果，无脱粒，抗病力强，口感好。甜蜜蓝宝石，蓝幽幽的，就是宝石，你们尝尝这个……它成熟后不落粒、不烂尖，一般穗重达一千克以上，跟阳光玫瑰一样，无籽，口感好。美人指，先端是紫红色，就像染红指甲油的美女手指，外观典雅漂亮，是葡萄中的贵妇人。所以，现在大家看到的葡萄园色彩不单调，红男绿女，琳琅满目，就是一个万花筒，五彩斑斓……”
赵向明说：“巧手绘蓝图啊！洪总的这么多品种，在这里就是试验基地了，品种好，就向全县推广！”
曹文野说：“赵书记，你将院士工作站放这里，培训基地放这里，有眼光！”
赵向明说：“曹会长，我们在这里投建的培训大楼即将启用，我们还要完善院士工作站的各项配套措施，请您放心。”他说着，到处找洪家胜，“老洪书记呢？”
有人把洪家胜拉过来。
赵向明说：“我记得你们多年前曾经在路口竖过一个大广告牌，叫荆江县葡萄研究中心。”
洪家胜说：“有的，有的，赵书记好记性。”
赵向明笑了：“看来，老书记有先见之明，果然天露湾成了我们县葡萄的研究中心。”
洪家胜乐呵呵地说：“是赵书记和曹会长的大力支持！”
曹文野说：“你儿子为你争气啊！”
赵向明对不远的金满仓说：“金会长，你这个会长是不是准备让贤给你的女婿呀？”
金满仓说：“要让，要让！”
赵向明跷起大拇指说：“金会长你永远是第一，荆江县人民要永远感谢你，你的四分地种出了一个全县的葡萄大产业！”
曹文野说：“金会长就是当代农民英雄！”
金满仓说：“不敢当，不敢当！”
赵向明说：“我们的确要向老一辈人学习，他们不仅有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可贵品质，还有敢于创新的时代精神。”
他示意让洪大江继续介绍。洪大江说：“现在，我们在探索种植智能化，建立‘互联网＋’智能管理平台，将葡萄生长所需要的水、肥、光、气、能生产要素自动化、精准化供应，让每一颗葡萄可追溯。”他托着葡萄穗说，“我们是标准化种植，一根葡萄藤上只留八至十串葡萄，每串一斤半，所以看起来像是一个模子里生产出来的，这就是标准化。”
有人数着葡萄颗粒说：“好像一穗的粒数都相等哩。”
洪大江说：“基本是相等的。另外，我们在销售上，充分利用了我们的直播云系统，实行网上生长直播，推广葡萄的众筹认养，将现货变成期货，利用我们的网络平台，进行网络销售，现在看来，效果非常好，我们葡萄的好名声，通过网络传出去非常迅速快捷……”
来到梦幻城堡似的葡萄酒庄展示厅，工作人员将各种酒斟上，请大家品尝。这是此次活动的重头戏。
金甜甜介绍说：“……各位领导，我们产业园生产的‘天露’葡萄酒，现在形成了一个系列。有干红、干白，甜红、甜白，有果果酒。所谓果果酒，是在葡萄酒中加入了红枣、草莓、水蜜桃、桑葚等调配成低度的潮酒，主要是针对年轻人。”
有人问：“低度是多少度？”
金甜甜回答说：“十度，比葡萄酒低一两度。我们的葡萄酒主要选取了摩尔多瓦、黑加仑、阳光玫瑰等，经过几年的试验，最后我们定下的是黑加仑葡萄，非常适合做东方口味的葡萄酒，不知道各位领导是否喜欢这些酒的味道？”
曹文野高举酒杯说：“味道好极了！我品出了温暖迷人的乡愁。”
赵向明说：“那何不注册乡愁的商标？！”
洪大江说：“对呀，先前没想到，真的好，但我们得查查有没有人已经注册了，不过，‘天露’这个牌子也是我们的乡愁。”
金甜甜说：“我们现在的葡萄酒原浆生产能力只有四百多吨，满负荷生产可以达到一千二百吨，一吨葡萄能产三百至四百五十斤酒。此外，你们看到我们的葡萄深加工生产，还有这些……面膜、葡萄籽精油、胶囊、果汁、果醋、果干、果酱、酵素汽水……我们还提取白黎芦醇，白黎芦醇是抗癌、抗氧化的，其皮与籽含量高，连葡萄藤都含……”
副县长李英敏这时将给他的面膜撕开贴在脸上，引起哄笑，他说：“真的很舒服，很舒服，我买十盒送给我老婆。”
许多人表示要买这些产品。有人说，葡萄籽精油对身体也非常好，过去我们都是买国外的，现在我们天露湾就有了，太好了！
展台上的产品一下子就售罄了。
入夜，酒庄外的岗坡地上，灯光闪烁，星空璀璨。临时搭起的舞台上，是摆放的品种繁多的葡萄和一瓶瓶“天露”葡萄酒，所有的人都握着酒杯。
即将升任荆州市副市长的赵向明，在这个夜晚的田野品酒会上，用诗一样的语言做开场白：“……各位来宾，各位乡亲，各位游客，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一个别开生面的田野葡萄酒会，这里没有豪华庄园，没有水晶吊灯，没有晚礼服，没有拉菲、奔富，我们在自己的田头，品尝用自己辛勤的汗水酿出的葡萄美酒。头上是星空，身边是葡园，脚下是沃土，在如此美丽的夜晚，我们拉开了荆江县田野品酒会的帷幕。这帷幕太大了，天空和大地全是我们的会场，我们应该陶醉，我们应该狂欢，我们要载歌载舞，共庆这丰收的节日。荆江县的葡萄，经过两代人的努力奋斗，已经成为荆江县一大农业支柱产业，我们的葡萄获得的荣誉已经名满荆楚，声传神州。作为江南葡萄第一县，我们的后劲就是在生态上，在产品的深加工上。我们的生态资源就是生态资本，生态资源和资本就是这田野、星空、雨露、湖水、晚霞、白云、蓝天，是大自然的恩赐！现在，我们天露湖畔的清亮甜生态葡萄园，也是天露湾省级现代农业产业园，其美丽的酒庄，开启了我们县葡萄深加工的征程。我们期待更多的生态葡萄园建成，期待更多的酒庄在我们县的田野上崛起，让我们县葡萄飘香，美酒飘香！农为邦本，本固邦宁。民族要复兴，乡村必振兴！现在，天露湖越来越漂亮，湖水越来越清澈，县里在天露湖沿岸准备建设的田园综合体试点示范项目正在规划，铺开后将迅速覆盖所有的乡村。田园综合体作为乡村新型产业发展的亮点措施，被写进今年的中央一号文件，它集循环农业、创意农业、农事体验于一体，让农民拥有更多的获得感、幸福感。我荣幸地告诉各位，天露湾村和洪大江洪总的产业园，批准为试点示范村。在这个令人沉醉的时刻，我们首先给天露湾省级现代农业产业园授牌。现在由陈友善县长授牌，由金甜甜董事长接牌……”
身着浅灰套装的金甜甜上台，一块用红绸幔盖上的大铜牌拉开，由陈县长授予了金甜甜，上写：荆江县生态葡萄种植培训基地。
台下掌声雷动。
赵向明说：“我们县的葡萄培训基地大楼，马上在这儿启用，是对清亮甜生态葡萄园生态种植模式的充分肯定。还有一块匾牌，比这块更重要！现在，由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农学会葡萄分会会长曹文野先生授牌，由清亮甜生态葡萄园总经理洪大江接牌。”
洪大江一身牛仔上台，从他老师的手上接过匾牌，揭开红绸，是：天露湾省级现代农业产业园院士专家工作站。
田野上一片欢呼。
洪大江捧着金灿灿的牌子不知放哪儿，洪家胜和金满仓跑上去帮他接下了匾牌。两亲家共托着这个匾牌照了个合影，两个半大老倌还开心地比起了“V”指。
赵向明说：“洪总，你说几句。”
洪大江接过话筒，说：“我因为激动，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两块牌子，任重而道远。我觉得，中国的农业应当是一种稳定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一种投资方式，我原来不相信情怀，但我经历过许多，在外打拼又回乡创业之后，我相信了一种东西叫情怀。农民很苦，农民很累，农民很卑微。种地不划算，农民只好离乡背井，外出打工，农村孩子读大学，就是想跳出农门，摆脱农民身份，在城里找一份工作，不再像老一辈那样，脸朝黄土背朝青天。我从上海回乡种葡萄，没人能懂我，说读那么多书真是白读了，可我认定了，爱农业，学农业，做农业，只为健康蔬果能走进千家万户，只为了让农民这一职业成为一份体面的、有尊严的职业，生活不会亏待我们，土地不会辜负我们！……”
赵向明说：“洪总朴素的话语打动了我们，这么重要的匾牌为什么要挂在这里，原因还是请曹会长说几句。”
曹文野上台，对大家说：“我是洪大江的硕士导师，一个老师将工作站的牌子挂在学生的葡萄园里，大家应该没有意见吧？”
台下齐声说：“没意见！”
曹文野说：“刚才，洪大江讲到了情怀，差一点把我讲哭了，我很感动，因为，我也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而向明书记用诗一样的语言解释了什么是生态资源或者生态资产，生态农业是我们未来的农业，因为生态，就有了粮食安全、食品安全；因为生态，洪大江他们的葡萄产业园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还因为生态栽培走在全县前面，他们产业园和天露湾，成为县里的田园综合体试点示范单位。因为我们走的是生态之路，我们的田园管理和栽培技术、园艺水平一定能达到世界一流。凭着高新科技的加入，凭着我们的聪明才智，凭着我们的穷则思变、穷则思富，我们一定能生产最好的葡萄，最好的葡萄酒！”
一位女孩将葡萄酒端给曹文野、赵向明和洪大江夫妇。曹文野举起酒杯提议，“为了我们荆江县的明天，为了我们的幸福生活，干杯！”
整个天露湾的夜晚都响起了“干杯！干杯！”的喊声，田野醉了，湖水醉了，星空醉了……
老师执意要住在洪大江的葡萄园里，第二天早晨，洪大江邀老师去天露湖上。洪大江划着小木船，曹文野坐在船头。水天一色，芦苇摇曳，野鸭嘎叫。划到湖心，洪大江指着一个小岛说：“老师，那个小岛是一个鸟岛，树林里有大量的白鹭，还有池鹭、夜鹭、苍鹭、白琵鹭、小天鹅、水雉、白鹤、蓑羽鹤，不下几十种，一到傍晚，归鸟入林，闹成一片，那岛上的鸟粪有一米多深。”
曹文野陶醉在美景里，深呼吸着，说：“大江，你的家乡怎么赞美也不为过。”
洪大江说：“过去我也曾抱怨这里穷，看到的全是她的丑，到了武汉，到了北京，到了上海之后，现在回来看到的，却全是她的美。”
曹文野说：“这就是人生的摔打酿出的乡愁美酒，乡愁在，爱就在，爱还在，美就在。”
洪大江说：“您今后就在这儿住下吧。”
曹文野说：“等我退休了，我的工作站依然在你这儿。这么好的地方，我会每年来的，你的葡萄园里给我留一张床、一根钓鱼竿、一把疏花疏果剪就行了。我的晚年，别无所求，就在你这里啦。”
洪大江说：“老师，没问题，欢迎您，等着您！”
曹文野说：“说好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他们紧紧地拉了钩。
田野品酒会后，葡萄开始大量上市，网上订单也多了起来，有葡萄，更有葡萄酒。金甜甜和几个员工在仓库给快递打包填单，林三富进来了，说：“你们的葡萄酒又火了。”
金甜甜说：“今年网上的订单太多，我们都忙不过来。您郎嘎是要葡萄酒呢，还是要葡萄？”
林三富说：“都要。”
金甜甜让林三富在仓库外面的沙发上坐下，指着茶几上的酒说：“您郎嘎喝点什么？”
林三富撩着二郎腿说：“你们的葡萄酒的确不错，我在超市买过两瓶，但我更喜欢你们的果果潮酒，水蜜桃味的，给我来一杯。”
金甜甜笑了，让员工给他倒了一杯水蜜桃果果酒。
林三富喝下了，表情神秘地说：“我今天不是来订货的，想告诉你一件事……”他将腿拿下，“有人要包园买你今年的葡萄。”
金甜甜问：“一百亩还是三百亩？”
林三富说：“有多少，买多少。你知道，你们的葡萄在外的名声是响当当的。”
“多少钱一斤？”
“十九块。”
“这可不低。但我已经包给别人了。”
“一斤多少？”
“十七。”
“卖给我赚更多呀。”
“我们已经签了合同。”
“取消合同。”
“做生意，诚信第一，我不做这种事。”
“算了，谁有这么大的实力包你几百亩，你哄我的。”
金甜甜点穿他：“你干脆说，又是乔总。”
“他是做精品葡萄的，你知道。”
“我听说他在裁员，身体不好，也无心生意了。”
“但包你的园是真的，现金结算。”
金甜甜一时无语，后来她果断地说：“林老板，你晓得的，早就结束了，再打扰对方的生活，那跟犯罪没两样。”
林三富靠近她，小声说：“实话告诉你，你是同意他包园，还是同意以后他所有财产都给你？”
金甜甜避开他，侧过身问：“什么意思？”
林三富突然眼圈泛红，用战栗的声音对金甜甜说：“乔总快不行了……”
金甜甜心里一震：“你说什么？！”
林三富说：“他查出了肝癌，他交代我，今年包园或者赠给你遗产，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将他的母亲托付给你，帮他养老送终，也就是为他的母亲找一个最后的归宿吧……”
听到这里，金甜甜的泪水潇潇而下。那个她心底牵挂的人，即将没了。
没有让别人知道，乔汉桥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从武汉来了天露湾一趟。他一路吃着止痛药，林三富开车。
迷糊中发现车停了，乔汉桥朝车窗外看了一下，有一块“天露湾三千亩生态葡萄基地”的大广告牌，另一边，则有一块“清亮甜生态葡萄园，慢生长葡萄”。上面有采摘葡萄的村姑，还有一个美丽女性举着一杯葡萄酒，旁有一句广告语：天露葡萄酒，来自乡愁……
他呆呆地看着这个漂亮的女子，林三富说：“乔总，认出来了？”
乔汉桥擦着泪。
黄昏时分他们的车进入天露湾，车停在芦苇丛边。乔汉桥不让林三富下车，他一个人下去，戴着口罩和一顶棒球帽，背着知青时代印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陈旧黄挎包，艰难地、悄悄地进入了金甜甜的葡萄园，他只想一个人走走，看看。如果他不在人世了，他的游魂会回到这里，现在，他必须把这个路认好。但他抬头看到了牌坊上“天露湾省级现代农业产业园”那行字。他张着嘴，这是那个依恋他的小女生金甜甜的产业园吗？恍若梦中，不敢相信。
他一路拣旮旯地儿走，避开行人。他驻足观看着这巨大的在湖边的现代化葡萄基地，看着那些建在葡萄园里的漂亮建筑，美丽的葡萄长廊，开满荷花的鱼塘、凉亭、水榭、酒庄、庭院，还有葡萄酒飘出的香味……他进了一个无人的大棚，到处是垂挂的晶晶闪光的葡萄。他摘了一颗，放进嘴里，细细品咂着，像在品咂与金甜甜那些美妙温馨的过去……
西天红云翻卷，幻化成长江的惊涛骇浪，一个声音突然从云端降临飘来，在耳畔响起：“乔叔，拉住我，别松手！不要松手！……”
乔汉桥泪水迸溅。他在葡萄园绕了一圈，在靠湖边的一栋别墅边伫立了一会，那里有水塘，有菜地，不远就是天露湖。他坐在晚霞如火的湖边，归鸟投林，无数白色的水鸟像雪片一样在湖上和林中飞翔。树林里，鸟声大噪，敲击耳膜。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挂在葡萄园和天露湖上空。忽然蛙声如鼓，萤火虫如金色的小橘灯一样游动在园子里、湖面上、田野中，密密麻麻，环绕在他的身边。他被这美丽的、梦幻的萤火虫包围，好似飘浮起来，向上飞升……
他转过头，看到在葡萄长廊里有一个女性的身影，牵着一个小女孩在散步。那是金甜甜。他赶快起身，隐入湖边芦苇丛中的暮色里……
顾老师来天露湾养老的事，经由林三富协调，基本敲定。洪大江催促金甜甜尽快将顾老师接来，不能让老人一个人太孤独伤心。
金甜甜考虑洪大江的感受，有些迟疑，觉得不好，还是等等。洪大江说：“医院里不是有艾晓兰照顾么，还有林老板全程在陪伴他。你放心，我不会有什么想法，何况你的命是乔总救下的，你爸爸买葡萄苗的钱是他追回的，如果当时乔总不拔刀相助，追不回那一千多块钱，还有咱们村咱们县的葡萄么？你爸的腿也是他帮助治好的，乔总是个大好人，咱们不缺他的遗产，就算什么也没有，咱们也应该为他母亲养老送终，做人应该知恩必报……”
金甜甜说：“我明天就去，谢谢你的理解，大江。”
金甜甜开车去了武汉。与林三富碰面后，在她的要求下，他先带她去了医院。
这个肿瘤医院躺着许多垂危病人，一到医院心情就黯淡了。金甜甜轻轻推开病房门，看到了熟睡的乔汉桥。那个旧黄挎包挂在他的病床头，他面庞消瘦，脸色苍黄。艾晓兰在床前守着他，听到响动，转身就看到了金甜甜，惊讶地说：“甜甜，是你？！”
“晓兰姐！”
金甜甜看着打着吊针的他，一串泪珠无声滚落。乔汉桥被声音惊醒，睁开眼睛，惊喜地叫了一声：“甜甜，你怎么来了？”
金甜甜擦了眼泪，说：“林老板带我来看看你。”
乔汉桥强装笑脸说：“谢谢，谢谢你。”
两颗泪珠从乔汉桥的眼角滑落到枕头上，金甜甜替他擦去泪水。
乔汉桥说：“没有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你，我好高兴，以为是再也见不到了……”
金甜甜握着他的手说：“我是来接妈到我那儿去的，现在葡萄熟了。”
林三富告诉乔汉桥说：“一切都安排好了，也是你选的那栋别墅。”
金甜甜问：“你悄悄去我们那儿了？”
乔汉桥幽默地说：“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悄悄地生，悄悄地死，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妈总是唠叨你的好，她知道你现在事业很有成就，她为你高兴……妈的晚年就交给你了。我不能为她最后尽孝，麻烦你代我尽孝……”
金甜甜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流着泪，紧紧地抓着乔汉桥的手。他的手已经瘦削，骨棱棱的，不是当年因为害怕每晚抓住的那一双手，那双宽厚的、有力的、有热量的手。
离开了医院，来到汤逊湖的别墅。这里有过她生活的印记，再回来，依然亲切，却难以言表。
顾老师开门，见到金甜甜，上来一把抱住她：“甜甜，我的甜甜！你怎么来了？！”
金甜甜泪如泉涌，叫了一声“妈”，紧紧抱住她。林三富说：“顾老师，进屋里说吧。”
金甜甜像过去每次进屋一样，自然而然打开了鞋柜换拖鞋，她看到她的那双卡通拖鞋依然像过去一样放在原处，没有任何移动，这让她又一阵泪目。她想了想，把取出的拖鞋放回原处，穿着袜子进屋。她不想惊动过去。
顾老师问：“甜甜，咋不换拖鞋？”
金甜甜说：“就这样舒服。”
林三富指着装得满满的几口大箱子和包裹，对金甜甜说：“一切都收拾好了。”
金甜甜对顾老师说：“妈，到了我那儿，您郎嘎会很好的，我和大江会好好照顾您郎嘎，就像对自己的亲妈一样。”
顾老师说：“麻烦你了，甜甜！”
金甜甜浏览着这曾生活的房子，顾老师说：“楼上，自你走后，汉桥就再没上去住了。”
金甜甜一步步走上楼。她打开楼上的卧室，果然，一切如她走时一样，所有的摆设都是原样，都定格在她离开时的样子。她最后换水的那束玫瑰花早就枯萎，但依然插在五斗柜的花瓶里。
她与乔汉桥的婚纱照挂在墙上。她端了把椅子，拿了毛巾，将照片擦拭了一遍。她摸摸枕头、被子，摸摸台灯，摸摸衣柜里的睡衣，然后，退出了卧室，轻轻地掩上门，生怕惊醒了往事……
她伏在二楼的栏杆上，放肆地哭着，无声地哭着。
直到林三富喊她，她才擦了眼泪下楼。
林三富将几口箱子搬上商务车，金甜甜挽着顾老师出门。门锁上了。顾老师上了车，在车上看着关好的别墅大门。车缓缓离去，金甜甜搂着顾老师，泪水依然在流淌。
那个别墅越来越远。
汤逊湖远去，天露湖近了。